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暖

　　在苏不语停下脚步的路边，是一栋独门独院的屋子。
　　将一间屋子用围墙从四合院里单独划分出来，这种奇特的构造，在这条巷子，甚至整个北城区都是少见的。
　　因为整体的四合院，和几个单独的屋子，价格有如天壤。
　　对于苏不语的停留，男孩女孩们没有什么疑惑和停留，好像早已习惯。鹿明一边走一边摇摇手，喊道：“苏老大，明天见。”
　　苏不语还是一如既往地无视他，从盖着干净棉布的竹篮里拿出一个保温饭盒和保温水杯，带着它们，走到门前，拿出一把钥匙，开了门，进到了院子中。
　　院子很小，小到就像是一条只能单向通车的胡同。
　　靠墙是一排长长的花坛，其中一簇簇的菊花在盛开，从小朵的黄色野菊花，到复色的红白蟹爪菊。
　　样式之繁多，姿态之洒脱，一如不尊重秋天的苏不语。
　　院子的台阶上，屋檐下，坐着一个躺椅，躺椅上，坐着一个女人。
　　一身简单宽松的睡衣，身上盖着薄薄的毯子，肚子已经高高隆起，双腿随意地摆放在一侧，虽然也因为怀孕而略微浮肿，但白皙光滑的皮肤和完美的形状比例，还是可以让很多靠露腿来谋生或谋职的年轻女孩自惭形秽。
　　一个怀有身孕却依旧令人惊艳的女人。
　　美丽的脸庞虽然有些消瘦，但胜在不施粉黛的姣好，再加上眉眼间不经意露出的淡淡哀愁，像是古人诗词里才情和容貌冠绝一国的尤物，让人不由自主地想靠近，但她嘴角边的冷漠和自然而然的华贵气质又让人望而却步。
　　苏不语刻意加重了步伐。
　　女人听到声音后，微微转过头来，眉宇间已经散去了的哀愁，露出了一个让人心神摇曳的笑容，对着少年招招手，声音温软悦耳，有种平易近人的亲切：“小语，你来了，快过来。”
　　一直面无表情的苏不语听到女人的呼唤，露在外面的左眼微微一弯，算是在微笑，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女人，脚步却丝毫没有向女人身边移动的迹象。
　　看到少年站在原地，女人眼里露出带着狡黠的笑容，然后像是坐久了身体劳累的样子，胳膊举起，两腿分开，伸展着身体，从丝绸睡衣里滑出来的胳膊和小腿白皙的像牛奶一样，身体散发出一种孕妇特别的体香。
　　看到女人四肢伸展开，苏不语以超乎常人的速度来到女人的身边，半跪在女人腿边，一手扶着椅子，一手轻轻地扶着女人的胳膊，眼睛里是无奈和责怪。
　　女人一把搂住腿边的少年，两只白色软玉般的胳膊轻轻地绕在苏不语的脖子上，脸上满是得逞和得意，直到看到少年眼里的严肃，好像在说：“这样乱动，太危险了。”
　　女人吐了吐舌头，表情上像是个做错了事情的小孩，依旧环绕在苏不语脖子后面的双手，却是不安分地在少年的皮肤上点啊点着。
　　苏不语无奈地扬了扬手里的保温盒，女人这才笑嘻嘻地收回手，同时将苏不语脖子上的黑色围巾摘了下来。
　　苏不语缓缓站起来，在女人的眼里，失去围巾的少年有着线条完美的鼻子和嘴巴，虽然皮肤可能因为不受光照而有一丝苍白，而且右眼和额头被白色的绷带缠住，但还是让人难以相信，少年的脸如此的……好看，而修长如刀的眉毛和银白的左眼却平添了几分威严，这些表征组合起来，使得少年的脸给人一种过目难忘的神秘美感。
　　同样好看的女人调皮地笑了起来，说道：“小语子，给本姑娘笑一个。”
　　苏不语嘴角微动，用左眼翻了个白眼，拿着保温盒和保温杯走进了屋子里。
　　女人像一个小孩一样，双腿轻轻踢着，双手在少年的围巾上抚摸着，围巾的材质一直让女人很好奇，明明柔软的如同布料，但却没有棉织品的味道，而且不怕火烧和刀割，如同金属一般。
　　没过多久，苏不语就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手上分别端着一个碟子和一个木碗，胳膊上还挎着一个小凳子。碟子里放着四个较小一点的包子，应该刚从保温盒里拿出来，还在冒着热气，碗里是满满的浅黄色豆浆，香气已经在院子里飘荡开来。
　　苏不语将装着豆浆的木碗递到女人的嘴边，女人微微伸着脖子，小巧的嘴巴附在碗沿上先啜吸了一口，确保豆浆不会洒出来后，才小心地接过豆浆碗，小口小口的喝着，上唇沾着白色的豆浆，眼睛微合，脸上满是享受的表情。
　　少年从胳膊上取下凳子，放在女人的椅子旁边，将碟子放在凳子上面后，走到了院子里，侍弄着花坛里的各色菊花，从开得好的的野菊花里不时地摘下几朵来，放到一旁的竹篮里，篮子里已经有一些晒干的野菊花了。
　　女人正在吃着少年送来的包子，轻轻咬一口，竟然是桂花和牛肉馅的，少年总是可以把意想不到的东西做成馅放在包子里，她可以肯定，剩下三个里包子绝不会有重复的馅。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看着台阶下的少年，不紧不慢地挑选菊花，还只是八九岁大的孩子，却总是让人看不懂，做什么事都显得很认真，却又好像什么事都那么游刃有余，轻松到让人觉得他或许有些漫不经心。
　　但有他在身边的时候，自己总是莫名安心。
　　女人突然有些微微失神。
　　她肚子里的孩子，原本有个父亲。
　　原本。
　　那个名为西池的男人，她深爱的丈夫，已经死了。
　　只留下了一个空荡荡的四合院，和一个很快发现自己怀孕了的女人。
　　迫于生计，女人可有卖掉大半个四合院来维持生活，最后只剩下一个西边的侧屋，因为无论春夏秋冬都晒不到清晨的太阳，价格卖不高，就成了女人自己的住所。
　　后来苏不语将许多镜子碎片插在了院墙的墙头上，不仅保证了她自己一个人住的安全，而且可以让清晨的阳光反射进院子。
　　还有狭窄的院子原本灰白的墙上，被少年画成了许多粉红色的桃花树，笔法栩栩如生到只要女人的目光在墙上游移，就会有桃花在微风中飘落的错觉。女人知道，这只是为了让喜欢坐在走廊上的她发呆的时候可以不用对着灰白单调的墙壁，而且每个季节少年都会换一些相对季节的画。
　　还有院子里的野菊花，也是苏不语从北城周围的山上一株株挖回来的，至于那些名贵更是昂贵的蟹爪菊，女人实在想不到少年是怎么弄到的，但它们确实就在院子里的花坛里静静地开着。
　　还有篮子里的干菊花，不出所料的话，会在不久的将来进入女人的水杯里和枕头中。
　　还有手里的豆浆和包子，每天早晨这样的早餐都会风雨无阻的出现在女人的手里，而且每天的样式几乎都不相同。
　　还有更为稀有的，少年的笑容。
　　还有……许多许多。
　　脑子里闪过着这些，女人轻轻地对少年说道：“苏不语，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不是贪图我的美色吧？”
　　少年已经挑选采摘好了菊花，正在用水壶给剩下的菊花浇了浇水，听到女人的话，嘴角微微勾起，翻了一个好看的白眼，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止。
　　女人自顾自的说着：“虽然我很少出院子，但也能想象到外面的人怎么议论我和你的，目光浅短的女人肯定说什么你从小就没有母亲，想要找寻一点母爱，我是挺着一个大肚子，需要一个冤大头来照顾；自以为是的男人或许会说我们两个异类是抱在一起取暖。”
　　“其实你我都知道，你从来都不需要从我这里获得什么，或者说除了苏爷爷，你甚至从来都不没有主动从谁那里要求过什么，虽然你只是个8岁的孩子，但确实是我见过活的最独立的人了。”
　　“而我呢，虽然没有你的照顾，可能活得没有这么开心和舒适，也不至于过不下去，让肚子里的小家伙还没看看这个世界就又要离开。”
　　女人继续说道，“他们都不知道，是因为那天晚上我帮你把苏爷爷送到了医院，你做的这一切是为了报恩。其实不语，你有没有想过，你做的已经够多了。所以等我把小家伙生下来以后，就会离开北城，我早就想去环游世界了，看看不一样的风景。最后找一个偏僻的小村庄，那里可以有像画里一样的桃花林，在林子里盖一栋小房子，可以陪着我的孩子慢慢长大，然后自己慢慢老去也挺好的。”
　　少年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放下了水壶，认真地盯着女人的眼睛，做了一个手牵手的动作。
　　女人咬了一口包子，眼泪突然就下来了。
　　苏不语快步走了过去，用手轻轻擦着女人脸上的泪水。
　　女人拿起自己膝盖上属于少年的围巾，再次一圈圈戴好在少年的脖子上，然后搂住他，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以后我顾暖就是苏不语的家人了，好吗？”
　　少年被女人搂在怀里的头微微点了一下，所造成的后果就是被搂得更紧。
　　耳畔是女人酥软的声音和一缕缕的呼吸热气，鼻子里满是女人的体香，身体上柔滑蚕丝睡衣的质感和白嫩肌肤上的温度，苏不语无论寒暑都是苍白的脸上破天荒的出现了一丝绯红，开始微微挣扎着。
　　感受到少年变化的女人更是加大力度，直接将美丽的脸庞贴在苏不语露在外面的左脸上，用力地蹭了两下，竟然让体内其实蕴含着恐怖力量的少年一时间忘记了挣扎。
　　好在自称顾暖的女人没有再得寸进尺，很快放开了苏不语，一边抽泣着，一边嘿嘿地笑了起来：“你这小家伙不老实啊，在我怀里蹭来蹭去，是不是想吃老娘的豆腐，人不大色胆还不小，快给本姑娘笑一个！”
　　苏不语没有理会顾暖的倒打一耙，而是弯下腰，将她身上因为动作而下滑的毯子重新盖好。然后指了指门口，再指了指她面前碟子上面的筷子。
　　顾暖知道这是少年要离开了，让她把剩下的包子全部吃完的意思，于是轻轻咳嗽了一声，微微挑了挑眉。
　　苏不语露出了无奈的表情，双手比成剪刀手放在耳朵的上面，眯起眼，对着顾暖露出了一个开心的笑容，然后转身向门外走去。在他的背后，顾暖一脸获得胜利的笑容，享受着这样温馨的默契，对着苏不语喊道：“待会见！”
　　少年没有转过身来，嘴角带着他自己也没意识到的翘起角度，只是挥了挥手，算是回应了女人的话。他背后的顾暖则面带满足地拿起筷子夹起一个包子送进嘴里。
　　是香甜的奶油和竹笋。
　　台阶下的院子里，镜子反射下的阳光落在地上，竟然巧妙地形成了一朵朵盛开的牡丹花，水壶喷出的水雾还在空气中飘散着，阳光一照，在各色各样的菊花上空形成了小小的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