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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人祸
(1)
公元纪年2099,伊甸国最高法院
“肃静!肃静!无关人员请离场!你们这些记者,有什么好拍的,快出去!”警卫粗野地锁上大门,把嘈杂挡在外面,法庭里忽地寂静下来,气氛有些惊悚。审判长的脸上读不出表情,他只是重重地一拍案桌,用洪亮的嗓音打破了沉寂:“开庭!”
开庭程序是冗长的,对于久经沙场的法官和律师们,这些流程只令人昏昏欲睡,但这次,他们少见地打起了精神。这起案件的意义,他们心知肚明,如果席卷世界的暴乱是一个大漩涡,那么此刻他们便处在漩涡的正中央。比起这漩涡发展的速度和规模,它的制造者极其卑微,卑微到无人能想象出,他是如何用一段简单的文字,在世界政府的要害处捅了一刀。
审判长对照着当事人名单一一确认着,无人缺席,但众人的注意力显然只在最后一个名字上。
“被告人是否已到场?被告人?”众人的目光聚焦于一个方向,那里,一副嶙峋的骨架深陷在椅子中,笨重的头颅似乎在骨骼标本般瘦弱的身体上摇摇欲坠,蜡黄的面容和沾满泥水的枯发浑然一体,后者杂乱地向各个方向弯曲、下垂。那人嘴巴微张,眼神呆滞,很显然他的肉体和精神都已被彻底榨干。
?“被告人宋卫,已到场!”丧钟般洪亮的声音在法庭里萦绕回荡。
(2)
公元纪年2006,塔克拉玛干沙漠
受困的第十二天,这对父子仍旧互相搀扶着,向太阳升起的方向跋涉。十二天前,他们等待救援未果,决定踏上这不归路;第五天,他们在呼啸的漫天沙尘中丢失了庇护他们的帐篷;第十天,他们舔干了身上的最后一个罐头。如今,他们的水瓶也快要见底。起初,他们互相鼓励,现在,只是静默不语;起初,他们被绝望袭扰,现在,他们麻木着,失去了品味死亡的能力;起初,他们饥渴疲累,但现在已毫无知觉,只有原始的本能驱使他们走着,走着......一旦他们停下脚步,就会一头栽倒在地,永远无法站起。他们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回过头,那辆深陷困境的越野车仿佛依稀可见,也许他们真的应该在那里等死,或者,运气好的话,等到另一辆碰巧经过的车辆。不远处,隐隐约约的,现出一片绿洲的轮廓,生命的绿色铺满了地面,阳光照射下波动的金色标志着湖面,甚至还有鸟儿从一个树梢跃向另一个树梢。“多么荒唐的景象啊。”父亲用自己仅存的理智做出了判断,“可笑的海市蜃楼,不是吗?”他牵着儿子的手,竭力抗拒着诱惑,但身体被本能驱使着,不自觉地转向那个死亡的方向。
难以察觉地,父亲发现眼前的这片绿洲正在视野中变大,他并没有把这与自己迈动的脚步联系在一起,只是带有一种麻木的疑虑。但当树枝尖上每一朵黄色的小花都清晰的呈现在眼前时,当酸胀的脚底板感受到青草的柔软时,两个近乎消逝的灵魂苏醒过来,父子俩瘫坐在草地上,紧紧相拥。
?“儿子,我们找到绿洲了,我们活下来了!”父亲激动地摇晃着儿子的身体。“爸,绿洲有水吗,好渴.....”“有,当然有。”父亲指着那片波光粼粼的湖面,现在它更像一片小水洼,“走,我们把这池水喝干。”儿子沙哑地说着,单手撑着地面,双脚挣扎了几下,足底一软,倒在草地上,“我起不来了。”“没关系,爸爸帮你取水来,你等会儿。”父亲努力爬起,一点点向水洼挪动着脚步。
正在这时,儿子注意到了那个东西。它直插在水洼的中央,却与周围的环境浑然一体,丝毫不显得突兀,以至于父子俩一直没有注意。儿子仔细思考,才发现了它的怪异:那是一个近似的圆柱体,高约5米,两头较细处直径约1.2米,中间较粗处直径约1.6米,下端隐没于水中,但能猜到它是上下对称的。它在透过沙尘的曦光中透着银白色的金属光泽,即使在炎热的沙漠中也使人感到寒意。圆柱的上端有被裹挟着沙尘的风打磨侵蚀的痕迹,然而越往下越显得光洁如初。它的顶上有一圈长约三十厘米的锯齿状的尖刺,但每个尖刺的横剖面是完美的流线型,力量和柔美以一种怪异的方式揉杂在其中。圆柱正中央有一道宽十五厘米的半透明的环,带有牛奶般的乳白色,似乎还在流动。环的上方和下方各五厘米处均匀地分布着一圈半圆形的铜色板,每块板又被分割成鳞片状结构。每隔一会儿,鳞片间的缝隙中会“哧”的一声涌出大量白雾,像一锅沸水一样上下翻腾,向上下两个方向弥漫,达到一定高度便消散。白雾很快越来越密,毛毯一般,完全遮盖住了圆柱,圆柱底部的水面上出现了向中间聚合的一圈圈小波浪。白雾很快由下至上地消失,像电影中画面在淡出,水面也趋于平静。
儿子呆望着父亲的伛偻背影,它与后方不高大但充满力量感的圆柱,视野远处的荒漠,中央的绿洲形成一幅诡异的画面,带来一种不寒而栗的不和谐感。父亲垂着头,没有察觉异样,他机械地走着,水已经没过他的脚踝,但他仍没有停下。
一道悲情的闪电击中儿子的脑海,他咬牙用力撑起上半身,竭尽每一丝力气,大声喊道:
“爸爸!停下来!”
干哑的嗓子已经发不出声音,那些绝望的呼喊,听起来只像蚊子的低哼。
“爸爸!”
父亲终究感知到了什么,他定住自己的身体,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不幸的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最先出现异常的是半圆形铜色板,组成它的每一块小鳞片各自扭转了一个不同的角度,然后彼此迅速靠近,天衣无缝地切牌一样穿插在一起,似乎经过了精密的计算,像上帝的工艺品,同时铜色板的面积急剧缩小,其边缘的金属也向内延伸,仿佛受到了强酸的腐蚀,最后铜色区域消失殆尽。与此同时,半透明环中流动的乳白色上下泛动起来,如春雨落在湖面上激起的涟漪,每个涟漪的位置上,白色越变越浓,不同于雪花、云朵和牛奶的白,这极度的白,和极度的黑一样,给人一种无尽的空虚感。泛动每秒钟都更加剧烈,使人精神紧绷。古怪的锯齿状尖刺打破了给人的静态印象,毫无预兆地高速旋转起来,一个个完美的流线型形状由于视觉暂留连接起来,组成了柔和的波浪,上下荡漾,这一定是世界上绘的最恰到好处的波形图。像是被旋转的尖刺驱动似的,乳白色环逐渐向下平移,最终停止在与父亲的胸部平齐的位置,周围的结构竟没有发生一丝一毫的改变,使人以为上面的圆柱像皮筋一样拉长了,像魔术师的技法。最后一个不祥的迹象最为剧烈,整个湖泊的水从各个方向均匀地加速涌入圆柱的底部,很快在圆柱处形成一个逆时针旋转的漩涡,发出类似于动物低吼的狰狞的轰鸣声,过程中没有任何的水雾放出,
整个变化过程只持续了不到五秒,但儿子觉得像是过了半个世纪,他后来很惊讶自己能在短时间内用目光捕捉这么多细节。此时,即使是野兽的求生本能,也能察觉到危险的逼近,可父亲已经无力做出任何反应了。
霎时间,乳白色环放射出令人目眩的强光,儿子惶恐地将头钻入沙中,但光线穿透沙粒,把整个沙堆照得透明,向他直扑而来,正当他觉得自己将要失明的一刻,同出现时一样快地,强光消失了,转而凝结为一个只有巴掌粗细的金黄色的光圈,平行于地面,套在圆柱的半透明环上,像一道紧箍咒。紧接着,光圈像焰火一般迸发开来,却格外地安静,平和,不发一丝声音,甚至使呼啸的风声也舒缓下来。它的亮度降低,在自己占据的平面上扩大着体积,横扫并破坏着途经的一切,却对其它平面上的物体毫发无损。
当扩散的光圈接触到父亲的胸口的那一刹那,父亲便消失了,没有壮观的景象,也没有撕心裂肺的惨叫,他就这么虚无缥缈地消逝,使人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本就不该在那里。当光圈从儿子的头顶掠过后,眼前的一切趋于平静,没有人迹的荒漠恢复了和谐,似乎这绿洲和圆柱也是它天然的一部分,一切都继续诉说着大自然的雄浑壮阔。
几分钟的茫然后,丧失家人的痛苦才涌上心头,儿子双眼干涸,流不出泪水,只能连滚带爬地扑向父亲曾经驻足站立的位置,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可光圈再也没有出现。
(3)
“下面由公诉人宣读起诉书。”
伊甸国司法部起诉书
被告人宋卫,男,2046年2月2日出生,大学本科毕业,程序员,家庭住址首都通京区,2095年10月31日因涉嫌危害国家安全被刑事拘留。
............
经依法审查表明:
2095年10月27日中午,被告人宋卫独自一人使用自己家中的电脑,策划并实施了在网络上对伊甸国政府与最高领导人的恶意污蔑与毫无依据的指责,并泄露国家最高机密,扭曲解读,误导民众,在三天时间内,该贴文先后发布在境内外数百个各类网站、社交媒体、公众平台上,总浏览量达到了一亿五千万,总转发量达到了二十万。该贴文在最初一小时内高速传播,曾使各个相关网站一度瘫痪,且具有自我复制、自动躲避查杀的能力。在国内外各大新闻媒体转载报道后,其影响达到最大。宋卫的言论具有极强的煽动性,诱使了广大民众对政府产生反对情绪,在全国各地爆发示威游行,造成了前所未有的社会动荡,同时阻碍了大量国家政策的实行。
被告人宋卫以扰乱社会秩序为目的,以传播不实信息为手段,严重损害了伊甸国国家利益,影响极其恶劣,已经触犯了伊甸国宪法,应从重处罚,请最高法院依法裁决。
公诉人:xxx
2099年4月5日
“请被告人对起诉书指控的犯罪进行陈述。”
宋卫眯着眼睛,依旧像一副散落的骨架,他明白,自己作为一个前无古人的罪犯,是无力做出任何辩驳的。他很庆幸自己还能以一个生命体的形式坐在法庭上,而不是被警察活活折磨至死,或被暴民们用乱石砸死,这一切都归因于新政府试图以此案作为新时代法制建设的标杆。相比自己,家人的遭遇更令他揪心,每个寂冷的夜晚,他都会堕入那个真实发生过的噩梦:妻子和孩子站在愤怒的人群的最前方,厌恶地看着他,那眼神就像是看床底下发现的一只蟑螂,或是看核污染区一只畸形变异的怪物。他高声喊着女儿的名字,让她看着自己,然而女儿扭过头去,挣扎尖叫着:“你不是我爸爸!我要回家找爸爸......”然而,她们最终也免不了受到牵连,不得不怀着对他的仇恨,踏上逃亡的路程……她们的全部家当装在一个不大不小的背包里,其中可能还有一张剪去一半的全家福,他结婚纪念日给老婆买的香水,和女儿小学三年级的毕业证书......那年儿童节送给女儿的梅花型发卡,她曾说最喜欢的,也许现在还别在她聪明的脑袋上,这本该是上初中的年龄吧……想起她们如今命运未卜,可能已经离开人世,宋卫紧紧的攥着枯叶般的手掌,挤出两行眼泪,像干瘪的葡萄里最后的汁水。
可宋卫知道,比起过去更可怕的,是未来。过去四年间,他一直在多股势力的交替裹挟下被动前进,未来变幻莫测的可能性摧毁了他的精神。直到坐进法庭的前一刻,混沌的未来才终究明朗起来,将他引向一条死亡之路,对他来说,这是解脱。
睁开双眼,他发觉自己处在几十双冰冷的眼睛注视下,但他早已习惯这些,只是虚弱地答道:“我没有要说的。”
法庭上直起身子的人纷纷躺回到椅背上,在桌面上敲着笔,打着哈欠,似乎也十分厌烦。
“公诉人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请问被告,你是怎么躲避政府严密的网络监控,如此大范围地传播机密的呢?”
(4)
公元纪年2033,伊甸国,“天阶”发射基地
先行者一号发射倒计时:
03:00:00
控制中心内的气氛有些压抑,这已经是倒计时第二次重置到三小时的初始状态,烟盒、纸巾、废纸散落在过道各处,几十个窗口在大屏上杂乱地堆叠在一起,每个技术人员都紧盯着面前显示着不同数据和图表的电脑,对着嘴边的话筒紧张地汇报着,正中央0号指挥员的巨大话筒显得十分瞩目。在已经如此混乱的情况下,基地高层力排众议,禁止任何媒体进入控制中心,由智能摄像机“IC”代理全部拍摄工作,它依靠自己的“智能”进行判断,在简易导轨上来回滑动,上下伸缩,转动镜头。
“磁约束装置偏角恢复到正常水平,调试完毕。”
“倒计时启动。”
“把所有参数重新检查一遍,确保再无差错,发射窗口不等人。”
“是!”
大厅的最后,紧凑地摆满了一排临时天蓝色座椅,上面端正地坐着各国政要和宇航局高层,由于没有进行过如此规格的发射,准备得十分仓促简单,政要们不得不别扭地挤在一起,只有左边的几个稍微舒适些,因为其中一个座椅空着——那是徐文的。
徐文坐在搬来的木质小板凳上,委身在一位技术人员和他的电脑旁,屏幕上标注了各项复杂的参数,但中央用简易线条勾勒出的图案是再好辨认不过的了——发动机,准确的说,工质核聚变发动机。尽管这项技术的研发在徐文攻克其理论基础后,很快被提上了日程,但十几年的日子里,也只是进行了几次试验性发射,将这一技术用于正式发射,而且是如此重要的载人航天和科研项目,实属前所未有,且备受争议。“先行者1号”在头144秒内,将由传统化学动力火箭送至中间层顶部,然后进行一二级分离并调整姿态。从第二级点火一直到星舰分离为止,火箭都使用核聚变发动机进行加速,不进行任何绕地飞行,直奔木星而去。这种发射方式尽管是大势所趋,但给位于地面和太空的几十个监测站带来了巨大的困难,尤其是在信号传输上,因此发射前耗费巨资对它们的性能进行了全面升级。此外,在极高的速度下,星舰分离时的每一块碎片上都装有小型推进器,使它们尽可能远离飞船,避免与其意外相撞。总的来说,使用核聚变发动机的好处有二:既能为飞船提供极大的初动能,抵抗长途旅行中与太空尘埃的摩擦损耗,并使其维持在与木卫二同步的远木星轨道;也能有效避免太空垃圾的干扰,以防错过宝贵的发射窗口。
倒计时沉默地流动着,太阳透过云雾的微弱曦光逐渐消去,地平线上染出了一条中间亮,两头暗的橙黄色光带。
?“五分钟准备!”
?随着零号指挥员嘹亮地吐出这五个字,整个控制中心像按下了静音键,霎时间鸦雀无声,只剩下电脑主机的轰鸣和IC在导轨上滑动的摩擦声,零星的几次汇报显得无足轻重。的确,他们暂时不需要像打仗一样忙碌了,而是同参观平台上与电视机前的观众一样,心情转化为等候的焦急和紧张。化学燃料,核聚变燃料和核聚变工质的加注已在200分钟前完成;怀抱着火箭的工作平台除一个外都张开了双臂,像是在欢迎浩瀚的宇宙;发射架下方的基座产生了肉眼难以察觉的倾斜,使火箭的初始姿态毫米级精准;导流槽内已经注满了水,这些水能缓冲点火瞬间的反冲力,降低地表温度,避免损坏地面设施,也有吸收有害气体的作用,同时将地面变成水雾缭绕的人间仙境。仅有的工作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最后的工作平台上几个管道同时向火箭一级燃料箱喷出高压氮气,以除去零下252摄氏度的低温液体燃料在火箭表面制冷凝成的冰。火箭发射前的检查已基本完成,只有少数几位技术人员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
控制中心的大屏上令人眼花缭乱的曲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三个清晰分明的窗口:背景窗口是一副从地球到木星的全景3D模拟动画,充满浓厚的科技感,画面上一条金色的细线标记着飞船的预定轨迹,像一条蜿蜒的巨龙。此时正连接着地球那一端,由于这个模型是精准地按尺寸构建的,星空背景上一直延伸至画面外的细线看起来像通向宇宙尽头的隧道。左上角的窗口是实时传输的发射塔画面,纯黑色的发射架与银白色耸立的火箭舰身传递着强烈而宏大的力量感,稳定庄重和蓄势待发在这幅画面中并存。右上角的窗口是人们注意力的聚焦点,两男一女三名宇航员坐在自然下陷的球形座椅上,身穿厚重的宇航服,手握着伊甸国国旗,笑脸盈盈,丝毫不显露紧张。其中那个蓄着小胡子,高鼻梁、宽眉骨的中年宇航员是庄阳,是目前国内经验最丰富,水平最高的宇航员。他曾在飞船被陨石雨击穿后,冷静地驾驶破漏的返回舱与临近的空间站对接,最终成功获救。他也曾在中科院工作,具有一定的科研背景,是本次任务的主心骨。三名宇航员将在他的领导下在木卫二表面着陆,完成冰层钻探、取样、生命探测等任务。
“一分钟准备!”
此时,连接在火箭各级上的燃料加注管和电缆全部自动断开,最后的工作平台也展开怀抱,这个巨人终于挣脱了全部铰链的束缚,即将从每个细胞中爆发出震慑山河的怪力。最后一个技术人员在完成最后一项发射前检查后,攀着绳索从塔上速降下来,钻入了地下掩体。
“三十秒!”
一切都静寂下来,倒计时的余音在控制中心回响。人们长长地呼吸着,听着自己的心跳撞击胸腔的声音。似乎是出于一种怪异的预感,平日里镇定自若的徐文也紧张起来。
?“二十秒!”
此时,地面、海洋、太空的所有观测基站以光的传播时间为间隔先后开始工作,几千双眼睛构成一张覆盖天地的巨网密切监视着这个巨人,摄取着他发出的可见光、红外线、无线电等一切信息,不放过任何一个参数,使其无处遁形。发射架上的蜂鸣器凄厉的鸣声刺破天际,警告着他周围的一切生命体,再不撤离就会被炽热的烈焰无情地摧毁。
“十秒!”
?“十。”
?“九。”
“八。”
“七。”此时,安装在各级火箭上的摄影机进入拍摄状态,它们既能给观众带来零距离的视觉震撼,也能在分离前帮助观测员了解火箭状态,在分离后帮助回收碎片。
“六。”
“五。”黑色软皮管停止向火箭燃料箱喷射除冰的氮气,发射前最后一道工序也结束了。
“四。”
?“三。”
?“二。”零号指挥员的倒数如钟表一般精准,不带一丝感情。
?“一。”
?“点火!”?零号指挥员的大拇指用力按下了命运的红色按钮。
?“起飞!”
“起飞时间:18时,55分,38秒,74毫秒。”
火箭微微震动着,一团橘黄色的火焰从底部喷涌而出,水雾向四周弥散开来,导流槽通向的一百米远处的两道缝隙中钻出两条火舌。火箭缓缓上升,加速度逐渐增大,当整个舰身完全越过发射架时,橘黄色火焰已经变为了大红色的火球,像爬上天空的又一轮太阳。
火箭的轰鸣声以排山倒海之势力压群山而来,像巨人脱缰后不羁的嘶吼,释放出相当于7.1级地震的能量,即使是远在三公里外的参观平台上的人,也被这磅礴的气势震慑住,捂住耳朵,哑口无言。他们感到脚下的大地和身边的房屋都在剧烈震动,大有山呼海啸,天崩地裂之感。
“程序转弯!”
发射升空后的第七秒时,把四周最高耸的山峰也踩在脚下后,这位巨人逐渐扭动身体,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向天边的一个方向飞去。此时水雾已经完全包围住了发射架,深黑色的架身在后面隐隐约约地显现出来,时浓时淡,像一幅典雅壮阔的泼墨山水画。高温的水蒸气由直线上升改为向四周辐散侵袭,遇到地面和基地的墙壁时便结成大量雾气,给人一阵闷湿感。
火箭就这样上升着,在苍茫的天空背景下不再显得迅捷,不再显得庞大。在穿过云层前还能依稀辨别出火箭的形状,钻入云层隐匿了几秒,再重新现形时,便逐渐幻化成一条白色的小舟,与后方浅浅的蓝色形成对比,使人不禁幻想它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中,在滔天的巨浪和狂暴的飓风中,扬起小帆,孤独而无助地,向着神秘未知的目的地,漂流着,漂流着……
它如此伟大,又如此渺小,正如这个时代的人类。
当白色的小舟也缩成一个小点,最后只剩下挂在天边一缕微弱的火光时,人们的注意力回到控制中心。
“天阶113,跟踪正常。”
“天阶221,光学雷达跟踪正常,遥测信号正常,天阶221,飞行正常。”
“遥水,跟踪正常。”
升空后41秒,海基观测站开始工作。
“太平洋一号,跟踪正常。”
“太平洋三号,光学雷达跟踪正常,遥测信号正常,远洋三号,飞行正常。“
升空后71秒,太空观测站开始工作。
?“近地二基,跟踪正常,”
?“星云城一号,跟踪正常。”
这条漂泊的小舟在精密的数学计算下,攀沿着那条金线不偏不倚地航行着。
“助推器熄火!”——升空后第124.2秒。
“助推器分离!”——升空后第125.7秒。
人们从火箭外壁上的摄影机画面中看到,四个助推器内侧燃起微弱的火焰,从箭身上脱落。
“塔尔图,跟踪正常!”
火箭平稳地划过白色的天空,留下一道亮眼的尾迹。发射过程异常顺利,但无人敢长出一口气,毕竟任何时候的半点差池,都可能毁灭这个精密的巨人。
“一级发动机关机!”——升空后第138.7秒。
“姿态调整!”——升空后第140.2秒。
这是决定成败的关键时刻,若化学动力是前往码头的班车,核聚变才是真正远航的巨轮。几十秒后,它将首次照亮地球的天空。徐文托着下巴,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屏幕,没人能读出他心中的波澜。
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时间和空间在此时凝固,没有人愿意用语言打破这一时刻的庄严和神圣。
“一二级分离!”
“二级核聚变发动机点火!”
一级火箭向下坠去,在它原先的顶部处,一个金色的小太阳渐渐点亮、变大,悬浮在二级火箭的尾部,像真正的太阳一样无私地贡献它的光和热。它的亮度很快超出了人眼的承受能力,直播画面立即切换到了可见光拍摄的远景。此时从地面上看起来,似乎一盏过年的红灯笼爬上空中,充满了节日的喜庆气氛。而从近距离看,“小太阳”不是标准的球体,而是橄榄形,其轴线方向与火箭的前进方向一致,其表面时常钻出一条条金色的巨龙,它们中有的在虚空中消失,有的返回到表面,如太阳表面的太阳风和日冕物质抛射。
箭身停止了剧烈的震动,核聚变能源像母亲的大手,即有力又温和。飞船获得了巨大的加速度,直指着金线的尽头猛冲过去。
“二级核聚变发动机点火!”第二遍口令,是对第一遍口令执行成功的确认。
“谢天谢地,我们成功了!”片刻紧张后,一个声音打破了静寂。顿时,控制中心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掌声和欢呼声,技术人员们起身将帽子抛向空中,紧紧相拥,毫不吝惜感概之词。IC缓慢旋转着,拍摄这美好的全景,参观平台上的观众们早已热泪盈眶。
我们是人类!我们是星海中一名真正的水手!
徐文没有庆祝,依旧沉思,像一座冰冷的雕塑,不安的神情把他和周围的世界鲜明地分割开来。片刻后,他低声喃喃道:“不对……这不可能……”
这声异议淹没在了欢乐的声浪中。
“砰”的一声,徐文愤怒地将拳头砸向桌面,条条青筋在脖子上暴起:“你们都是疯子吗?快中止发射!”
人群安静下来,面面相觑,像看着精神病人一般看着徐文。的确,尽管没人怀疑过他的智慧,此时他才是这里最像疯子的人。火箭仍然在白色幕布般的天空中加速前进,各项参数完美无缺,谁也不会认为有必要中止发射。
“天空怎么可能是白色的呢?”徐文指向屏幕,歇斯底里地吼着。
“天空怎么会不是白色的呢,呵呵?”指挥员哭笑不得地看着徐文。
“等等,难道说?”一个戴着灰色眼镜的年轻人,像被一记重拳击中一样,木讷而恐惧地说道。
“火箭目前的飞行高度是85千米,正好位于中间层顶部。而只要在16千米的对流层之上,由于失去了大气散射,天空就是宇宙的黑色,也就是说,现在背景上的白色,不是天空的白,而是……”
“而是什么?”
徐文不语,他感到头部一阵剧痛,似乎在阻止他做出回答。
众人怔住了,重新在脑中整理自己的知识和经验,顿时被莫名的恐惧和不安扼住了咽喉。
“天阶211,可见光画面是实时的吗?”指挥员将一个话筒拽到面前。
“当然了,所有信号都是。”
“你他娘的给我再确认一遍!”
“你自己看不到下面那个核聚变火球?”
“敢和老子顶嘴?”
“你们别吵了!”徐文在一排排电脑间来回踱着步,又回到世人所熟悉的冷静状态,“把可见光雷达拍到的画面放到主屏幕上,让他们把镜头往回拉,让我们看到更大面积的天空。”指挥员下达了命令。主屏幕上,火箭在缩小,天空在扩大。
“天哪!”
一声惊呼过后,嘈杂的控制中心回到了死一般的寂静。
天空确实是黑色的,像一块黑天鹅绒桌布,桌布上镶嵌了几颗钻石,那些是满天繁星。不过一个粗心的孩子,不小心把他早餐的牛奶泼洒在了桌面上,形成一片乳白色的污渍。这就是现在的天空,污渍的正中央是“先行者1号”。整块乳白色随着火箭的飞行跟着平移,相对位置和形状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与周围的黑色极不相称,给人一种洗不掉的感觉。如果细看,会发现就像有人在抖动桌布一般,那片乳白色上下起伏,像池塘里的涟漪。
“这简直是......超自然现象。”指挥员哑口无言,即便穷尽毕生之所学,他也不能给出半点解释。
“有可能……这是核聚变火球照在推进工质上的光学现象?”
“即使这样真的会发出乳白色光,你还是不能解释它亮度的均一性和形状的不变性。”徐文的言语中透着虚空的冷寂,“对学术的孤傲阻碍着我们的发展,只有当我们发现这个宇宙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时,科学才可能进步。”
人们无言相视,凝望着静美而神秘的星空,此刻,她在他们面前展现出了另一番面目。
“先不管这些,直播画面切了吗?”
“几分钟前就断了?”
“断了,怎么回事?”
人们看向IC,它正失控地高速旋转着,机身上冒着白烟,散发着一股焦糊味。
“可能是因为突发事件太多,它一时找不到焦点,程序错乱了。”
“大家冷静一下,”指挥员竭力平复着自己和别人的心情,“虽然现在的现象我们尚不能解释,但没有影响到火箭的正常运行,我们现阶段应当优先保障火箭进入地木转移轨道,请大家回到各自的岗位吧。
话音未落,几十处报错像雪花一样在屏幕上涌出,像是上帝在开一个恶意的玩笑。
“天阶221,跟踪中断,遥测信号丢失!”
“遥水,跟踪中断!”
“太平洋三号,跟踪中断!”
短短五秒的时间内,类似的汇报出现了22次,这是陆地和海洋上在火箭可观测范围内全部基站的数量,七秒后,这一数字增加到了29,多出的七个是太空基站的数量。
汇报员们匆忙摘下耳机,与自己旁边的人惊讶地对视着。偶然的信号丢失并不罕见,但所有信号同时丢失的案例,在世界航天史上前所未有。
“发生什么了?”
“所……所有观测站都……失去了对火箭的跟踪!”
所有人一言不发,承载着三个优秀的生命和人类探索太空的梦想的先行者一号终于成为了一艘名副其实的幽灵船,不发出无线电,不辐射红外线,消失在29双眼睛的注视下,在宇宙中悄无声息地潜行着,成为一颗可能埋设在任何地方的定时炸弹。若是一般的跟踪丢失,人们有理由相信它仍然循着程序制定的轨道行驶,只需要等待通讯恢复即可,但现在他们已经毫无理由做出任何乐观的估计。
“只能,靠他们自己了……”
“别想了,开一个简短的发布会吧,天行者一号的发射失败了,无人生还,先行者系列飞船的发射和核聚变发动机的使用无限延期。”
“先等一下,可见光信号还在传输!”
“哪一个?”
“全部29个!”
“那就可以算出位置了,把其它观测仪器对准那个方向!”
“其它仪器还是收不到信号!”
“那就把所有可见光画面放在主屏幕上!”
大屏幕上出现了29个先行者一号,它们的头部朝向不同的方向,后方的乳白色区域形状也各有差异,有种横看成岭侧成峰的感觉,像一块形状奇异的立体棉花糖包裹着火箭,而火箭前方的棉花糖总是透明的。
“这太可怕了……”
“至少,我们能安心下来了,”指挥官深呼吸了一口,“徐文先生,你能解释为什么我们只能收到可见光吗?徐文?”
徐文回到了最后一排自己的天蓝色座位上,他微低着头,双眼紧闭,抱着双臂,面容像雪一样苍白,没有一丝血色,从脖颈处可以看出他的心跳极快。众人看着他,如释重负的笑容渐渐凝固了,不详的预感向他们袭来。
许久的沉默。
“为了……让我们看见……”
“什么?谁让我们看见?看见什么?”
“这不是天灾,而是人祸……”徐文的双眼依然紧闭,一幕幕往事在他的眼前展开。
“人祸?这是什么意思?你快说话!”指挥官失态地吼了起来,各国的政要站起来围住了他。
突然,徐文睁开双眼,用眼神示意众人看向屏幕。指挥官、技术人员、汇报员、国家元首、宇航局官员们一齐转过身。
他们都看见了。
火箭背后乳白色荡漾的涟漪变成了滔天巨浪,使火箭在其中上下起伏,白色越来越浓,慢慢开始发亮。
一瞬间,耀眼的强光,众人捂住双眼。又一瞬间,强光消失,凝结在了:
一道金色的圆环里。
“不……不!”徐文跌坐在地上,双膝跪地,双拳捶打着地面,高声哭喊着。
圆环扩大着,穿过了火箭,火箭消失了,金色的小太阳熄灭了。
徐文停止了哭喊,用泪眼看着这一切,他明白,自己又堕入了27年来他无数次试图从回忆中逃离的,塔克拉玛干沙漠的那个梦魇。
“爸爸……”他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