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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三个光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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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初五那天,到了傍晚,我已经猜到猪头今天肯定不会来接我出去,因此做好了在临时拘留室再熬一个晚上的心理准备。当然,我也开始盘算今后如何加倍奉还。这倒不是说我这人心地狭隘,只是这里的时间实在过得太慢了。
  晚饭还不错,有鱼有肉,是一个年轻女警送过来的。她长得端庄秀丽,长发盘在脑后,身材修长,是绝不会缺少追求者的那类姑娘。她陪我说了会儿话,还告诉我不要担心,要是觉得冷,让人再送被子过来。她笑起来的样子实在是美,等我想起来问一问她的名字,她已经走了出去。
  临时拘留室是一间不大的屋子,在二楼,没有窗,只有一扇门,从门走到最里面的墙大约只有十步。屋子中间被一排铁栅栏隔成两半,一半叫做自由,我当然是在不自由的另一半。靠墙放着一张类似行军床的那种小床,墙边放着两个长条凳子,另一角靠墙的是蹲坑,用木板隔开。拘留室出乎意料的干净,也没有那种要命的厕所味道——我的意思是人类的痕迹很少,虽然灰尘厚得像条毯子。那年头酒驾并没有入刑,我想这里平时根本无人光顾,更何况现在是过年。
  前一天下午倒是很罕见地进来过一个人,不过他是被用手铐铐在铁栏杆上,人是在“自由”的那一半,时间大概不超过十分钟。他满身酒气蹲在那里,一直在嘟囔着不是他先打的人。
  晚上九点多,从大院传来的汽车摩托车轰鸣声达到顶峰,大概是晚上的某项严打行动结束了。在这之后,一切重归寂静,而我,则将在那张行军床上孤单地再坐上一宿。
  就在这时,我听到命运在敲门——不,它简直是粗暴地将门撞开。一个警察押着一个壮汉进来了,那警察手脚麻利打开铁门,把那壮汉一脚踹到里面。由于里面没开灯,外面走廊上的光线又很暗,我没看清楚那两位长得怎么样,从身高来说,似乎都不高。无聊时候我拿自己的身高比划过牢房铁栅栏的横杆,我估计那两位都在一米七上下,比我起码差十五公分。
  那人的双手被铐在前面,进来后,他抓住铁栅栏摇了摇,房间里回荡着晃晃的响声。他走到铁牢中间,四周看了看,慢慢朝行军床走来。他朝正在装睡的我看了一眼,到了床边,铁塔一样的身子咣地砸在床上。我弹了起来,张开双臂控制平衡。
  “别装睡啦,起来说会儿话。”
  此人的嗓音厚实有力,低音像是从胸腔共鸣出来一般,有种穿透力,令人印象深刻。不过我一般不太愿意同陌生人说话,我换了个姿势,没理他。
  过了两分钟,拘留室的门又开了,那位下午给我送饭的女警走了进来,身边的壮汉起身迎过去。隔着铁栏杆,女警把他的手铐解了下来,用责怪的口气说,“你呀,真不小心。”
  从我这角度看过去,简直像是电影里面地下工作者探望被捕的同志加爱人。
  “他是存心找茬。”
  “不是说他,说你酒驾啊!”
  “下次一定注意。”
  女警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要离开。
  “等一等,肖璐!”
  原来她叫肖璐。
  她转过身来。
  “开个灯。我……怕黑。”
  肖璐笑出了声,我也在角落暗自发笑。他怕黑,哈哈哈,他居然怕黑。
  她走到门边,拨弄了几下开关,打开了最远处靠近“洗手间”的那盏灯,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就关上门走了。
  他回过身,捏了捏手腕,活动一下身体,慢慢走到床边坐了下来,“有什么好笑的?”
  借着灯光,我终于能够仔细观察他。板寸头,国字脸,五官比一般人要大一号,连脚上穿的鞋都跟我差不多尺码。看他的眼部周围似乎最多也就三十,但满脸的络腮胡又让人感觉不止这个年纪。“你大概快四十了吧?”
  “哪有那么老。二十四,大学毕业才一年半。”
  二十四?“你不是在骗我吧?”
  “骗你干嘛?人生三大铁当中咱俩已经有了一个了。”
  “哪个?”
  “一起坐过牢。”
  “哈哈哈,你胡说。人生三大铁我知道,一切扛过枪,一起分过赃,一起嫖过娼。你得去掉一个。”
  “去掉哪个呢?一起当过兵,那算是很铁了,不行。第二个?也不行,很铁。要不第三个?”
  “那更不行”我俩一起说道,然后哈哈大笑。
  他朝我伸出大手,“我叫柯澜。”
  我也伸出手,“我叫申屠彰华。唉哟。”他的力道大得惊人。
  就这样,我认识了柯澜。
  说句老实话,他不太像是我平时会去主动亲近、结交的那种人。我不知道是不是对于身材粗壮的人心底里那种本能的恐惧,还是因为自己还是学生因而交游范围有限的缘故。总之他这人,起码看长相,跟“斯文”二字实在是沾不上边。虽说在东海的两年不到时间里,我自认为也已经与“斯文”拉开了不少距离,然而本质上,我一开始感觉他跟我并不是同类。要不是他那种自来熟随遇而安的性格,恐怕这辈子我都不会跟他有什么交集。后来手下人老是说总司令平易近人,那纯粹是拍马屁。每个总司令大概都是“平易近人”的。
  我们天南地北扯了一会儿,他也不是东海本地人,家在外省,在这里念的大学,毕业就留在此地工作。说刚才被查酒驾查到了,起了点争执。那一脚把他踹进来的警察,叫何英俊,看来是吃他和肖璐的醋了,明天一早就可以出去。他问我是怎么进来的,我就把经过告诉了他。我说本来今天一早就可以回家的,不过那猪头故意让我多熬一晚上。
  很自然的,接着他就问我爸妈怎么不来管我。我不知道是因为节日气氛影响到了我,还是长时间的煎熬在内心其实已经将我压垮,总之那天晚上我把蒙面大汉的警告全丢在了脑后,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发生在我身上的不幸从头到尾告诉给了一个认识才不到一刻钟的陌生人。
  在一场痛快淋漓的痛哭之后,我的心情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舒畅。柯澜在一旁拉着我的手,另一只手搂着我的肩膀,不断地安慰我。他说他会帮我,一切都会过去的。
  那天晚上我们都似乎没有睡意,一直在那聊啊聊。回忆起来,我跟他讲的最多的大概就是我的所谓黑客经历,这也是我唯一在他面前拿得出手的玩意。他的经历则丰富得多,其中让我印象最深的是打架功夫和追女孩的手段。他一身腱子肉本身就是块打架的好材料,小时候还在他家附近山里一个叫三宝禅寺的寺庙里跟一老和尚学过武术。至于女朋友,他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数下来,从初二到现在,正儿八经地竟然有过八个。
  他问我今后有什么打算,计划上哪个大学,清华?北大?我说我不想念大学了,毕业后随便找个工作吧。那十多万钱已经被我用掉差不多十万,我都不知道是怎么花的,也许是给一前一后那两个女同学买了太多的东西吧。上大学似乎钱也不够了,这也是我突然才意识到的。但说完以后,我又想,我不参加高考肯定是对猪头最大的打击,这才是一个报复的好主意。让他哭去吧。
  柯澜说不如这样,他正好需要一个非常精通计算机的人才,问我有没有兴趣试试看。他说工资暂时没有,但是一定管饭。我一口答应了下来。然后他说,明早上想办法把我也捎上,一块儿出去。我太高兴了,这下猪头来了又得傻眼了。这个,加上前面一个,刚好是对猪头加倍的报复,爽。
  第二天早上刚上班,肖璐进门把柯澜带了出去。望着他俩出去的背影,我着急了,“哥!”我喊道。
  柯澜回头朝我笑了笑,“别急,你等着。”
  这就是我当时还不了解他的地方:你永远不需要再跟他确认一遍他说过的话。他是典型的“说你做的,做你说的”那类人。他告诉我的泡妞秘笈里面重要的一条就是永远不要打第二个电话确认一个约会时间。
  半小时后,我也自由了。在东海交警支队门口,一辆残破的昌河小面包车上,我认识了对我人生有重大影响的另一个人。
  柯澜帮我打开车门让我上车,然后他自己打开驾驶室门也坐了进来,车被他的体重压得很是晃了几晃。我注意到副驾驶坐着一个老头,脑门光光的。他看到我上了车,转过身朝我微笑,“你就是申屠彰华?”他眼睛贼亮,红光满面,留着花白山羊胡。
  我点头,“是的,您叫我申屠好了。”
  柯澜旋着车钥匙,车子不情不愿地发出一阵阵吱吱声,然后轰地一声启动了。他挂上档,打着方向,笑着说,“申屠,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老爹胡启蕴,昨天没跟你提起过吧?”
  “他是你爸爸?”
  胡启蕴哈哈笑了起来,“是这小子认我做干爹的!我胡启蕴器宇轩昂,会生出这么个愣头愣脑的儿子?”
  “你别听老爹瞎扯。我是同情他无儿无女,这才答应借给他做儿子的。哪天要是我不乐意,就不借了!”
  胡启蕴说,过年家里也没准备吃的,不如找个好一点的宾馆,开个钟点房洗个澡,说会儿话,再美美地吃顿午餐,算是给两个小伙子接风洗尘。
  天气很好,南方的冬天温度适宜,心情很不错。胡启蕴谈吐不凡,听得出来知识极为丰富,比我父亲还能引经据典。一路上大家有说有笑,不过我对他们俩的关系倒是十分好奇。胡启蕴事实上是属于“我这个类型”的人,怎么会跟柯澜那么亲近。他们年龄差那么大,一起扛过枪是不可能了,莫非,他们一起分过赃?又莫非,难道说……
  车在市区转了一圈,找到一家大家都觉得比较合适的宾馆下了车。我注意到柯澜下车后一直背着一个黑色的登山包。那包里面的东西看上去很沉,即使像他那么强壮的人,也时不时地在换肩。登记手续办下来,进了房间,已经快十点了。
  午饭是柯澜下去餐厅把饭菜打包带回到房间里来吃的,又带了一瓶加饭酒,说老爹只喝一点点这种酒。胡启蕴把两个沙发间的那张小圆桌搬到床边,我和他一人一个沙发,柯澜就坐在床上吃饭。我已经很久没有和成年人一起吃过饭了,稍微显得有点拘谨,但心里却充满愉悦。他们各自都很开心,说话没大没小,而且对我很好,不时地要我多吃点。我在想,不知道我的父亲会在哪里过年,他一定非常想回家吧,想起了母亲,我已经很长很长时间没去看她了。
  聊天的过程中,我了解到胡启蕴刚退休不到一年,老伴很早过世了,膝下无子女,在东海孤身一人;柯澜在一家外贸公司打工,过年前辞职,想自己创业。一老二少三个光棍,这顿中饭吃得有滋有味其乐融融。
  收拾完了,我正打算看电视。柯澜把那件沉重的背包从墙角拿过来放到了床上,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胡启蕴,后者对他点了点头。他走过来,拍着我的肩对我说,“有样东西,想让你看一看。”
  稍后的时间里,等我完全意识到我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一个东西,我害怕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事情听得多了。要是柯澜的性格稍微再自私一点,要是胡启蕴的追求稍微不那么高尚一点,那我几乎可以肯定今天绝不可能坐在这里讲后面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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