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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室寂静。
纵使是彭锡明这般不信佛的道友,也不由心生疑窦。
此间种种,已非人力所及,难道……难道当真是鬼母应誓?
坊间传闻早已甚嚣尘上,若非安懋德行有亏,触怒鬼母,又怎会招致这许多祸事?
鬼母杀心炽烈,城中五百小儿,难道真要因陈年夺位旧事而无辜被戮不成?
谢珽久在大理寺,早已见惯了血腥膻秽,这时反应最快,
“阎侍郎做得对。”
他意有所指地看向彭锡明,
“陛下将此案全权交由安太傅勘审,这三十八名疑犯亦应由金吾卫押解至大理寺才是。”
彭锡明瞥了谢珽一眼,不置可否道,
“是啊,《庄子》中云:‘承意不彼’,说的就是阎大人了。”
谢珽面色更沉。
这句“彼教不学,承意不彼”,在《庄子》中原来是用来形容前头那句“顺人而不失己”的。
“怎么?”
谢珽秀眉一挑,
“莫非阎侍郎同彭大人去了一趟‘大相国寺’,便忽然改教换支,转投‘三清四帝’门下了么?”
彭锡明着眼去看安懋,却只见安懋沉思不语。
于是他把手中的卷宗往旁边的桌几上一掷,似笑非笑地回道,
“纵使阎侍郎想改,也比不了谢大人去啊。”
彭锡明虽笑着,眼眶子里却仍积着一层薄泪,盆火一跳,越显其目水光盈盈,
“谢大人无论信道信佛,都是‘十殿阎君’麾下的好徒孙。”
“这六道轮回七趣辗转何其苦楚,哪里比得上那阴间地狱里,五戒十善无除嗔,三界众生如群羊呢?”
谢珽听了这话也不生气,反悠悠笑道,
“彭大人说得是啊,这佛宗地狱,到底不比道教天庭尊卑分明。”
“只是纵使那元始天尊有无上法力,玉皇上帝圣旨一下,到头来也得领着千真万圣跪拜如来佛祖。”
“彭大人既信道,便定知三界有秩源于三清有序,天尊拜献如来,乃天庭度制,我等凡胎肉身,何得轻易改之?”
彭锡明偏了下头,瞳仁里跳动的火光刹时黯淡了下去,
“谢大人明白规制难易就好。”
他低眉浅笑,
“想那太上老君乃开天辟地之祖,尚坐于太清之右;如来佛祖是治世之尊,还坐于大鹏之下;孔圣人是儒教之首,亦仅呼为夫子。”
“可见玉皇上帝统御八方,儒释道尊固有自知之明,襟怀旷达,何其贵哉!”
谢珽闻言,不禁皱眉。
安懋忽而开口道,
“仁甫兄有一处论的不对。”
“哦?”
彭锡明抬起头来,眼中泪光已不见,
“还请安太傅赐教。”
安懋没有在意彭锡明称呼上的微妙变化,只是平静地解释道,
“轮回虽苦,但倘或信佛之人此世能安身修行,便能不受后有,取阿罗汉果,出脱于转世道外。”
彭锡明回身去看搁在几上的卷宗,
“宦海浮沉,想来阎侍郎纵有修行之识,也无得修行之所罢。”
谢珽一怔,随即脱口道,
“难道那阎长玙竟有抽身退步之心?”
彭锡明凝视着卷宗,
“尚不至于此。”
他顿了一顿,又道,
“只是我今日听闻,陛下虽仍无临朝之期,但有意……将玉玺托付与王巽岩……”
“巽岩”是礼部尚书王光焘的字。
谢珽不待彭锡明说完就冷笑道,
“那他阎长玙心虚甚么?”
谢珽这一笑,连官职也不称呼了,直接顺着彭锡明唤王光焘的叫法,换上了刑部侍郎阎翡珩的字,
“王尚书可是一等一的忠臣,难道还能无端构陷了他去不成?”
彭锡明睨了谢珽一眼,道,
“谢大人身在佛宗地狱自是不惧,然我等伴君左右,这三清秩序又怎能不尊?”
谢珽笑得更冷了,
“甚么凡胎修行,分明是落井下石。”
“阎长玙若当真有趋避之意,当初又何必堪堪瞒下那吴张氏食子一案?”
“此刻再向彭大人私道‘引退’二字,定是撇清自己之外,作法试探陛下心意罢。”
彭锡明知道谢珽这话是借着阎翡珩的缘故单说给自己听的,于是闻言也不争辩,只是道,
“谢大人不必过于忧心,刑部侍郎乃正四品朝官,就算阎侍郎想挂冠求去,也得陛下亲自允准。”
谢珽摇了下头,
“若是陛下当真将玉玺交给了王巽岩,便无须亲自……”
安懋接口道,
“得来不易之物,如何再会轻易委与他人手中?”
谢珽同彭锡明俱是一怔,就听安懋继而漠声道,
“此事并非阎侍郎心虚,反倒像陛下有意借了彭将军的口、王尚书的威,来试探朝中六部究竟有多少人与我互为朋党呢。”
彭锡明张了张口,就见安懋转向谢珽道,
“因此,湛渊兄且放宽心。”
“阎长玙既亲手将卷宗交予仁甫兄,而非即刻去寻王尚书,便知他是个明白人,改门换庭的违心事,他是决计不会做的。”
三言两语间,便轻巧地把谢珽方才借故对彭锡明发作的疑心圆了过去。
彭锡明听在耳中,也不挑破,只权当安懋是在分析眼下情形,
“我同禹功兄想得一样。”
他浅笑道,
“改教犹如改嫁,同是三门四槛高立,屋角牙檐连横,又何必方从一处牢笼出,偏又跨进别门去呢?”
安懋淡笑道,
“仁甫兄此言,不像山中高士,倒仿佛白头宫女。”
彭锡明深有同感地点了下头,
“此言出自陛下口中。”
他朝安懋露出了一个若有所思的笑容,
“我初闻此言时,还以为是安太傅昔日所授之语呢。”
安懋笑了一笑,十分坦然地摇了摇头,回道,
“若陛下之思非陛下所有,孰有之哉?”
彭锡明一愣。
安懋此语,是化用了《庄子》中一则舜帝问丞道的掌故,其典原句出自舜帝之口,“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
谢珽不曾亲眼看见小皇帝的转变,闻言不禁冷声道,
“陛下如此说,莫非是以为如今朝中内外无处不掣肘,宫禁左右无人不植党么?”
彭锡明默然。
安懋却道,
“陛下未许我致仕,想来……”
谢珽忍不住截口道,
“古人云:‘大其都者危其国,尊其臣者卑其主’,禹功,你为大盛树德如滋,又怎不知‘除恶务尽’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