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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五百金吾卫,被握在安懋手里,只做了一件事。
查。
彻查。
对方隐藏在暗,当此之时,势必要稳住京畿局势,以免流患滋生。
因此处处厉行宵禁,严查行商,暂闭坊市。
但凡见可疑行商,必须查验路引,翻看箱奁。
一时之间,那些盘桓城中、兜售朱彩泥人的货郎皆作鸟兽散。
与此同时,另一头大理寺内,半月之中,谢珽已是第三次提审莲目使臣了。
照理说,这些人被骇破了胆子,早已该兜底交代,知无不言。
谁知谢珽一问及那支商队的下落,他们便闭口如蚌,面色煞白。
每个人眼里都含了点针芒般的恐惧,闪烁不定。
谢珽苦思良久,始终无法把这根针挑出来,祛一祛他们心中暗无天日的脓毒。
突破的契机,便是谢珽请他们“赏”了一次棘花。
万寿节前十天,阿丹慕终于熬不过刑,松了口。
谢珽寅夜请安懋前来,于大理寺狱中会审囚犯。
安懋同前一回一样,披着氅衣,端坐在案前。
这地方依例向来不点火盆,以免囚犯伤口溃烂,恶臭熏天。
这会儿却又在角落里燃着松枝,火光颠扑,暖香徐徐。
安懋雪白的面上,也被映出了些许红珊瑚般的血色。
谢珽坐在他下首,把这些日子审出来的供词翻开来,一一点数可疑之处。
正在这时,铁门“砰”地一声打开了。
远远又听得镣铐声“叮铃哐当”一阵乱响。
是牢头架着阿丹慕,负重枷而来。
阿丹慕面上的血污已被擦拭殆尽,垢腻打结的长发也重新梳洗过,看起来除了眼色青黑之外,并未受什么皮肉伤。
但从铁门到案前,这短短十几步路,他已经惊悸欲死,喉咙抽搐不止,不断发出类似于濒死野兽的“嗬嗬”声。
行至堂下时,不待牢头勒令,阿丹慕便已双膝一软,往下跪去。
膝盖触地的瞬间,他厉声嘶叫,又猛地往上一窜,像生受了盐水的蠕虫一般,额上沁出黄豆大小的汗珠来。
安懋微一皱眉。
谢珽侧头笑道,
“这蛮子出身优渥,我唯恐弄死了,连‘杀威棒’都没教他受呢。”
他那双带笑的凤眼微微一眯,阿丹慕立时打了个寒噤。
“正月初五,尔等一行二十六人,自莲目启程。”
安懋启口道,
“京畿之地,大雪封道,奇寒彻骨,不知道一路上可有损伤?”
他语气平和,似有抚恤之意。
阿丹慕垂目应道,
“禀大人,确、确有损伤,大伙儿水土不服,还未到武冲关,已暴卒一十有三人。”
“马匹可无恙?”
“马匹冻毙大半。”
安懋眉色极黑,双目深厉,猝然发难,
“那为何尔等进城之时,交上来加印的度牒,依旧注明‘通关者三十六人,马匹六十五口’?”
阿丹慕当即颤声道,
“大人!大人……多出来的那十三人,乃是同行的商队。”
“商队自有‘公验过所’作为入城凭据,为何假冒使节之名?”
安懋厉声斥道,
“显然是有贼人冒称使节,阴潜入城!尔等窝藏疑犯,好大胆子!”
“大人冤枉!”
阿丹慕涕泗横流,扑上前一步,试图抓住安懋的衣摆,当即被牢头以哨棒压住了脊骨,
“小人实在不知他们心怀鬼胎啊!”
“哦?”
谢珽于旁把玩着度牒,闻言不禁笑道,
“这通关文牒,也是能轻易借用的?”
“小人……小人一行,马匹冻毙,实在无力送佛像进京啊!”
谢珽敛了笑,厉声呵道,
“尔等为何将度牒借与他们?!”
阿丹慕有苦难言,眼睑上的热汗都蜇进了眼珠里,看起人来毛茸茸的,像是镶了圈霉边的灰雾。
隐约只能看到安懋那双漆黑如冷电的眼睛,以及半步之外,谢珽垂落的朱红官衣。
无不是催命的阎罗。
阿丹慕看起来全无异状,实则双膝韧带中,钉满了细细密密的棘刺,此刻抵在地面上,纷纷如活物般往肉里钻。
即便如此,他依旧不敢动弹。
正是因为他惜命,他才不敢开口。
安懋凝视着他,忽地一击掌。
铁门倏然翻开,几个狱卒拖进来一口沉重的铁箱。
箱盖翻开,露出里头空荡荡的木板。
安懋取了一张素绢,在箱底上细细揩拭了一圈。
绢上立刻沾了一层焦褐色的细屑。
阿丹慕一见之下,面色大变。
安懋冷声道,
“这些东西,想必你不会不认得。”
“大人……这、这是沿途取暖剩下的炭灰。”
安懋也不多言,将素绢一卷,投入火盆之中。
只见盆中火舌一舔,立刻腾起一股奇异而泛着焦酥味的烟香来。
“价值千金的煤灰,当真奢侈!”
阿丹慕哑口无言,终于忍不住伏地痛哭起来。
原来,那日他们发现鬼母像的破庙里,还有几具行商的尸体。
那原是商队谴出来探问歇脚处的,谁知遇上暴雪,破庙坍塌,横死其中。
商队见他们迟迟不归,便至附近左右探寻。
正巧阿丹慕一行,因马匹冻毙,无力载鬼母像进京,大喜大悲下,六神无主,只得大雪中叩拜鬼母,以期菩萨显灵。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他们果然等到了一支商队。
商队有护卫仆夫,彪悍强劲,亦有高头健马,领队名为胡罕,也是异域相貌,高鼻深目,发如亚麻,眼珠翡翠青。
一问之下,乃是“吕宋国”的行商。
阿丹慕大喜过望,当即许以重利,请求他们一道送鬼母像进京。
那领队却面有忧色,踟蹰不肯应允。
阿丹慕再三恳请,他方才吐露分毫。
原来吕宋国盛产一种香草,名曰“淡巴菰”。
淡巴菰叶片细长,烘培之后,以火燃之,啜吸烟气,可令人脏腑生热,驱除寒气,又有禳辟西南雾露秽瘴之效,捣其汁亦可毒头虱,故而甚是珍奇,贵逾黄金,一斤碎屑便可易名马宝驹一匹。
中原有俗语云:“商人逐利”,吕宋与大盛通商已久,因此常有商队专程往返,将淡巴菰经西南一路贩入盛国境内。
这支商队,便是为此而来。
谁知大雪封道,胡罕一行尚未来得及进京,禁令已经张贴在城外。
他们来得不巧。
原是宫中内侍,素来得宫外人的孝敬,吸食淡巴菰成癖。
几个瘾头重的,神智昏聩,镇日里躲在内库里吞云吐雾。
时间一久,连伺候皇帝都不太上心。
小皇帝素有小憩的习惯,有一近前内侍舍不得革囊铜管,便偷偷斜插在背心里,待服侍皇帝睡下,就趁势溜到殿外撮弄。
其间云腾雾缭,弥散殿中。
谁曾想皇帝睡梦之中,八脉舒张,口唇焦灼,竟是起了一身的疹子,大病累日。
安懋大怒,彻查宫中上下,果然揪出祸首。
那内侍咬死不认,背心上却赫然是一连串烟灰烫出来的细点子,肌肤焦灼,依旧浑然不知。
安懋平素礼佛,知晓《楞严经》中将此物列于“五辛”之一,视同脓血,污浊腥臭,他自是不喜。
如今又察知长久吸食此物,必定损毁心智,因此当即便署了禁令。
——“凡于盛国域内售贩淡巴菰者,需全数上缴,私携者死。”
胡罕一行,前日里抵达京城,一见禁令,当即被唬得魂飞魄散。
却又舍不得其间暴利,因此才如夹尾垂涎的饿狼一般,在京畿一带周旋,始终寻不到契机。
阿丹慕哀求颇久,这才换得胡罕微微一笑,
“行商在外,诸多不便,借些马匹,本是义不容辞。”
“只是……小弟也想求借一物。”
阿丹慕连忙问何物。
胡罕答道,
“名。”
他们要借的是使臣的名。
那些淡巴菰,悉数被藏进了封存贡品的木箱里,贴以封条,借以旃檀之名。
阿丹慕深知此事厉害,但事到如今,唯有铤而走险。
两伙人并作一股,冷汗涔涔地进了京。
好在胡罕一行亦是异域相貌,补了十三人的缺,守卫并未起疑。
进京之后,匆匆分道扬镳。
谁知阿丹慕仓皇出借,借的并非使臣之名,而是十三条人命!
安懋叹道,
“好生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