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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珽取了笔墨,令阿丹慕供述那伙吕宋行商的样貌。
阿丹慕支支吾吾,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个究竟来。
谢珽一拍笔杆,
“那胡罕是高是矮?年龄几何?面上可有印记?”
“他……身高八尺有余……”
阿丹慕嗫嚅垂泣,
“别的……小人、小人再记不清多少了!”
“那日大雪封道,小人双目被雪灼伤,实在看不清相貌,只知道那人双目碧绿,宛如豺狼。”
阿丹慕一行,多多少少视力有损。
此刻形容起对方相貌,皆如盲人摸象一般。
谢珽涂改良久,依旧画不出人像来。
真是奇了。
这伙人究竟施的哪门子障眼法?
正在这时,有寺中小吏匆匆赶来,向案前二人通禀道,
“金吾卫上将军彭锡明彭大人寅夜前来,已被迎到署中了。”
谢珽淡淡地应了一声,又问道,
“现今几更天了?”
“禀大人,快到三更了。”
谢珽笑了一下,将手中的通关文牒随手搁到了案上,
“这个点,彭仁甫办差办得可够殷勤的啊。”
安懋轻咳了一声,合上了案前摊开的供词录本,问道,
“外头还在飘雪么?”
“禀大人,雪一直在下。”
安懋点了点头,又咳嗽了一声,接着慢慢站了起来。
谢珽见状便道,
“那快去署中燃几个火盆,免得冻着了彭大人。”
谢珽一面说,一面又朝堂下的牢头挥了挥手,示意他将正伏地低泣的阿丹慕押回狱中。
小吏应下,又听安懋开口道,
“彭大人常驻禁中,尔等切不可怠慢。”
“大理寺阴晦萧森,血腥之气太重,除点火盆之外,还要再为彭大人多焚一炉‘降真香’才好。”
谢珽立时笑道,
“是了,只是‘降真香’须得诸香和之则美,故而麝香、琥珀、安息香也是不能少的。”
“你且往署中多添些香去,免得彭大人以为大理寺吝骄,有意待客不周呢。”
小吏唯诺而应,见二人再没其他吩咐,这才退出了屋去。
谢珽拿起了大氅,披到了安懋肩上,
“病方初愈便这般劳心劳力,我在一旁看了都替你觉得累。”
安懋笑了一下,“这般倒好。”
“我一累,你先替我全受了,我自己反不觉得有甚么了。”
他一边说,一边折身朝门口走去。
却听身后的谢珽又半似玩笑地道,
“这样就出去了?我还以为安太傅要含枚‘鸡舌香’才能去见彭大人呢。”
安懋停下了脚步。
汉官仪制,尚书郎含“鸡舌香”于明光殿中伏地奏事,黄门郎对揖跪受,故称尚书郎“怀香握兰,趋走丹墀”。
“湛渊。”
安懋侧过身,眉峰一扬,凌厉的样子就出来了,
“佛语中云,‘一色一香,无非中道’,说的就是权实不二、性相一如的道理。”
“我喜佛,我便总该是念着佛的。”
谢珽敛了笑,
“要是人人都同你这般念佛,这大理寺早于先帝在时就改了禅庙了。”
安懋不置可否地转过身去,迈步笑道,
“改了还不好?若真改了,我倒盼着你做和尚去。”
谢珽看着安懋稍显清癯的背影,视线一顿,不由就移到了那绒氅间勾勒出的一小段脖颈上去。
“禹功兄说笑了。”
谢珽轻声回道,
“我‘六根’不净,怕是一刻也离不得尘世。”
两人说话间便到了前署。
只见彭锡明端坐堂中,两道浓眉紧锁,面上一派忧色,一瞧见他二人过来,立时站起身依制行礼。
谢珽察颜观色,见他并无得诏来访的迹象,心下先松了一口气。
安懋首先开口道,
“仁甫兄深夜前来,可有要事?”
彭锡明面色深沉,
“却有一桩奇事。”
安懋的语气比他的面色还要沉,
“何事?”
“一个时辰前,刑部阎侍郎忽然递了拜帖来。”
彭锡明凝重道,
“说是近日得闻我受陛下赏识,又想起与我多日未见,便想邀我一同去‘大相国寺’寻禅问道,再一起论一论佛法、说一说因果。”
谢珽面色陡沉。
彭锡明信道,朝中尽人皆知,刑部有意绕过大理寺去寻彭锡明,可见其中事关重大。
安懋这时候倒还沉得住气,
“仁甫兄可去了?”
“事出反常,我自然当即就回了帖子。”
彭锡明眸色发暗,
“半个时辰前,我方在‘大相国寺’与阎侍郎会了面。”
谢珽开口问道,
“雪夜访寺,彭大人可寻得甚么佛理么?”
彭锡明没有回答谢珽的问题,只是长久地凝视着安懋,
“禹功。”
他唤了一声安懋的字,
“你终日礼佛,祝祷虔诚,缘法最深,不知可否告诉我,佛祖究竟有无慈心?”
彭锡明说着,逐渐声音哽咽,虎目含泪,不甚凄凉之态。
安懋皱眉道,
“仁甫兄何出此言?”
谢珽却心下一动,失声问道,
“难道是……”
彭锡明伸过手,从衣中解出一卷卷宗,向面前二人一一展开。
其间所载,莫不是骇人听闻的惨事,诸案皆暂押在刑部,秘而不宣。
“上月十八,吴张氏杀夫食子。”
“仅隔两日,上陵梅氏幼子蒙难,尸骨横陈于一株梅树下,右臂残损,疑为猛虎所伤。”
“二十三,虞氏商户一双子女,横尸水塘,尸首倒插于藕泥之中,双足露出水外,形如莲藕,来往者甚众,竟无一觉察……”
“短短半旬,京畿幼儿夭折者,竟达三十八人之多!”
一连串的惨案,就连谢珽听了心惊不已,
“好大的手笔!这贼人当真胆大包天!”
安懋冷声问道,
“这么多起案子,刑部难道就没有一点头绪?”
一缕凉风穿窗而入,房中的松枝盆火颠扑一瞬,合着降真香的气味,腾起一片赤红色的影子。
屋内三人,皆面色雪白,唯独瞳仁中淬着两点湛然的火光。
“有。”
彭锡明哑声道,
“疑犯都已经供述画押,羁押在案了。”
他神情有异,竟全无释然之色。
安懋闻言不语,只是静静地等着,看上去像极了弥勒出生前,自誓渡尽六道众生的地藏菩萨。
“杀人者——乃是这些稚子的母亲。”
彭锡明瞳仁中的火光震颤不休,
“禹功,你告诉我,佛祖究竟有无慈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