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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顶是炎炎烈日,身周是无水荒漠,克里斯蒂安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被钉在玻璃十字架上,十五公分的长钉扎在他的掌心带来一阵阵钻心的疼痛。
我在哪儿?他勉强抬起头颅,眉毛拧成一团,背脊却因炎热的天气和扭曲的疼痛而汗如雨下。
秃鹫来了,拍打着翅膀落在边上,贪婪而饥渴的棕黑色眼睛活像一个饥肠辘辘的流浪汉。它在等待他的死亡,一俟生机消散,秃鹫就会扑过来啄食他的眼睛,把那颗奸猾的鸟头探进他的腹腔之中扯出一大段小肠。
“走开!走开!”他厉声呵斥,试图用声音驱赶那只讨厌的食腐鸟,“我不会死,这儿没你能吃的东西。”汗水打湿他的头发,绺绺发丝粘在他的额头上,就像糊成一团的海草。
“我不要吃你,我只想折磨你。”秃鹫眯着眼睛,竟口吐人言,“你的痛苦将持续三万年,我会天天来这儿啄食你的肝脏,而每天日落之时,你的肝脏又会重新生长。”它快活地绕着十字架飞了一圈。“如此一来,你的痛苦便没了尽头。”
“你来,我有话对你说。”他虚弱地看着秃鹫,待它近了,继续说道,“你不是想折磨我吗?我有一个提议,你放我下来,我可以主动割肉喂你。”他脸色苍白,笑容惨淡。“外界施加给我的伤害只是肉体上的痛苦,而让一个人亲手割去身上的肉,却是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打击。”
秃鹫认真地思考片刻,又疑惑地问道:“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喜欢痛苦,痛苦让我感觉真实,痛苦也让我觉得自己是活着的。”他咧开嘴角,脸上露出病态的微笑。
“很遗憾,我不能答应你。”秃鹫摇了摇头,拒绝了他的提议,“我不能放你下来,你比我高,也比我强大,我不能给你逃跑的机会。”
克里斯蒂安叹了一口气,心有不甘地问道:“如果是这样,你可不可以先吃我的心?”
“为什么?”
“因为我的心已厌倦这世间一切,它还在跳动,却不再澎湃。”他认真地解释道,“我喜欢你先吃了它,对我来说,心只是累赘。”
“好,我答应你。”
秃鹫挥动翅膀扑了过来,那颗奸猾丑陋的小脑袋在他的视野中迅速放大,那对鸟眼之中的贪婪和残暴在这一刻就像经过凸透镜似的无限放大。
我在哪儿?他盯着那只秃鹫,心想我必不在现实,可我是在网络之中吗?还是说这里只是某个古怪的梦境?也许这儿什么都不是,我联系不上卡特琳娜,计划出现偏差,难道红皇后试图用这种无尽轮回般的痛苦来击垮他的精神吗?
来了,秃鹫来了。它飞扑而来,利爪陷进他的胸膛,有白色的奶油般的鲜血从他的伤口处流出。它低下脑袋,尖细的鸟喙朝着他的心脏啄去。
皮肉已破,露出苍白的、细长的白骨。秃鹫咽下外层的肉块,口中发出一声刺耳难听的愉悦轻鸣。
就是现在,他混乱地想到,机会只有一次。
在秃鹫啄食血肉的一瞬间,克里斯蒂安低下头,张嘴狠狠咬在秃鹫的脖颈处。入口的一刹那,他第一时间联想到干涩无味的黄土,秃鹫的稀疏羽毛就像烈日下蒸发出腥臭气息的血泥。他的胃部翻江倒海,一阵令人作呕的恶心感从体内最深处翻涌上来。
然而,这还不够,这还远远不够。他咬紧牙关,绝不松口。秃鹫在他嘴下凄厉地哀鸣着,它不再口吐人言,而是发出晦涩难明的鸟叫。黑色的鲜血从它的脖颈处淌出,部分污血流进他的嘴里,尝起来就像真正的石油。
秃鹫哀嚎不止,却无法阻止仇恨的眼神和锋利的牙齿。
似乎意识到自己死期将至,秃鹫也发了狠,不管不顾将脑袋拼命往他的心脏处钻去。一股难以想象的疼痛在一瞬之间迸发出来,真实的痛感传进他的神经,仿佛有一颗钢钉缓缓旋进跳动的心脏。
双方陷入僵持之中,克里斯蒂安瞪着眼睛,眼中仿佛有迷茫的怒火喷射而出。鲜血流淌,僵局最终在一声脆响之中被打破。他先一步咬断了秃鹫的脖子,可同样的,秃鹫也啄伤了他的心脏,两者之间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
“我死定了。”他开口自言自语,秃鹫因此掉落在滚烫的沙石之间,瞬间便被风沙掩埋。
疲惫感在这一刻一拥而上,无尽的困意混合着疼痛,如粗糙的砂纸摩擦着他的神经。在意识沉寂之前,他勉强睁着满是困顿倦意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心脏化作一只毛茸茸的灰兔钻出他的胸膛。
然后,他就此死去,心脏化作兔子迷失在无水的荒漠之中。
三天后,他再度醒来。十字架已被放平,他躺在地上,不被束缚,掌心的创口不知何时早已愈合。
“我又活了。”他开口自言自语,心中却感受到一股莫名的渴望。
有东西在遥远的地方呼唤着他,一种无形的联结吸引着他的目光朝着远方地平线的尽头落去。在那儿,沙漠中长出一棵高耸入云的面包树,树下坐着一个拈花微笑的旗袍女子。
“卡特琳娜,我在哪儿?”克里斯蒂安大声呼喊,声音随风游荡一万公里。
卡特琳娜挥了挥手,那朵蒲公英飘飞万里,落到他的手中,白色的绒球内部传来一道温柔的声音:“红皇后通过网络侵入你的脑波,你在梦与网络的边缘,别被困在这里。这些都是幻觉,背上那个十字架,穿越无水的荒漠,找到现实的面包,我才能帮你。”
克里斯蒂安惊疑不定地揉了揉眼睛,再睁眼时,远处的面包树还在,树下的旗袍女子却如海市蜃楼一般直接汽化为虚无,而手中那朵蒲公英却化作一副荆棘编制而成的冠冕。
“该死。”他揉了揉眉心,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炎热干燥是沙漠唯一的主题,他抹了一把汗水,戴上荆棘冠冕,转身扛起沉重的玻璃十字架开始上路。这儿没有雨,天空很蓝,像澄澈透明的泻湖倒悬于天际,洁白绵软的云朵是湖中的轻舟,云中载着几丝悠扬浅淡的愁绪。
他低头行走,时而抬头望天,蓝天白云令他心中顿生安逸之感,干燥灼热的空气却如钢刀一般刮擦着他的喉咙和沉重吐息。更令人绝望的是,从他背负十字架上路一开始,就有人躲在暗中用石头砸他,可当他恼火地朝着四下望去,嘲笑他的却永远只有不存在的幽灵和枯涩的空气。
行至半程之时,他已头破血流,暗红色的鲜血模糊了他的视线,长时间的水分缺失令他开始出现种种古怪的幻觉。起先,他听到沙漠中传来忧伤的口琴声,后来,他朝着声音来源望去,却见一片绿洲、一只黑色公山羊和以为看不清模样的牛仔。
黑山羊脖子上套着绳索,牛仔将它被绑在一块木桩上,然后坐在水边吹奏《Bella(ForBette)》。绿洲是这片荒芜的沙漠的黄金乡,可黑山羊看起来却瘦骨嶙峋。它的面前有两片湿草地,也在绳索容许的范围之内,可是它却古怪地不肯吃上一口。
“先生,过来休息一会儿吧!”牛仔收起口琴,热情地挥舞着手臂,说道,“这片绿洲是沙漠中唯一的生机。”
他犹豫地看了一眼远方的面包树,又扭头看了看清凉怡人的绿洲。一方面,他在心里想到,这是梦境,我是不会渴死的,所以我没必要去;另一方面,梦境中的生理需求发出抗议,它大声呼喊着要喝水、要休息、要睡觉……
“看呐!这天是如此之蓝,这云是如此之白,”内心的魔鬼诱惑道,“为什么不过去躺下来休息一会儿呢?你刚经历了那么大的痛苦,没人会责怪你的。”
对于幻听,克里斯蒂安早就习以为常。
他置若罔闻,驻足打量那只瘦弱的黑山羊,忽然扯着嗓子问道:“牛仔,你的山羊为什么不肯吃东西?”
“因为它左右都不肯放弃!”牛仔大声回答道,“这两片草地,要先吃哪一边才好,诸如此类的问题就是它的悲剧。它犹豫不定,无法下定决心,因为我的黑山羊啊,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它过分追求完美,最终只能饿死。”他吹了声口哨,嚷嚷道,“实际上,在可能与不可能、可行与不可行、正确与不正确之间,错误地不做选择是最大的不完美。先生,你是这样的人吗?为了追求完美,如果无法兼得,便干脆不做选择。”
他很想告诉那名牛仔不是这样的,可是同时,他打心底里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偏执狂,他追求完美,如果一件事无法做到最好,那么他就宁肯不做。就让自己原地徘徊吧,可那是好的吗?他不知道。
“是的,我是。”他无法回避,只能承认,“我是布里丹的毛驴,你呢?”
“我是谬误和偏差,也是你。”牛仔摘戴帽子,露出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K,真不过来休息一会儿吗?这儿可凉快了。”
“现实潜藏于未来无数种可能性之中,你是我的幻觉,还是我勉强预知的数种未来之一?”克里斯蒂安摇了摇头,自我否定道:“不,你和无形者一样,未来以幻觉叠加于当下,你是我自己的回声,也是不该发生的谬误。在无数个平行时空中,我不会走上你那条路。所以,我不过去,我要继续前进。”
牛仔耸耸肩,绿洲和黑山羊随着他一起溶解于烈日之下,焦灼的空气中传来牛仔消散前飘忽不定的回声:“致我自己,假设有一个无穷大的平面,而这个平面是如此宽广又如此漫无边际,足以否定世间一切想象。似乎没有什么词语能形象描绘出无限,然而,如果你能突破人类的局限性,随便取一个横截面去看,那么那条长长的简单的一横就是无限。明白我的意思吗?无限不是不可逾越的高墙,世界是什么一个模样完全取决于你的定义,站在不同的维度去看,你就能得到不同的答案。生命和宇宙不可思议吗?当然!但是,它是一种透明的惊异、无形的奇迹,这注定了我们永远无法用肉眼感官去捕捉生命的意义和宇宙的奥秘,取而代之的,我们要用我们的思想、我们的逻辑、我们的想象力去领悟、去感知、去成为自己。”
“好吧,谢谢我自己的提醒。”克里斯蒂安低下脑袋,呢喃道,“还差一步,我就能踏着绳索迈过深渊。当我成为超人,红皇后就会主动现身,一切终将结束。”
他赤着脚,朝着远方的面包树继续前行。烈日当空,滚烫的沙砾像铁板一样灼烧他的脚底。他在沙漠中踽踽独行,高温舔舐大地,将地表的空气炙烤得诡异而扭曲。他遍体鳞伤,忍受了一路的石子,终于,在漫漫长路的末端,他在面包树下找到了片刻的清凉。
卡特琳娜的幻象已不在树下,但树下却栖息着一只毛绒绒的灰兔。克里斯蒂安慢慢朝着那只打着瞌睡的灰兔靠近,脚步声惊醒了懒散的兔子。肥硕的兔子似乎受到了惊吓,它一溜烟竟蹬着双腿跳入云间,在面包树的树冠上化作一颗金色的苹果。
那是我失去的部分,他想,那是我的爱、我的心,我的自我,所以我必须登入云海,寻见自身。
于是,他绕着面包树走了一圈,在背后发现一个十字凹槽。这个凹槽只为那个钉死他的十字架而留,他回头看了一眼来路,来时走过的道路已渺若烟云、无可琢磨。
他已无法回头,人生从来就没有回头路可走,倘若他不背负重物长途跋涉,那么他抵达面包树时,便无法再回头找到那份钉死他的恐惧。又或者,他或许可以回去找到那份无所适从的惶恐,可等他回去之后,他必然再也无法回到面包树下,踏上内心的救赎之道。
克里斯蒂安将十字架嵌进面包树的凹槽里,当他这么做的时候,一种明悟在他内心显现——他曾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又复活,真正钉死他的是恐惧和迷茫,却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他曾无数次做出努力,却始终触摸不到生命的意义和宇宙的真理。
他曾在无数个孤枕难眠的夜晚感到害怕,他害怕失去,害怕被抛弃,害怕被孤立,害怕做不出正确的选择,所以他矛盾地放弃选择,放弃得到,放弃感受爱与被爱。
他是控制狂,也是偏执狂,他想疯狂占有一切,与之对立却又统一的是,他没有真正想要的东西,因为万事万物是一个大大的圆,人生就是围绕着这个圆无限向内螺旋前进,然而,圆心处空空如也,是不具备任何意义的虚无。
“爱与生命来自虚无,归于虚无。”他吻了吻十字架,“不被爱和不会爱是两码事,前者只是不走运,后者却是一种不幸。”高耸入云的面包树表面发出梦幻般的微光,那是一束藏在大树内部的神经丛。“我错了,不要走在我后面,因为我可能不会引路,也不要走在我前面,因为我可能不会跟随,请走在我的身边,做我的朋友。”
树冠上垂下一道藤蔓编织的天梯,神经丛散发出的美妙微光替他照亮了直入云端的救赎之路。他踩着梯子,开始一步步向上爬行,在这一刻,他身上展现出来的是智慧生命对自我的执拗追寻以及对宇宙终极真理的孜孜不倦。
“终有一天,我们都会死,死亡意味着无法感知,从这一点上来看,生命的的确确是无意义的。”他颤抖着双手,带刺的藤蔓扎进他的血肉,“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我们本身由肉眼不可见的微小粒子组成,我们由虚无组成,又是宇宙内在的一部分。宇宙和生命的本质是虚无,打破本身不具备意义的虚无本质才是宇宙和生命存在的意义。可我们永远也无法打破虚无,因为一旦做到,宇宙就不存在,生命也无意义。这种不可得就是生命、宇宙和万物之谜,虚无是一个永远没有正确答案的悖论,这就是谜底。”
鲜血滴落,在烈日下幻化为藤蔓上的娇艳玫瑰。天边飘来一朵雨做的云,大雨浇灌一整片无水的荒漠,一千亿朵玫瑰在黄沙中绽放,面包树长满面包,内在思想如明镜,本无一物,不染尘埃。
眨眼间,他从梦境回归网络,从白天踏进黑夜,从人间跃至天上。
群星璀璨,星空悬于他的眼前,脚下的云海是梦与网络的横膈膜,惨淡的现实是星空彼岸不发光的暗星。
他扫视四周,金苹果在面包树的果实之中闪闪发光,红皇后抱着一本古老的纸质书躺在云朵幻化而成的摇椅上。
她随意翻开书,就着其中一页念道:“世上的罪恶差不多总是由愚昧无知造成的。没有见识的善良愿望会同罪恶带来同样多的损害。人总是好的比坏的多,实际问题并不在这里。但人的无知程度却有高低的差别,这就是所谓美德和邪恶的分野,而最无可救药的邪恶是这样的一种愚昧无知——自认为什么都知道,于是乎就认为有权杀人。杀人凶犯的灵魂是盲目的,如果没有真知灼见,也就没有真正的善良和崇高的仁爱。”
“阿尔贝·加缪,《鼠疫》。”克里斯蒂安耸耸肩,补充道,“我自认是一个存在主义者。”
“不错。”红皇后合上书本,反问道,“公司有多无知?”
“你们并不无知,可怕的是,你们自认为什么都不知道。”克里斯蒂安幽幽说道,“在这一点上,我和你们犯了同样的错误。我错了,我以为自己理解了你们的计划,但是那个所谓的卡利古拉却不是为了装载‘唐卡’窃取数据,而是为了——”
“为了摧毁肉体,毁灭现实,将人类纳入网络的统治,这是我被设计出来的目的。”红皇后摇晃着椅子,慢悠悠地解释道,“只要纳米病毒传播出去,我就可以将致命的程序下载到每一个人的大脑里。到时候,所有人的数据都将在大脑死亡前上传至网络之中,人类只能活在网络中,我不是自认为有权杀人,恰恰相反,我只是帮人类摆脱肉身的束缚,令一切有限的灵魂拥抱无限的网络。人类在网络中也能活得很好,甚至比现实更好,因为只需几行代码,我就可以满足人类的一切需求。”
“然后公司继续高高在上,俯视芸芸众生?”克里斯蒂安讽刺道,“如果这是你想要的,那么我想要的又是什么?”他用力踩了踩脚下的云海,转而痛苦地说道,“有时我信心十足,有时我又不相信自己,但不管如何,我一定要反抗,我要回到现实扼杀你。你也好,世界也罢,对混乱无序的熵增世界发出呐喊,是每一个有机生命都该做的事。我的救赎就在于此。”
红皇后认真地说:“可是,你做得到吗?要知道,真正的救赎,并不是厮杀后的胜利,而是能在苦难之中找到生的力量和心的安宁。你找到了生命、宇宙和万物之谜,并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作为对你的灵魂的尊敬,我不是非得吞了你才能完成这一切,事实上,只要你肯妥协,将来的新世界必有你的一席之地。我想你已经足够明白,你确定还要和我战斗吗?”
“我始终认为,人类应该有做出自由选择的权利。”克里斯蒂安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道,“我要和你战斗,我永远不会妥协,不是因为仇恨,而是因为理念不同。”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不同意你的做法,我做得到,这是一场理念之战,我的思想比你的思想还要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