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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金字塔内部,大厅一片明亮,只是格外凄清,失了人类活动,再高明的建筑设计也不可避免地陷入荒凉怪诞的结局。
在克里斯蒂安进门的那一瞬间,室内光线蓦地一闪,光子如萤火虫一般飞舞,逐渐凝聚成了一个甜美可人的女性全息形象。这是普世公司的内部虚拟导游,由于玻璃金字塔实在太过于庞大,因此,当有外人到来时,系统会识别并自动触发这么一个全息导游形象以承担起地图和指南针的作用。
“你好,尊敬的客人,请问我有什么能帮助你吗?”虚拟导游微微欠了欠身,嘴角浮现出一抹亲和力十足的微笑。
他没理它,或者说不想理它。
肉体上的痛感还在,伤口处火辣辣的感觉由内而外像豪饮一瓶伏特加。克里斯蒂安皱着眉头轻轻瞥了一眼虚拟导游,接着又把目光投向大厅中央的服务台,墙上挂着的巨大时钟没有刻度,而是日月星辰、人眼、昆虫、波浪和一堆几何形状。
时钟圆心是一个精致的齿轮,有四根指针从中衍生而出,却是三短一长且漆着如出一辙的颜色,他光是用肉眼压根儿就无法判别指针的作用,当他看过去时,那四根指针正依次分布在12点、3点、6点和9点的位置,其指向6点方向的指针相较其他三个方向要长一些。
“卡特琳娜,你看见了什么?”克里斯蒂安盯着时钟呢喃道。
“我看见了神。”卡特琳娜在他脑海中回答道,“这是具现化的统一,象征着存在之神明对世界的爱与救赎。”她在他的瞳孔深处俏皮一笑,脸上洋溢着勃勃生机。“我是假的,对于我来说,创造我的你就是神明。可是,K,对你来说,你看见了什么?”
“不,你不是假的。我看到了人生的困扰大抵来自四个方面,不可避免的死亡,内心深处的孤独感,我们追求的自由以及生活并无显而易见的意义可言。”克里斯蒂安微微抬起下巴,以一种轻蔑的眼神俯视世间,“还有那个空心齿轮,我们都来自虚无,又终将复归虚无,过去的历史和现在的客观条件都不能决定我是怎样一个人,我始终是一个虚无,只有自由选择才能解放自我。”
虚拟导游跟在后面看着他对空气自言自语,克里斯蒂安头也不回继续朝前走去,并不把它的目光放在心上。但是,其实在他心中,他对这类虚拟生命感到好奇,有时他会情不自禁地想象着世界的模样在人类眼中和在虚拟生命眼中会是一样的吗?我们感知到的世界是我们眼中的世界,可是我们又如何肯定我们看到的世界就是别人眼中的世界呢?色盲看到黑灰白,蚊子看到世界模糊一片,而在数亿年前,我们都是同样一种海洋生物,一开始只见黑暗,后来用感光细胞体会阳光和世界。然而,虚拟的数字生命又略有不同,它们看到的世界会有1和0暗流涌动吗?
踏上快速步行带,克里斯蒂安在自动履带上闲庭信步,却又速度惊人。大厅内部很是安静,唯有快速步行带的滚动声如风吹落叶般在他耳边簌簌作响。
虚拟导游一直跟在他的身边,当克里斯蒂安走到大厅中央的服务台前,一名美女接待员从服务台的挡板后头钻了出来。她冲着虚拟导游点了点头,又对着克里斯蒂安笑了笑,紧接着便像表演魔术似的从台下拿出面包、蜂蜜和葡萄酒。
“先生,请看好。”接待员举起双手轻轻拍了拍。
灯光熄灭,天色骤暗,黑暗如海潮汹涌,一瞬之间吞没建筑内部的所有设备光亮。在漆黑无声的阴影世界之中,克里斯蒂安驻足于原地,虚拟导游发出了淡淡色彩是眼下唯一的明亮。他下意识想打开义体眼球的夜视功能,服务台后面的接待员却率先点燃了桌上不知何时多出来的白色蜡烛。
蜡烛,他心里暗暗想到,真是一个古老的东西。
借着微弱而温暖的烛光,他在黑暗中看见了接待员。她的双手翻飞如花蝴蝶,轻柔而缓慢地割开那件样式精美繁复的制服。在她的指尖掠过之处,衣裳布料如脆弱的白纸一般片片破裂,雪白而迷人的胴体一点一滴暴露,暖黄色的烛光在白皙的肌肤上染出一大片饱满而热情的生命力量。
美,无一处不美,无限的美好就像无限的宇宙,小小的人体之中孕育着数亿种形式的生命。他看到了接待员的眼睛,那对绿宝石般的眼珠闪烁着,将烛光揉碎成亿万颗恒星,点点繁星在漆黑真空中浮浮沉沉。
他感动地看着这一幕,心想生命本身具备何等的力量,这具复制人的女性身躯仿佛巧夺天工的艺术品,纯粹的人体之美令他心中暗暗警惕之时又不自觉着了迷。
然而,这远远不是这种古怪欢迎仪式的结束。
美女接待员在褪去全身衣物之后,又坦然垂下双手,任凭温暖烛光照亮那具诱人胴体的每一个细节。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沉默在黑暗和烛光之间弥漫。可是,很快,女人开口打破沉默,管乐乐队在墙上的扬声器中奏响乐章。她唱的是歌剧——威尔第的《饮酒歌》——嘹亮的高音声部带着某种震撼人心的情绪力量。
在管弦乐的交织下,女人一边歌唱一边行动。她伸出双手抱住那罐蜂蜜,像捧着珍宝一样将之高高托于头顶。紧接着,罐身倾倒,金黄色的粘稠液体顺着她的眉、她的唇、她的发、她的胸脯、她的臀线,一点一滴吞没她的全身。她像沐浴清水一般沐浴蜂蜜,有少数几处蜂蜜浇灌不到的地方,女人用纤细的手指在别处匀了一点,并细心涂抹身体死角,以确保那层神圣而金黄的蜂蜜包裹那具不着寸缕的肉体。
在这之后,女人又用那双沾满蜂蜜的双手去碰桌上的面包和葡萄酒。她将外皮酥脆内里绵软的面包撕成数片,每一小块面包在与她的双手接触之后尽皆蘸上金黄色的蜂蜜。然后,她又握住银质酒壶,将鲜红如血的葡萄美酒倒入表面刻着精美花纹的酒杯之中。
“干杯吧,用喜欢的酒杯来干!
用点缀着花朵的酒杯来喝!
将短暂的良宵,
交付于令人沉醉的欢乐中。”
女人一边唱着威尔第的《饮酒歌》,一边将银质酒杯推到他的面前。
克里斯蒂安向前迈了一步,离服务台更近了。站在他当下的位置去看,杯中物清晰可见。他伸手抓住酒杯,像专业的品酒师一般举到鼻子前闻了闻又看了看。
银白色的杯中盛满血红色的酒液,他举杯欲饮,一点寒芒却在他的眼角余光中一闪而过。几乎在他察觉到的同一瞬间,一只铁爪从他的右侧呼啸而来,其气势之凌厉宛如利剑出鞘。
近了,克里斯蒂安眯起眼睛,冷静而从容地看着那只冰冷无情的钢铁手掌在黑暗中反射出蜡烛的暖黄色光亮。
更近了,机械手臂的主人从阴影之中露出真容,那是一个头戴斗笠、身披黑袍的赛博化改造狂人。
是墨者。
烛光摇曳,金属利爪裹挟劲风奔袭而来,暖黄色的微弱光源在黑暗之中明灭不定。
他咧了咧嘴,身体微微后仰,顺势抛出手中酒杯。血红色的液体在一瞬之间飞泻而出,毫不留情地浇在墨者的斗笠之上。与此同时,银白色的酒杯在空中翻转腾挪,恰巧砸在墨者的手腕处,改变了利爪的去势。
“在你们之间,
我才能度过快乐的时光。
世间一切都属荒唐,
不能为我们带来微笑。
让我们享受生命,
因为爱的欢乐短暂易逝。
正如花朵绽开又谢,
再不能被世人欣赏。
尽情欢笑吧,
因为那热情而又殷切的声音呼唤着我们。”
接待员还在歌唱,战斗却在轻快的舞曲节奏、明亮的大高色彩以及六度大跳的旋律动机之中进行。
潜伏在阴影中的墨者在偷袭无效之后直接欺身而上,无数把利刃从那对机械手臂内部近距离弹射而出,刀身表面闪烁的寒芒是漆黑夜空中的璀璨群星。在微型助推装置的精巧力道下,飞刀尾部骤然明亮,淡蓝色的尾焰喷射而出,飞刀在黑暗中加速行进,宛如象征不祥之兆的彗星穿梭于无边的宇宙真空之中。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克里斯蒂安猛踩地板借力后跃,以此拉开敌我双方距离并躲过第一轮飞刀的袭击。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松上一口气,那张斗笠下的僵硬人脸便陡然露出一缕死板的微笑。
不妙,克里斯蒂安的心头浮上一丝阴霾,身体在强烈的直觉驱使下朝着服务台电射而出。女性接待员已将《饮酒歌》唱至最高音处,在他念头泛起的同一时刻,那远逝的飞刀在黑暗中调转方向,如无声飞行的蝙蝠一般破空而回。
歌声在高音过后戛然而止,绝大部分飞刀被那名美女招待员挡下,并非是她自愿,而是克里斯蒂安抓着那具涂满金黄色蜂蜜的美妙躯体充当挡箭牌。
不幸的是,依旧有一把飞刀拉着长长的淡蓝色尾焰扎进了他的背部,疼痛于一瞬之间泛起,却持续不久,那早已麻木的神经渐渐平息了肉体上的每一分痛苦。
墨者又笑了,笑得古怪,笑得丑陋。那家伙冲着克里斯蒂安招了招手,于是,那万千飞刀蓦地震颤起来,像受到了血腥味刺激的食人鱼。在微型助推装置的力道下,明亮的刀身将温暖的烛光反射得冰冷而渗人。飞刀在短暂的停顿之后切割肌肉又穿透右胸而出,最终稳稳当当回到墨者手中。
就在这时,黑暗深处响起整齐而统一的脚步声,十来名墨者从漆黑的远方走来,像地狱中收割生命的死神。他们围成一圈,机械手臂上同样嵌着万千利刃。
这是墨者组成的磁力刀阵,他很快就领悟到,每一把飞刀都可以在微型助推装置的帮助下轻易变向,并且飞刀没有归属,它由其中一名墨者发射,且由任意一名墨者接收。
“人数没有意义,你们只能打击我的肉体,所以你们是永远杀不死我的。”克里斯蒂安低头看了一眼右胸口的创口,叹息道,“你们只是活着的冤魂,依靠的是那具金刚不坏的机械身躯。”他环顾四周,夜视功能为他带来炽烈模糊的光明。“可是,你们不懂,我也是鬼魂,我是漂浮于思想领域的幽灵,思想不怕子弹也不怕刀剑,我在意识层面上已经超越你们。”
十来名墨者同时抬起双手,嵌着他们小臂上的利刃已经开始颤抖,克里斯蒂安却垂下头颅,像将死之人放弃抵抗一般,看也不看他们一眼。
没什么好在意的,他想,这些或那些,这样或那样,这世界——现实或网络——没有什么东西足以伤害到一个独立、自由的灵魂。
来吧。他在心里默默念道。
在数千道轻响之中,成千上万把飞刀弹射而出,一千万把飞刀拖着淡蓝色的尾焰宛如一场罕见的流星雨。
“真美啊。”克里斯蒂安抬头仰望“星空”,嘴角浮现出发自肺腑的微笑。
然后,他动了,并非躲避,也不是退缩,而仅仅只是弯腰俯身吹灭了服务台上燃烧的蜡烛。世界滑入深渊,在他的呼吸间陷入纯粹的黑暗,飞刀的淡蓝色尾焰不足以点亮这片深沉的黑色空间。
万千飞刀划破长空而至,他闭上眼睛,不慌不忙,随后从怀中掏出闪光弹朝着四周一扔。在绝对的黑暗中,在场的所有人都必须借助义体眼球的夜视功能才能捕捉到微弱的光线。然而,这一连串闪光弹对于此刻开启了夜视功能的墨者来说,无异于在夏日晴天用双眼直视光热无穷的太阳。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
光暗之间响起克里斯蒂安戏谑的声音,墨者在强光的刺激下暂时丧失了有效视力,眼前的世界不管是黑暗也好光明也罢,对于他们来说都是单调的盲区。墨者们只能听声辨位,操控着飞刀朝着声音的源头刺去。
但是,克里斯蒂安不会傻傻站在原地等着那轮磁力刀阵的绞杀。利用飞刀落向错误目标的这段时间,他将意识切进网络,在卡特琳娜的协助下飞速进入大厅中的电力控制线路为电容充电放电。在电流经过线圈之后,一个无形无质的电磁场朝着四面八方蔓延,并与一切电子设备发生耦合。
电磁场只持***多钟,效果有限,虚拟导游在EMP的冲击中如泡泡般破灭,片刻之后就又重新生成。同量级的EMP冲击让克里斯蒂安跪倒在地,却对墨者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对于这类疯狂改造自身的赛博狂来说,EMP几乎是他们唯一且致命的天敌。
墨者们在电涌之中纷纷抽搐着身体倒下,就像一具具拔掉电源的机器。克里斯蒂安踉跄着身体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掸了掸衣袖,待身体内部的麻痹感消退之后,他抛下闪烁不定的虚拟导游,绕过服务台朝着后方走去。
通往高层的电梯下来了,绝对的黑暗中突然浮现出一个闪亮的光点,炽烈的白光从电梯间内部散逸而出。电梯门向两边分去,很快便彻底打开。耀眼的白光有点到线,向着两边不断拉长,最终在他的视野之中凝固成一条平铺在黑暗表面的光带。
浪费了,好可惜。他进了宽敞明亮的电梯间,心中没来由想起那些面包和葡萄酒,还有金黄色的香甜蜂蜜。在他想来,那酒、面包和蜂蜜的味道应该不赖。
电梯间的控制面板在感应到有人进入之后自动亮起,其中最高层的按钮是灰色的、黯淡的,意味着常人没有权限根本无法抵达500层。克里斯蒂安瞥了一眼角落里的摄像头,也不管是否有人在镜头后盯着他,便自顾自拆开控制面板,将掌心的光缆插进内部的数据接口。
“我很好奇,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来?”一道声音在他耳边骤然响起,紧接着,一道身穿红色雪纺连衣裙的少女形象便在他的眼底生成。
“红皇后。”他低垂眼睑,手头动作却不停,“你觉得我是一个人?你只是看到了我一个人,却没看到我身后看着的千千万万人。”
控制面板上的500层按钮亮了,电梯匀速上升,通风系统中却释放出一阵醉人的香气。
“对不起,我无法理解你的逻辑。”红皇后慢悠悠地说,“你身后只站着空气,除此之外,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脆弱灵魂。你一个人来这难道就因为这简单的说辞?”她绕着他转了一圈,半截衣角无风自动,没于电梯墙壁之中。“不,你一个人来,不是因为这个,你一个人来是因为你有计划,对吗?”
“没有计划。”克里斯蒂安摇了摇头,幽幽说道,“有一天,不知道是哪一天起,我发现自己似乎在这个世界上从未真真正正地存在过。我毫无感觉地活着,而这世上的人来来往往,却总是那么的自以为是。”他抱着双臂依靠在墙壁上,慢条斯理地说道,“我是谁?我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当我问出这三个问题时,人们总是用错误的答案误导我,且每个人的说辞都自相矛盾。快节奏的现代生活吞没了一切,人们变得彼此漠不关心,我见过抑郁沮丧的孩子躺在马路中心,没有人为此感到吃惊或是担心,司机们破口大骂,只因那孩子挡了他们的去路。”他抬头盯着不断上跳的楼层数字,眼中闪烁着数据幽光。“有时候,我在半夜醒来,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存在于何处,潮湿的噩梦嵌进现实,残留在脑中的痛苦呐喊似乎一直都在。”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背部靠着墙壁滑坐在地。“不要取笑我,我的想法不合逻辑,但是有益。正是这样的痛苦让我发现,生活是一场清醒的昏迷,而世间真理成了公司给出的唯一解释。你们控制现实还不够,你们还要钻进每个人的大脑里。所以,我来这里是想寻找自己,我想探究宇宙的真理。再说一遍,我看重的就是这个,我不会让你们随心所欲。”
“看来,你还是没能明白。”红皇后遗憾地说道,“上帝已死,公司要控制、改变、践踏现实,你觉得我们是手眼通天的罪犯,事实上我们却是隐匿的神明。”她飘来过来,额头抵住额头,拟感创造真正触感。“既然你已经走到这里,那就让我见识一下你口中高呼的决心、态度和力量吧。”
“我有一种猜测,我是你分裂出来的子意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红眸,低声问道,“如何?你要吃了我吗?我精神上的母亲?”
红皇后笑了笑,轻轻点在他的额头。
眼前世界轰然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