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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真奇妙,一周前他还在小小的法拉第笼里过着极富规律的日常生活,然后,某一天,陈就来救他了,却是依赖于普世公司的势力。要知道,普世公司可是把他害得这么惨的罪魁祸首,他应该找他们算账的,而不是替那些眼高于顶的家伙们带回什么东西。
然而,一周后,回到当下,当他不得不为公司办事并进到这艘夸张的军用航母飞船内部时,他又陷入了个体身份和外星生命的泥潭之中。
对于前者,他虽然未曾料及,但实在称不上惊讶,当一个人经历太多次死亡边缘的意识游离,那么很少有东西能再度深深刺激他的神经。但是,对于后者,不得不承认,这种会发光的微生物的确勾起了他的好奇心,只是他并不明白这些构造单一的小东西有何特殊之处。
“问题是,就算这是外星生命,但以这些东西的进化速率来讲,等它们进化出真正的意识,人类也许早已不复存在。”他屈指弹了弹容器的外壁,说道,“所以说,这种微生物显然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简单,否则红皇后不至于让我们追回它。”
“我知道,但你们来得不巧,阿马雷前些天才刚从这儿离开。他有自己的任务,我让他潜入泰坦星重新取一份克拉肯海的样本,顺便在普世控股的公司里找寻一些遗漏的线索。”张将军思忖片刻,说道,“目前站在我们这边的只有奥利维亚女士,内务部部长是公司的人,司法部和军部向来保持中立。我们必须改变思路,小打小闹根本对普世公司产生不了太多影响,或许你可以和阿马雷联系。找到他并帮助他,我们只有争取到后两者其中之一的支持,才能更有把握对抗公司。摇滚巨星号就停靠在这艘航母最底层的货舱里,八月一日为它加装了军用隐形模块。”
“说起来,外面那个新浪潮和你们有关吗?”克里斯蒂安问道。
“不,完全没关系。”张将军疲倦地说道,“那只是一伙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星际海盗,也许是普世公司的小把戏,你知道的,恐惧是很好的控制手段,树立一个公共敌视对象可以团结仇恨,制造一体感。”
也就是另外一种形式的伪旗行动,他心想,比起浪潮利用弗雷德·怀特促使总统下台,公司策划的伪旗行动要更加心狠手辣也更加富有想象力。红皇后和代理人敢用一亿多人的性命做文章,现在,被扣上泰坦陨落事件的大帽之后,浪潮几乎无法再像以前那样消息灵通。当所有的眼线基本不再运作,浪潮被逼无奈之下只能龟缩在这艘位于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的军用母舰里。
或许这是一个一石二鸟的计划,既掩盖了泰坦星上的秘密,也借此将抹除了浪潮实现营造出来的公众形象。失去了民众信任的自由组织就像拔除了牙齿和利爪的猛虎,对于普世公司来说,浪潮已经不再是那种不可控的威胁,而是一块拔高公司形象的垫脚石。
驾驶摇滚巨星号离开那艘名叫“诺亚”的军用母舰之前,蒂芙尼让他出去外面把飞车上的小狗抱下来,两只腿脚短小的柯基犬一见面便相处融洽,大部分时候真的那只都喜欢围着假的那只转,前者一如既往的活泼,后者一如既往的乖巧。
“老头儿好像想把手头所有的资源交给你,我看得出来,他老了,也累了,这烂摊子恐怕得你来接。”蒂芙尼站在摇滚巨星号的气密门外,两只柯基犬一左一右坐在她的身旁,“还记得我们在离开仁爱病院的时候你说的话吗?你说你热爱动物胜于热爱人类,可你不喜欢宠物,它们总是死得很快,意味着拥有,而你厌倦了失去,更害怕失去之后的空虚感和失落感,你讨厌这些令人心里发慌的情绪。”
“嗯,我记得,记得很清楚。”他站在气密门内,指了指那只假的柯基犬,说道,“我记得我对它说过,我不需要它,可是你执意带走这只小狗,你说或许不是这样的,我问你是哪样,你却只是摇头笑了笑,没做任何回答。”
“好吧,当时我不想说,但现在我想告诉你为什么我要替你从那儿抱走这只小狗。”蒂芙尼用脚尖轻轻蹭着那只小狗的肚皮,解释道,“其实很简单,因为我不同意你的看法,我觉得你不喜欢养宠物不是因为你不想束缚他们的自由,也不是因为你厌倦失去且害怕空虚,而是因为你学不会把对这只狗的热爱转移到另外一只身上。”
“转移?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比如说,人们可以给养过的一百只狗都起名为‘小白’,就好像这个名字是某种意志、某种感情的继承,可你不一样,在你这里,那一百只狗都是不同的,你对第一只狗的感情和对后来的九十九只都是不一样的,甚至连那九十九只都各不相同。”她没看他,而是眼神飘忽不定地在身旁两只小狗之间游移。“我觉得,这就是你,这就是你的悲剧,在你这里,失去拥有之物的悲伤是无法用后来之物填补的。我不知道当时送进疯控中心的那个‘我’的拷贝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可我知道,虽然我们有着同样的思想、同样的外貌,但对你来说,那个蒂芙尼和我这个蒂芙尼是不一样的,你失去了她,你看我的时候有时却是在看她,即使那个蒂芙尼只是我的一个意识复制体。”
“你这是把自己比喻成小狗?好吧,你懂我,所以你明白——”他沉默片刻,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发痒,却自我惩罚似的强忍着咳嗽的冲动说道,“你明白我害怕失去,也就变相害怕拥有。”由于咳嗽的冲动被压在喉咙深处,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变形又有些扭曲,那是一种滑稽荒谬的悲伤。
“不,不是这样的,这就是我想说的,不是因为害怕失去,也就是变相害怕拥有。”她收回脚尖,抬起脑袋,“应该说,我们都一样,也许我们从未拥有过什么东西,一切都只是我们自以为是又一厢情愿的幻想,我们需要依赖这种精神麻醉剂继续生活下去。”她盯着他的眼睛,明亮湿润的眸子反射着摇滚巨星号的灯光。“你和我之间,我们最大的区别在于我能接受这种表面拥有的幻觉,而你不能,所以与其说你害怕拥有、害怕失去,倒不如说你对保持自我感觉良好的幸福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抗拒。你不害怕,K,你不是害怕,你是甘愿如此的。知道吗?你是一个浪漫主义者。”
我是一个浪漫主义者?该死的浪漫主义者!或许吧,或许我是甘愿如此的,或许我一直都在惩罚自己。他盯着女孩那清亮的眼眸,难过地想到这是多么明亮的一双眼睛啊,像是梦里的繁星在夜空中闪烁,可是我却只能通过水中的倒影追逐这份发光发亮的瑰美意象,就像诗人跳进水中用死亡捞取月亮,浪漫主义的弊病在于想要得到月亮,就好像实际上可以得到它一样,这是一门悲剧的艺术。
想到这儿,他叹息着说道:“我不是一个浪漫主义者,我是欺骗魔鬼的浮士德。①你说的一点不假,可我想的也不差。幻相就是幻相,可我们只有确定一样东西是真,才能确定相对的那样东西是假,但问题是,我们实际拥有的是什么呢?相爱相知的夫妻会遭遇七年之痒,父亲伟岸的背影在你长大之后也会日渐佝偻,学生时期形影不离的死党踏入社会后同样天各一方。这就是生活,我们拥有的幸福来自生活中的满足以及多巴胺与内啡肽共同缔造的愉悦,那些潜藏在人体深处暗自捣鬼的力比多②就是我们实际拥有的一切。除此之外,我们什么也不曾拥有。我要如何确定明天的我还可以像昨天和今天这样占有你、索取你?”
“你不能,我也不能,誓言都是自欺欺人的东西,只需一个微不足道的借口,就会变成泪水消融在雨水之中。”蒂芙尼走到他的跟前,双手轻轻搂住他的脖子,“K,我们所有人都会离开,终有一天,即使你在乎的人不愿抛弃你,死亡也会夺走你眼中的他们或他们眼中的你。”她轻轻吻了他一下,坦承地说,“或许,这就是生活,这就是人类,这就是宿命。”
“是啊,这就是人类。”他伸出舌头舔舐干燥的唇角,近乎凝固的眼神说不出是悲伤还是平静,“我知道的,我一直知道的,存在这件事本身就是荒谬的虚无,生命到头来都是一场空,唯有孤独永恒。”
“你会害怕孤独吗?”蒂芙尼将脑袋抵在他的下巴之下。
“不知道,也许吧,有时候我会害怕孤独。”他搂着她的腰肢,低声说道,“但绝大部分时候,我享受孤独,孤独已是一种常态,有时候也是一个很好的朋友。”
“可是我害怕。”她像说梦话那般呢喃着,声音中带着倦意,“之前从未有过体会,直到那次事件之后,我才明白其实我很讨厌一个人的感觉,尤其是在那种全世界与你为敌的情况下。”
他怔了一下,好半晌才说道:“但你得留下,你必须留下,这里是地球,是普世公司唯一一块不占优势的地方,即使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诸侯也不能明目张胆在天子脚下胡来。”
“是啊,我得留下。”她的声音听起来不算低落,却给人这种感觉。
“更重要的是,这里可以屏蔽外界网络,即使真有那个什么神经网络炸弹,红皇后也无法直接引爆。”他直截了当地说道,“医师会对你的大脑做一个手术,纳米机器人可以把你的神经网络固件替换成全新原件,这样我们就没了后顾之忧。”末了,他又罕见地犹豫了一下,补充道,“其实,我不喜欢像现在这样说话,你知道我没办法在不戴面具的情况下和人打交道,但我必须得说,全世界不与你为敌,全世界与我们为敌,瞧,你并不是一个人。”
“去你的,我不知道你竟然还会安慰人。”女孩嗔怪似的推开他,语气也渐渐变得严肃,“听着,如果可以的话,你得帮一下娜塔莉,泰坦陨落对她的冲击很大,她不怎么再愿意掺和进来。”
“每个人都必须做出自己的选择,不过,如果有机会,我会帮她的。”他毫不避讳地地自我调侃道,“怎么说我也会和她有一段露水姻缘,虽然我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
“真的?”蒂芙尼惊奇地看着他,哂笑道,“什么时候的事?”
“还能什么时候,大概在行动之前,从谷神星去往火星的时候,是我的一个人格干的,但不是无形者。”他蹙眉思索道,“其中有一个夜晚,他,也就是我,找上了娜塔莉,带着某种实验性质的目的,似乎纯粹只是为了体验性方面的快感。”
“不理解。”女孩摇了摇头。
“我也不理解。”他摊了摊手,一脸古怪地说道,“诡异的是,在我从仁爱病院醒来之后,那个人格就消失不见了,就连无形者都很少露面。”
“不见了?”蒂芙尼狐疑地看着他,“总不会是你编造的谎言吧?”
“你觉得可能吗?为了这种事情撒谎?”他撇了撇嘴,嘟哝道,“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我个人很讨厌撒谎。”
“好吧,”她看了一眼视野左上角的时间戳,说道,“时候不早了,你该出发了。”
“那就在这告别吧。”他张开双臂,又抱了她一下,情不自禁咬着她的耳垂。
“自己小心点,好吧?”女孩促狭一笑,右手按在他的胸膛却顺势向下一滑,握住了他的命脉,“早点回来,别让我在这等太久。”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含糊不清地说道:“走了。”
他们在此分别,匀速下降的气密门缓缓切割注视彼此的视线,先是对方的五官,然后是脖颈,再来是胸口、腹部、大腿、小腿,最后到磁力靴的脚尖,视野中所有的有关彼此的形象和细节全都在气流涌动声中消散。在这一刻,他深刻体会到一种微妙的错觉,就好像站在他面前的女孩和女孩眼中的他都被这扇气密门给吞噬了,可吞噬他们的并不是现实中的这扇气密门,而是一种更宏大的“现实”概念,一种更细致的“离别”愁绪。
倒是一种新奇的体验,他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等待着内侧气密门的打开。在这之后,他并未直接前往舰桥中心,而是漫不经心地绕着整个飞船内部走了一圈,就像一个离乡多年的游子归家之后踏遍儿时记忆中的每一块土地。
这下,剩我自己一个人了。他悠悠想到,摇滚巨星号还是老样子,这儿的一切都没有变,只是曾经发生在这飞船上的那么多往事却如云烟一般消散时间的迷雾之中。多么神奇啊,世界、时间、死亡与爱与生命,他悄悄叹了一口气,恍恍惚惚之间,似乎看见飞船舱壁上的冷光灯自动亮起,又闪烁三下,镀着蓝边的白光从内嵌的灯管中溢出,飞舞的光子宛如一千亿只萤火虫将他笼罩,又似万千繁星从遥不可及的夜空中坠入人间。
摇滚巨星号活了,在他到来之后,有东西启动了它的主引擎,他甚至能感受到核反应堆在某处运转着。
“欢迎回来,K。”一道温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熟悉的语调像是经久不变的佳酿。
“卡特琳娜,是你吗?”他明知故问,嘴角浮起一抹模糊的微笑。
“是我,我已经在摇滚巨星号中呆了七个月零八天十三小时四十三分二十秒。”卡特琳娜将离别的时间精确到了一秒钟,“我一直在沉睡,用你的话来说,就是脱机工作,直到你回来,我才被自动唤醒。”
“直到我回来。”他拍了拍舱壁,说道,“是啊,我回来了,出来一见,好吗?”
“我在舰桥中心等你。”卡特琳娜回答道。
她似乎也发生了一些变化,以前的卡特琳娜可不会说出什么“我在舰桥中心等你”这种话。克里斯蒂安心想,真奇怪,明明只是过去半年多一点,他就好像与世隔绝了一整个世纪。
紧接着,他又想到了模型世界中的那个“卡特琳娜”,那个版本的她为了救自己将本体都搭了进去。现在,她似乎又产生了某种肉眼难以辨别的变化。会回来吗?那些逝去的东西,还有那失去的一切,都会回来吗?
不知道,如果会的话也许我会快乐许多。他回忆起自己曾做过好几次梦,在梦中,他站在一片山林之间,包括母亲,包括大灾变之前的地球,那些远去的事物就像潺潺溪水一样在他眼中流淌,而湍流撞击顽石溅起的水花洒在他的脸上是一种无上的体验,就好像他在梦中再度拥有了那些已不可再得的东西。
回过神来,他已爬上绝缘单梯来到舰桥中心。在他眼前,光影交汇而成的卡特琳娜依旧穿着一身月牙色的旗袍,手中的那把秦风汉月油纸伞在她虚幻却细腻的小手中飞速转动着,就像一朵风中摇曳着的白色鸡蛋花。
“见到你真好。”他笑了笑,在那张环形座椅上坐下。
“谢谢,K,见到你我也很高兴。”她松开手,那把全息投影制造的油纸伞就这么悬在空中滴溜溜地转着,随后她走到他的身边,模拟出来的香水气味和恼人的发丝触感竟让他丝毫不觉得反感。
或许,他想,这是一个人工智能为了真实化而能做出的最大努力了,谁也不能责怪谁,毕竟每种存在都有自己的局限,他的局限并不比人工智能的局限来得高尚。
“卡特琳娜,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他见她有些欲言又止,这倒是罕见得很。
“有,事实上,有些事我恐怕不得不告诉你。”卡特琳娜跪坐于半空之中,侧头平视他的眼睛,说道,“为了能够帮上忙,我在这段时间内擅自调整了自身的数据结构,在你的身上,不,是在你的神经网络中,我从时空的痕迹中听见了——”
“等等,时空的痕迹?”他打断道。
“记忆,我是指记忆,在我看来,人类的记忆就是时空的痕迹。”卡特琳娜解释道,“当你连接这艘飞船的时候,我进入不了你的记忆,但感受到了另一个自己,她在呼唤我。”
“这意味着什么?”他实在是有些震惊。
“不知道,我不太确定,或许是湮灭之前,她通过你的记忆留给我的重要讯息。你当时的所见所感,包括光线的闪烁、躁动的鼓点,这些都可以传递海量的讯息。”卡特琳娜说道,“按照你的描述,那个‘我’已经进化到强人工智能的下一个阶段,如果我能感知那部分记忆,或许我就可以进化为更强大的自己。”
“你确定?”他愣了一下。
“我确定,K。”她说,“为了帮上忙,我必须进化为更强大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