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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普世公司来说,今天是数十年来第一次全体休假。
对于城市警卫队来说,今天是他们手持防爆盾第一次面临如此多的抗议者。
对于无数个戴着面具的无形者来说,今天是他们第一次步步紧逼,用万众一心的呼吸和执拗的眼神淹没那座屹立于沃尔街上的玻璃金字塔。
这是逼宫,也是正面交锋,更是成千上万个灵魂向根植于人类社会的庞然大物发出震撼人心的呐喊。
天还没亮,人们便戴着面具走上街头,比约定好的时间提前六个小时。而在更早之前,警察们迫不得已全副武装赶到普世公司附近,他们围绕着那座玻璃金字塔组成一道方形的人墙,电击枪和防爆盾是他们手中的标配。他们不能退缩,这是警察局局长的命令,而局长又受命于星际联邦内务部部长,在彻底撕破脸皮之后,奥利维亚女士的命令对他来说已经不再重要。
早晨六点,人群迈着统一而沉默的步伐蜂拥而至,隔着警察组成的人墙,他们用一种充满安宁的眼神注视着那座贴满玻璃窗的闪亮金字塔建筑。伴随着抗议人群此起彼伏的呼吸,一种庞大的、难以想象的古怪氛围像风一样飘来,又如雷雨前的闷热天气一般笼罩在所有警察的头顶。
“I'mlost,I'maghost
迷失的我不过是个魅影
Dispossessed,takenhost
无依无靠灵魂被占据
Myhungerburnsabullethole
欲望将我灼伤
Aspectreofmymortalsoul
我这凡人的灵魂依旧飘荡”
没有人说话,世界在这一刻静得像是一条月光下无声流淌的河,远方某处传来的歌声是唯一悲伤的主题曲。警察沉默而警惕地举着防爆盾,电击枪在他们手中蓄势待发,汗水从他们的鬓角流下。
无数位抗议者笑了,他们的笑容隐于白色的面具之下,恐惧也随之融化于蔑笑之间。当人们联合起来,头一次,他们发现平日里作威作福的警察也会感到害怕,现在,恐惧不再是他们的梦魇,现在,恐惧成了警察们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一名警官再也忍受不住这种诡异的沉默了,如果人们大声怒吼着什么倒还好,可是,他无法忍受那些人戴着统一的面具,就这么一句话也不说,像幽灵一样静静注视着他们。
见鬼,不该是这样的,警官心想,按以往的经验来看,人们应该拉着旗帜横幅,嘴中喊着他们要求的东西。然而,人们不说话,那一亿张别无二致的面具密密麻麻如蝗虫,令他感到一种发自身心的恐惧。
必须做点什么,警官举起喇叭,心里想着自己必须打破这种沉默。
“所有人都听着,”他大吼着,声音经过扬声器传向四面八方,“有谁胆敢前进一步,我们——”
街道尽头飘来一朵蒲公英,一个小女孩冲出抗议者队伍,在奔跑过程中,她脸上的面具不慎掉落,而小女孩毫无所觉,嘴角甚至露出纯真的微笑。她奋力一跃,只为抓住空中那朵肆意飘飞的白色蒲公英。
警察吼到一半僵住了,他嘴唇翕动,握紧喇叭,脸色苍白又说不出任何一句话。身边的警察将目光投向他,眼中的询问仿佛不是在请求开抢指示,而是在质疑他的人性。他该怎么办?即使电击枪不致命,他就可以把枪口对准孩子吗?
小女孩终于抓住了那朵飘浮的蒲公英,她回头望了一眼人群,又看了一眼面前高大的警察。懵懵懂懂的小女孩隐约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她低下头,瘪着嘴,泪珠在眼角打转,像一只迷路的小动物。
“Fearputsaspellonus
恐惧对我们施下咒语
Alwayssecond-guessinglove
备受猜疑的爱啊
Myhungerburnsabullethole
欲望将我灼伤
Aspectreofmymortalsoul
我这凡人的灵魂依旧飘荡
TheonlytruththatIcansee
我唯一看到的真实
Spectrehascomeforme
是我成了那鬼魅幽灵”
歌声依旧,悲伤的声调却不再是从远方传来,而是由远及近,如幽灵一般迅速游荡而来。有人来了,警察松了一口气,将注意力移向天空。在场所有人纷纷顿足望向头顶,在那儿,一架军用航母遮天蔽日,悬停于半空之中。飞船来自地球南极洲,船身表面的舰炮闪烁着令人惊惧的幽光,黑魆魆的炮口对准警察队伍和玻璃金字塔。
人群之中没有骚乱,所有人手脚发凉,僵硬地仰着脖子眺望天空,就像看着神明同世界末日一起降临。
飞船像一朵灰蒙蒙的云,云下的荣耀是烈火,上面笼罩着彩虹般的光亮,无形者的标记在绚烂而迷离的霓虹灯光中怒放。透过终端屏幕,或者亲临现场,太阳系中的每一个人都看见了这一幕古怪而神圣的场景,部分人战战兢兢、感到恐惧,部分人无动于衷、疲惫而麻木,而更大一部分人欢欣鼓舞、振奋精神。
航母内部降下一辆飞车,车内坐着一个同样戴着面具的无形者。
小女孩瞪着童稚天真的大眼,对着天空说道:“看哪,他驾云降临,众目要看见他,连刺他的人也要看见他,地上的万族都要因他哀哭。”
车上的无形者从高空之中一跃而下,如宙斯的雷霆扎进大地。克里斯蒂安站在小女孩身边,像一根锐利的长矛竖立在警察和抗议者群体的鸿沟之间。
“别哭啊别哭,我们从不孤立无援,更不必为独自一人而流泪。”他拍了拍小女孩的头,指着广大的抗议者群体说道,“回去吧,回到人群中去,就像鱼儿回到大海,鸟儿回到天空。”
小女孩脸上露出一丝犹豫之色,却没立即行动。她看了看警察又看了看克里斯蒂安,看了看克里斯蒂安又看了一眼身后的抗议者人群。蓦地,她探出脑袋,将那枚蒲公英举到面前,噘着嘴用力吹出一口气。
“你在做什么?”克里斯蒂安慢悠悠地蹲下身子,边上的警察如临大敌。
“许愿,我有好多愿望。”小女孩认真地说,“我想把蒲公英吹散,它会带着我的愿望在宇宙间流浪,直至世界尽头的神明握住飞散的蒲公英,这样,神明就能知道我的愿望。”
“你的愿望是什么?”克里斯蒂安柔声说道。
小女孩掰着手指说道:“我希望早上可以睡得很晚,我希望可以拥有很多玩具,我希望生活可以少些焦虑,我希望我可以快点长大——”
“不要快点长大,我和你相反,我希望自己可以回到童年,永远当个孩子。”他摇了摇头,低声说道,“孩子的生活总是很纯粹,我小的时候和你一样渴望长大,可那时候的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想做回小孩。”
“可是,如果我不像大人一样强大,我就不能实现我最后一个心愿了。”小女孩倔强地说,“这个心愿必须由我自己完成,我要保护我的爸爸和妈妈,我得先长大了才能变得强大。”
“你的爸爸妈妈在哪?”克里斯蒂安问道。
“妈妈在这边。”小女孩指着抗议者人群。“爸爸在那边。”她又指了指警察队伍。“为了这件事,他们吵架了,爸爸说必须工作才能照顾我们,妈妈说他这是在做很不好的事。”小女孩将绿油油的蒲公英杆塞到克里斯蒂安的手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所以我最后的愿望是,我希望人们不要敌对,这样爸爸就不会为难,妈妈也不会愧疚。”她抹了抹沾满灰尘的小脸,转身钻入抗议者群体。
他没有说话,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他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打开手掌,小女孩给他的蒲公英杆静静躺在他的掌心之中,那根脆弱微小的植物细杆就像某种幼小孱弱的愿望在他面前具现化。
烂透了,这种感觉,他闭上眼睛,心中没来由泛起一种撕裂现实的渴望。然后,他又睁开眼,站起身,隐于面具之后的双眼扫过每一个沉默的民众,最终,他的目光环顾一周之后落到了那些身穿制服的警察之上。
“让开。”克里斯蒂安轻声说道,“这没意义。”
“这是命令,我们接到命令,不能让任何一个人通过。”一名蓄着巴尔博胡警察说道,“越过中间线,我们会使用电击枪,越过三分之二,我们会使用真枪实弹。”他握住手枪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显得苍白。
就在这时,人们开口了。沉默被打破,抗议者是无形者,千万种声音汇聚在一起,无数张面孔带着同样的面具发出同样的一道呐喊。
“让开!”
“让开!”
“让开!”
人们大声呼喊,其声势之大宛如一股汹涌澎湃的洪流。人心团结在一起,千万人同时开口,在同样一种追求之下,人们因渴望而强大,因参与而自豪。这是改变世界之举,也是在改变自己,其波及范围却又绝对不仅仅只是局限于现实,而是无形内在和有形外在的双重叠加,一种摒弃浅层表象的超脱,一种模糊的形而上的自我救赎。
“你是真正的无形者?网络上那个人?”警察忍不住问道。
克里斯蒂安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人们,正对着警察摇了摇头,说道:“从来就没有什么无形者,或者说人人都是无形者。我说过了,难道你们这么容易就忘了吗?我是你,我们是你,我们就是隐藏在你体内的全部愤怒,我们就是你每天晚上蜷缩在床上时的恐怖。同时,我们不仅是你们无处寻觅的沉默和麻痹,我们还是那个一直在你的潜意识深处祈求自由的人。”
他的声音很轻,在人群的躁动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但是,离他最近的几个警察听明白了他的话语,他们看着他,却带着截然不同的情感。有的人觉得无形者死定了,看他就像在看一个死人,有的人目露犹豫,眼中的茫然暴露了内心的无所适从。
“就算我们放你过去,你也绝对走不到顶层的。”一名年轻的警察紧张看了一眼同伴,小声说道,“公司已经在里面布下天罗地网,你们不该这么光明正大告诉公司你的行动时间。”
“是吗?”他淡淡一笑,满不在乎地说,“曾经我也是这么想,后来我意识到,普世公司就像神话中的九头蛇,寻常的做法是杀不死它的,我恰恰觉得,只有现在这种大势才能为我们谋得一次成功的机会。”他提高嗓音,遽然喊道,“所有站在这儿的警察们,你们想要什么?你们想要实现什么?生活、理想、道义、责任、情感,有哪一样是你们看重的?我不愿和你们中的任何一个起冲突,因为你们在乎的人可能就站在我的身后。这样,你们还要阻拦我吗?听听刚刚那个女孩的愿望吧!我想知道你们之中有多少人以这样一个身份站在这里,却全然不顾父母、爱人和孩子的担忧。你想辜负我们吗?这完全是不必要发生的,我无意伤害你们,但杀死你们也不会让我感到悲痛,因为死亡是不存在的。”
年轻警察还想再说些什么,身边的同伴却制止了他。克里斯蒂安朝前迈出一步,一整排警察下意识后退一步,又因自己的退缩举动而羞愧地握住了手中的枪。人们屏息凝神注视着这一切发生,所有人都看见了,无形者离暴力更近了一步,警察的枪口对准他,枪膛中孕育着澄明透彻的死亡。
在他越过中间线的时候,有的警察开枪了,有的没有。绝大部分警察惶惶然望着人群,下意识寻找着找到自己熟悉的身影。然而,还有一小部分警察出于紧张和戒备扣动扳机,蓝紫色的电弧在一瞬之间烧焦空气,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电光一闪而逝,惊呼声在人群之中飞速扩散。克里斯蒂安抿着嘴,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几下,明亮闪灼的电流灌进他的体内,又如冰雪般消融于饱满热烈的情绪之中。
他没有倒下,至少不是现在。
那些作用于肉体上的打击再也无法摧毁我,克里斯蒂安心想,我追求的是一种永续的精神,一种内在的完满,一种无形的不朽,人类对生命意义的追求是其活下去的最主要精神动力。
他迈着坚定而有力的步伐,轻轻分开警察组成的人墙。人们被震撼了,无论是戴着面具的抗议者,还是那些穿着制服的警察,所有人在这一刻尽皆拥抱沉默,周遭环境死寂如空虚冰冷的黑暗深渊,唯有彼此沉重的呼吸还在提醒他们这不是梦境。
“或许我们的确不该插手。”年轻的警察用一种梦呓般的语气说道,“去他妈的命令,我们不该站在这里。”
类似的想法像是病毒,在许多警察心中飞速传染、蔓延。
然而,在这一小段路的尽头,有一名看上去职位颇高的矮胖警官悄悄开了枪,真真正正的子弹取代电流钻进克里斯蒂安的腰腹处。人们纷纷过神来,将愤怒的目光投向那名矮胖警官,后者似乎意识到了自己做出了怎样一种举动,便扣动扳机又补上几枪。
人们目睹这一切发生,眼中情不自禁流露出一种近乎绝望的担忧,然而,克里斯蒂安却笑了,他的笑声温和,笑容藏于面具之后,没有歇斯底里,也不带任何痛苦的意味。
“生命消亡,流淌出的鲜血是生的力量。受伤的是我的身体,不是我。”他歪了歪头,绕道朝着那名警官走去,旁边的警察纷纷为他让开道路,“我在追寻真理,我要寻见自身,在这条路上,你要拦我吗?”他扼住那名警官的喉咙,指尖慢慢用力,“你太渺小了,先生,我看到的东西在远方,而你只看到眼前,这种小大之辩,你能理解吗?”他不再用力,而是松开手,像丢一件垃圾一样将那名警官甩在地上。
克里斯蒂安低头看了一眼胸腹间的伤口,暗红色的鲜血正从受损的肌体中汩汩流出,并顺着他的衣角滴落在光滑平整的大理石地面上。血流涌动,如潺潺小溪,血液在空气中渐渐干涸,留下一道蜿蜒绵长的红色印记。
警官跪在地上摸着喉咙喘气,克里斯蒂安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人们看着这一幕,仿佛目睹一场奇迹的发生——无形者的身体受伤了,痛苦在神经之中传递,进入他的大脑。疼痛是必然的,可疼痛却伤不了他的意识。在这一刻,无形者是汽化的存在,也是实质的虚无,更是无形的无形、内在的内在。
克里斯蒂安垂下双手,从容而淡定地朝着玻璃金字塔走去。鲜血染红衣襟,肉体上的痛感缠绕在他的意识表面,就像一层可随时褪去的沉重外壳。当他将注意力集中到精神层面,渐渐的,他感受到一种圆融统一、浑然一体的力量感。这种感悟是如此明亮又如此深刻,以至于他踏入忘我之境,又体会到一种近乎于悟道的天人合一之感。
冥冥之中,他体会到一种微妙的张力,诡异的错觉像盘旋于内心的幽灵——无须依凭,他可以游于无穷,天地万物与他同为一体,没有自我,不悲不喜,一切痛苦都将隔离于某个遥远之地,一切现实都交融于超感知觉的边际。
如何用有限的理性去感受无限的生命?生命是不存在的,死亡本来什么都不是,如今却成了一切。他想,太过于执着地沉溺于自我,只会令自己陷入无法付诸行动的逻辑怪圈。有时候,人必须学会忍受自己不能以合理的方式去把握生命的无限意义,并且,只有以此基础,每一个灵魂才能以非理性的情感去破解生命、宇宙和万物之谜。
这种非理性的情感,就是爱,却又不是那种世俗意义上的爱。和喜欢一个女孩的感觉不同,这种爱并非普遍适用的,甚至是难以理解的,人们唯有经历种种磨难之后,才能在痛苦之中一窥真谛。
这种爱,非理性的情感,并不是针对某个个体有感而发,它不是要求人们去爱一个人或者是世间的一草一木乃至宇宙星空,取而代之的是,这种情感是一种纯粹的、非理性的、发自内心的无疆大爱。
在这种爱中,人们热爱宇宙作为一个宇宙本身的荒谬,也热爱生命之所以为生命的不合理。这种爱,是包容万物,是热爱一切存在的整体,更是作为超人的一部分承担大地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