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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闪烁
(1)
公元纪年2085,地球,伊甸国,天阶市新区
“伊甸国政府通过第十七条行政决议,正式取缔天阶基地。”刘刚的声音漠然,叨念着报纸上醒目的标题。
刘昕雪抿着嘴,凝视着那些冰冷的楷体字,它们灰蒙蒙的,如窗外透不过日光的天空。
那个时代最后的余波也消散了,被永远封印在岁月铅灰色的尘埃中。但人们顾不上这些,更顾不上陷入回忆的老人们盈盈的泪水,只是各自算计着蹒跚的生活。新时代的人类脱离了稚气,学会了从现实中区分幻想,不再仰望深邃的星宿,而是低头看着沙化的土地,盘算粮食的价格、就业的岗位、税收的增长......这是一种特有的成熟。
信息的潮水很快淹没了这则新闻,但刘刚以资本家的嗅觉洞察到其中的商机。基地内那几万顷的土地,其价值甚至超过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石。近些年,城市肆无忌惮地扩张,吞噬着周围它们曾仰给于的乡村,像癌细胞一样地在地图的版面上扩散。同样疯狂地扩散着的还有沙漠,在这两股野蛮势力的交界处,重型机械夜以继日地工作,争抢着每一寸土地。如今在城市的近郊,一大片尚未开发的土地毫无预兆地出现,其中可汲取的利润不可估量。刘刚没有再多想,简单地收拾了行装,向身旁沉默着的女儿打了个招呼,行色匆匆地离开了。
(2)
地球,伊甸国首都
宋卫粗糙的食指悬在回车键的上方,颤抖着,像是因为抗拒,又像是因为渴望。额头的汗珠落下,打湿了他的衣领,心弦紧绷着,似乎窗外的一声鸣笛也能将他惶恐的内心引向崩溃的边缘。按,还是不按?过去的十个不眠之夜,他曾重复思考了无数遍,假想做出某个选择后所有可能的情况。他本以为自己想通了,但在这个最紧要的关头,这个问题又从思维的最深处跃出来,像挥之不去的阴霾。如果不按,他的生命将以恒定的节奏向前流逝:一个平凡的程序员,为自己低下的社会地位蒙羞,在贫困中挣扎求生……但生存也难以为继。宋卫和他的同行迟早有一天会消失——人们终将不再需要程序。对于没有其它技能的他,在这个不养闲人的社会里,这就意味着死缓。如果按下去,此举无异于自杀,甚至可能连累他的家人,这是他最不愿看到的,而他因这些事对社会作出的贡献,不管世人是否认为这是贡献,就像往大海里扔出小石子,再用力也是无力。但是,他的良心至少会在余下短暂的生命里得到安宁,更何况,还有微乎其微的一丁点儿概率:他的这一举动能引发世界性的变革。
宋卫从迷离的思绪里爬回了现实,似乎坚定了决心,他将手指一点点挪向那方形的键盘,心中的斗争不亚于一部中世纪的史诗,终于,脑海中激烈的争吵淡去,只留下一个简单的念想:
“如果命运让我赴死,那我就这么做吧!”
“老公,我回来了!猪肉又涨价了呢!”宋卫一个哆嗦,猛地合上了电脑。他向和蔼的妻子挤出一个微笑,望向窗外,晚霞为灰霾笼罩的天空染上了凄惨的血色,他长叹一声,知道自己的第十一个不眠夜要开始了……
(3)
公元纪年2031,伊甸国,“天阶”发射基地
“这位先生,请出示你的证件。”警卫不屑地看着面前这个提着破旧公文包的男人。枯草堆般的头发,粗糙多油的面庞,破旧积灰的衬衣把这个男人同大厅里那些容光焕发、西装革履的记者和工程师鲜明的区别了开来。警卫知道,最近总是有卑微的小科学家妄图混进这个神圣的地方,可这样邋遢的人他也是头一回见。
“先生?先生!请出示你的证件!我去!这是个聋子,或者傻子!把他赶走!”警卫有些不耐烦了。
“哦,实在抱歉,刚才在思考,没听见。”男人呆滞的双目突然活了过来,投射出一种富有力量的目光,如岩浆般炽热,又如海洋般深邃。“哦,我叫徐文。”
警卫怔住了,如果他真的是那个物理学家徐文的话......徐文把遮住半张脸的长发撩起,像是要证实对方的猜测。“天哪,我真是眼拙!久仰久仰!我从小就痴迷于你的科普著作,立志当一名你一样伟大的物理学家,虽然没当成,但也在这发射中心谋了个职位,算是一种安慰吧,我能跟你合影吗?”“再说吧,现在我能进吗?我把证件落在......”“当然,即便这来宾名单上没有你,你也大可以随意的。”
徐文在最后排的座位坐下,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从衬衣口袋里翻出一支中性笔,一张揉烂了的白纸,埋头写算起来。有时他也抬头望向四周,发现大厅里架满了各式摄像机,其中一半对准台上,另一半对准第一排座位,那里坐着世界六大国的政要和官员,第二排空着,第三排是发射中心最主要的科学家和工程师,再往后是接到邀请函的其他重要人物。徐文明白自己不属于这里,这次任务只不过应用了他多年前就构想出的,不值一提的技术而已。毕竟,在宇宙面前,人类的一切技术和工艺都是粗鄙的。一切人工的美丽都只是丑陋的表征,真正无暇的美存在于每一条科学定理,而宇宙真相就是美中的终极,功利的世人永远不会理解这些……他这样想着,直至主持人清了清嗓子,调整了一下话筒,念起手中的文稿。
“尊敬的各位来宾,下午好,请允许我为大家主持本次发布会。无需多言,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与其再做一个冗长的介绍,我们不如先回顾一下老一辈航天人走过的漫漫长路:从近百年前开始,人类打开了一个广袤世界的大门。作为我们的近邻,月球由天空中遥远的银盘,逐渐变成了地球的后花园,相信在座的各位都曾在月球基地驻足浏览,可这对几十年前的人来说,根本无法想象。这样的沧桑巨变来之不易,过程也出乎意料。最初的二十余年,航天技术以军用为主,随着世界局势的紧张,各国纷纷在太空中布设核导弹,拉开了绵延太阳系的铁幕,毁灭世界的力量像饥饿的秃鹫,在每个地球人头顶盘旋。地面对卫星、卫星对卫星的反制措施随即出现。短短的两年时间内,高机动性,携带有武器,有防御能力的太空飞船就投入了使用。局势逐渐缓和后,航天技术脱离了军事的束缚,开始向实用化发展,首先出现的是地球轨道的大量功能用航天器,如通信卫星,气象卫星,导航卫星等,科学卫星也被大批送入太空,取得了众多研究成果。但随着各大航天机构影响力的降低,加上太空垃圾的增多导致维修精密仪器的费用不断增高,太空探索暂时淡出了历史舞台,取而代之的是新兴民用航天公司,以太空旅游等服务大幅盈利,为大规模太空产业的产生奠定了基础。”主持人镇定地讲述着,政客们正襟危坐,不时微笑和点头,大厅内偶有几声响亮的快门。
“进入新世纪,航天技术令人瞠目地高速进步。3.6万公里高处垂下的,由高强度纳米材料制成的太空电梯大大减少了向太空运输物资的成本,月球基地的建成使各国意识到太空资源和能源的战略价值,从此人类的足迹向深空进一步扩张。伊甸国成为首个实现载人登陆火星的国家,而夸父号更是达到了创纪录的万分之五光速,成为人类第三个飞出柯伯伊带的飞船,这一壮举的起点便是我们所在的发射基地……”主持人不住地夸耀着,使徐文不屑地冷笑了一声,在桌面上敲起了笔。不知为何,他想起爱因斯坦拒绝出任总统时的一句名言:“方程对我更重要些,因为政治是为当前,而方程却是一种永恒的东西。”
“回望过去,是为了瞥见一个美好的未来。黎明即将到来,曙光就要出现,六个世纪前的大航海时代,人类发现了世界,也借此发现了人类自身。以我们现有的发展势头,大航天时代还会远吗?这又会对人类自身产生怎样的影响?我们有理由期待,有理由为之奋斗!由政治催生的科学进步,终于要摆脱其束缚傲然前行!其原因便在于,各国纠纷的原因之一——能源危机,被从根源上铲除了!而这一壮举的实现者,此时就坐在这里,和大家同处一个会场。让我们欢迎他为今天的发布会说几句。”
众人不约而同地转头,伸着脖子四处张望着,从最前面的几排开始一排排地扫视过去,嗡嗡的议论声由小渐大。待众人的目光有了同一个焦点,他们便对最后一排的那个方向鼓起掌。
徐文面色一冷,扫视着落在身上的目光,不紧不慢地放下手中的笔,盖上笔套,把笔放在缀着点点污渍的西装口袋里,把一堆纸塞进公文包,又把手头正在写的那张揉一揉塞进裤子口袋,站起身来缓缓的说:“各位,我的发现是个偶然,可控核聚变技术也不是我专攻的术业,请不要因此打扰我的生活和研究。比起被一群无知的人追捧,我更希望自己还是曾经的那个无名物理学家,沉浸于严密的公式里,专注于基础物理研究,我会倾自己的所有于我热爱的事业和我身处的世界,是的,我们并不属于一个世界,我的世界的迷人有一天会被全人类所理解,但不是现在。抱歉各位,我先告辞了。”说罢,他抖了抖西装,转身径直向门外走去,警卫没敢阻拦,惊慌地打开了门。
前排的几个官员像咽下了一只苍蝇,脸色有些难看,扬起的嘴角微微抽搐。记者们低语了几句,快门声密集起来。主持人一时语塞,仿佛忘记了如何说话,迷茫的表情在脸上凝固,过了一会儿,他才顿悟似的捧起面前的演讲稿,翻到下一页,一字一句地读起来:“朋友们,今天是新奇迹的诞生日,人类的足迹将迈向更远的远方,探索木卫二冰层下神秘的海洋,我们终会揭晓那里关于生命和文明的秘密。让我们欢迎执行此次任务的航天员,五位“先行者”们!”
(4)
走出发射基地的大厅,刘刚伸展了一下身体,满意地环视着罕见的景色与久违的蓝天。这里即将改头换面,成为星云房地产股份有限公司的新资产。不过多久,广阔的平地上便会立起栋栋别墅,高薪阶层的人们在此处休憩娱乐,安度假期。面对他不惜血本购下的宝藏,刘刚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构建着一幅幅宏图。
“国家的东西都撤走了?”他将手插进口袋,问旁边的一名曾在这基地工作过的引导员。
“早撤走了,啥都不剩,什么发射台、指挥中心,剩个空架子,完全是死尸一具,国家机密嘛不是,哪能留下?不知道现在还有什么有用的科技需要这么隐藏——谁还在关心这个!看看现在的样子,可真难想象这里昔日的繁荣啊......”引导员摇头答道,“哎,不管这里曾经如何,以后会今非昔比的!谁还会记得以前的事呢……”
二人正在感慨,背后一个稚嫩的声音酥酥地问道:“真的吗,他死了?”
“小雪,你怎么在这里?”刘刚诧异地看着自己可爱的女儿,脸上闪过一丝难堪,“哦,抱歉,这是我女儿小雪,她对,呃,你们以前搞的这些,非常着迷。她整天翻看家里很久以前出版的那些什么太空人杂志,是这么叫的吧?我记得……她最喜欢一个关于木卫二的故事,对吧?”
“才不是呢,讲了多少遍了,叫‘先锋航天人’!还有那不是故事,木卫二上的事是真的,可神奇了!”小雪嘟起嘴,眼睛飘飘然,在幻想些什么。
“年纪轻轻就这么热爱科学,真是小才女啊,可惜生不逢时。”引导员的言语里透着惋惜。
“好了小雪,不是让你跟妈妈一起回家吗,爸爸在谈大人的事,没空陪你玩儿啊,抱歉……”
“我也在跟你谈大人的事啊……我在问:他死了吗?”
“谁?”
“应该是说发射基地吧,”引导员挑眉一笑,“他没去世呢,他只是不在这里了。”
“但他还在啊?”小雪抬手指了指远处的的发射塔。
“他的一部分身体还在,但他已经没有以往的功能了,不能执行曾经的使命,所以他不在了。这个嘛,你长大就懂了。”
“那不就是死了吗?”
“不,不一样的,他……”引导员看着那双求知的眼睛,没有料到自己会在一个6岁女孩前一时语塞。
“我不想让他死,他要活着!”小雪少见地撒起了娇气。
“好好好,它活着呢,活的好好的,你看!”刘刚说完也抬手指指远处的发射塔。
“爸爸你骗人,你会把他拆掉,他就死了,连身体都死了!我不要你拆掉他,哼!”刘刚有些哭笑不得,自认为坚守原则的他,在社会无形细丝般的规则之网中按部就班地谨慎前行,可每当女儿撒起娇时,这些细丝仿佛在旭日温暖的阳光里,随着他的心灵一同融化了。女儿的要求令他无法拒绝,原因更在于他发觉女儿的行为不是出于无理取闹,而是带有目的和思想的,这令他惊喜,又隐隐有些担忧。
“好吧好吧,爸爸向小雪保证,不拆发射塔,作为一个景观布置,这塔也蛮好的,可以做一些灯光效果,嗯……能带我近一点看看这塔吗,如果可以的话,看看它的内部结构?”
“你确定?啊,我是说你确定不拆塔?带你去看当然可以了,也可以进到塔里面去的。”引导员眼神有些迷离,掏出手帕,擦起了头上的汗。
(5)
直到真正伫立在塔前,三人才从头到脚地感受到了它的高大。光秃秃的黑色结构肃穆地直插天空,像蓝色的天幕上一道烧焦的痕迹,一直烧穿到这幕布的尽头。塔身极细,却给人一种矩阵般的稳定感。如果你细看,能轻松地辨认出它的结构:冷却池、基座、火箭支架、若干工作平台、顶部的塔吊……但当你看到它时,绝对会认为它只是一根突兀的切断地平线的巨柱,与城市里那些摩天大厦并无两样。与其它常年闲置的基地建筑相比,塔身上没有任何的植物攀援,没有用绿色遮掩自己的苍老,也找不到苔藓和霉菌的痕迹,只有单一简洁的黑色。这也许是造物主的杰作,为了历史能在这里更好的沉淀,化为滋生万物的泥土。刘刚在寒风中不自主地战栗着,某个瞬间,一股莫名的恐惧感袭来,纯黑的塔身令他想起象征死亡的坟墓,但与许多其它惹人不安的联想一样,刘刚果断地忽略了它,若无其事的踱进塔的内部。
小雪没有急着往里走,她在看着飞鸟们发呆,那些鸟儿有时飞到接近发射塔的位置,突然像触电一样惊惶地调转方向飞远了,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驱赶着。塔的上空也没有一片云彩,只有纯净的天空,似乎,这是一片没有被袭扰过的世外桃源,目力能及之处,城市里的灰霾和烟尘,竟没有踏进这里半步。“谁在这里放了一个巨大的吸尘器呢?”小雪喃喃道。
引导员张开双臂,向刘刚示意发射塔内的全局:“这地方比你想象的小多了对吧,很难装下什么了,不过这几面墙都不是承重结构,可以打掉的。”
“这里原本有多少层?”刘刚问道。引导员摇了摇头:“这里没有楼层的说法,一个工作平台就是一层,根据火箭的结构,各平台间距离不等,分别用于加注燃料,添加压缩冷冻液,设备检查和人员进出。外平台可以像手臂一样把火箭怀抱住,发射前依次松开,内平台就是站人的。除了平台,就是一堆K形或T形的钢架结构,基本没有什么可利用的空间。除非你想把工作平台改成观景台?那也太小了点吧。”“电、水、气、通讯线路都有吗?”刘刚对这些令人头疼的说明有些厌烦。“这些都是有的......”“那我们总还得上去看看吧?”“这里原来的电梯,不,其实只是个升降机,已经退休回厂了。为适应不同型号的火箭,平台本身也可以做略微的升降,但还是不要动那些锈迹斑斑的老家伙好。”引导员的语气有些发颤,刘刚盯着他看了几秒,又问:“楼梯有吗?”“有是有的,但太高,太难走……”“没关系没关系,在哪儿呢?”“好吧,在那儿呢,你先请!”
刘刚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小雪一直低头思索着。她发现即使已有些许时日,她也能轻易地辨别出原先放置仪器的地方,因为那里的灰尘比其它地方薄上一层,但定睛细看时,又似乎不是灰尘。灰尘是可以被拭去的,而那块地面上的灰色好像死死地嵌在了地砖中,不会移动一丝一毫。
当刘刚和引导员登上最上一级工作平台时,天和地的交界面上已经出现了一团团亮眼的橙黄色。在工厂的浓烟随风飘来时,如同滴入水中的颜料一般,橙黄色缓缓扩散开,变得均匀,使人忘记天空原本的颜色。在漫天的橙黄色火焰中,仍能找出最亮的那一团,那是太阳曾经在的地方。此时它已消去浮华,藏匿于地平线下,但它在尘世的痕迹短暂停留着,最为壮观,也最令人叹惋,就像那个刚刚逝去的时代。
刘刚伫立凝视着这最后的晚霞,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小区华灯初上,人来人往……他沉浸在幻想里,很久才缓过神来。
“这个平台的最大承重是多少?”他问。一片寂静,无人回应。他转过身,发现自己孤身一人,引导员和小雪都不见踪影。
“小雪?小雪!”他心如刀绞地大声呼唤,听到的只有从钢架反射回来的回声。
一个可怕的想法令刘刚一惊,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梯,整齐的西装被墙上的铆钉划开了一道口子,跑到一层的楼梯口时,他脚底打滑,向前摔了一跤。
“小雪,你在干嘛呢!”刘刚揉着疼痛的腰部,发现他的女儿仍半蹲着,入了魔似的观察着脚下那块积满灰尘的地面,他瞄了一眼自己的手表,不禁打了个寒战。
“小雪,你怎么不紧跟着爸爸呢,爸爸要是把你弄丢了可怎么办呀!”
“那你上去那么长时间,怎么都没发现我丢了呢,哼!”小雪嘟着嘴,终于又像是个孩子了。
“唉......是爸爸错了。哎,那个引导员呢?“
“爸,你果真丢三落四的。”
“好了好了,别开玩笑了,你可差点吓死你爸爸了。行,天快黑了,我们不管那个引导员,回家吧。”
“不,我要呆在这里!”
“这块地面有什么好看的呀,小雪你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刘刚无奈地长叹。
“可爸爸,我们之前在灰上踩出的脚印,现在竟然不见了!”
“地上怎么会有脚印呢?”刘刚有些迷惑,把脚轻轻抬起,发觉自己鞋底的形状清晰地印在了地面上,回头一看,是从楼梯绵延过来的一串脚印,向前视之,这片灰尘平整得像刚刷过的油漆,那却是他们几分钟前站立走动的地方。
“这倒是蛮奇怪的,”刘刚抚着女儿的头发笑起来,“这年头,奇怪的事多了去了,但其实都没什么好奇怪的,不信你看,这个脚印,消失了吗?”他指了指自己脚下,小雪摇摇头。
”也许......我们不看它的时候它才会消失?“
“那好,我们不看它。”刘刚和小雪仰起头看向天花板,过了一分钟,又揉揉脖子,低下头。“真不巧,它还在那里。说不定就是一阵风吹来,把灰尘铺平了而已。”
小雪的脸颊刷的一下红了,她不服气地想说些什么,又沉默了。
“怎么了?”
“如果......如果是风的话,这些灰尘一定会被吹到一边,或者至少一些地方厚些,一些地方薄些,根本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各处厚薄均匀啊......”
“宝贝,你想多了。你要知道,生活中有些事情,并没有你从书里读到的那么复杂。”
小雪乖巧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眼神空荡荡的。
”那我们可以回家了?“
“才不呢,这里天这么晴朗,我要看星星!”
(6)
刘刚和小雪躺在不远处的一座小山丘上,浸润在青草的芳香中,卸下了身上的重担,望向初登天幕的星空。对他们来说,地平线似乎升高了,因为接近地平线的那部分天空被不可见的漫天烟尘遮盖,形成一圈死气沉沉的黑色条带,星星就从这条带的东侧跃出,西侧隐去,璀璨的星海像一幅迷幻的画卷徐徐铺展开。生活在这个重污染时代的小雪,看过无数星空的图片和影像,却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它。她的内心被一种震撼和神秘感勾住了,呆望着,傻笑着,不发一言,甚至不自觉地伸手,想从天上捞一把银色捧在手心。
尽管数十年未见,星空对刘刚也并不稀奇。儿时一个个燥热的乡村夏夜,他躺在后院的凉椅上,傍着蛙鸣的池塘,毫无关联的星星之间好像连上了细线,化作宫女、王子和刀剑,进入奶奶的一个个扣人心弦的故事中。现在的场景,他觉得有几分相似,只不过奶奶换成了小雪,她正兴奋地列举自己认识的星星:“看那,那应该是北斗七星!真的好像一个大勺子啊,勺柄指的方向,那两颗星星距离的五倍......嗯,那应该是北极星!哇,还能看到银河!那这颗,在它的西北方向上......是织女星!沿东南方向斜跨过银河......这颗一定是牛郎星!怎么没有织女星亮啊……它们真像一对隔河相望的恋人!哎,怎么还有黄色的星星?”“那应该是土星。”回答完,刘刚心里泛起阵阵甜意和满足。
“那......那颗红色的星星呢?”小雪突然往下方指了指,刘刚循着那方向看去,只能看到那片漆黑的条带。“哪儿有星星啊?”“那儿呢那儿呢……”小雪皱起了眉。定睛细看,刘刚才发现一个若隐若现的红色小点,像一颗镶嵌在黑天鹅绒上的红宝石。那小点闪烁着,使人觉得它又像在风雨中飘摇的脆弱烛光。过了一段时间,红色亮点的亮度似乎升高了,以至于小雪和刘刚不用眯上眼睛也能清晰的看到它。
不知怎么的,两人的思绪随着这闪烁的红光飘走了,一直上升,上升,融入这星空。良久,刘刚才定下神来:“那应该不是星星。”“我也觉得......”“我觉得是个会发光的风筝。”“哪有人在雾霾天的晚上放风筝啊……”“或者是飞机?”“这么久了,它也没动一下啊。”“也有可能是某座大楼上的灯光。”“现在还有那么高的大楼吗?”刘刚一耸肩,表示再也猜不出什么了。小雪沉思了一阵,突然激动起来:“发射塔在那个方向上吧,所以这是塔上的灯呗!”刘刚并没有茅塞顿开,反倒更加困惑。他曾考虑在塔上布置景观灯光,所以仔细地观察过,整座塔上原本并没有这样的灯。
“现在塔里有人吗?”小雪问道。刘刚心里一怔,这莫非是那个莫名其妙失踪的引导员搞的鬼?但他没有告诉女儿,他怕她执意要回到塔里,凡是女儿下定决心要做的事,他在那张可爱的脸蛋面前,至今还没有拒绝的能力。“我总觉得,它想告诉我们什么,像一个无处不在的幽灵努力想要说话。”“小雪,你怎么又异想天开了呢?”“但是,它每次灯闪的时间间隔好像并不相同......”
刘刚在心中默数着秒数,也察觉了异样,如果没有人为的操纵,任何的自然闪烁都应该呈现出某种周期性的规律,这次,他竟对女儿的胡思乱想有了兴趣:“那我们试一下摩尔斯电码?摩尔斯电码是......”“我知道摩尔斯电码是什么,也在《先锋航天人》上背过,不用你说,哼!”小雪又生气地涨红了脸,“爸爸,给我笔和纸,你来报,我来写。”她从口袋中摸出一本红色的本子,上面精致地印着一朵梅花。“好啊,开始喽,我厉害的女儿。”
刘刚面向发射塔所在的方向,会心凝神地盯着闪烁的灯光。当他觉得灯光刚好闪到一个四位或五位周期的结束时,他报出了自己认为的长和短。“短,长,长,短。”“这是P。”“长,短,短,短。”“B。Pb,铅?”“短,短,短,短,短。”“奇怪,怎么来了个数字5?”“长,短,短,长。”“哎呀,第三个是长,差点把Y弄成X了你!”“你写你的,别抬头看。短,长,短。”“分明是三个短!你怎么又弄错了!”“第二个当然是长了……”“你胡说,是短!”小雪又气又急,泪水竟不自觉地从眼眶溢出,她用手一抹,竭力想掩盖,还是嘤嘤地哭了起来。刘刚连忙打住,手足无措地上去安慰,翻遍了口袋掏出纸巾:“是爸爸的错,爸爸太笨了,太笨了......怪我,你别哭啊……”“小雪猛的把头扭过去:“谁说怪你了,哼!”刘刚一时接不上话,只好垂下头,对着自己破旧的西装发呆。
星海下,世界回归原本的寂静,头顶的星光柔和地渗透下来,与地平面上的红色交融,沉默地诉说着。
“我觉得这根本不是摩尔斯电码。”过了一会儿,小雪淡淡地说。“啊?”刘刚下意识地回应着,黑暗中,他看不见女儿,只能从微弱的呼吸声中感受她渐渐平复的心情。“两次灯闪的时间间隔绝对不止有短和长两种。我们应该用秒表把所有的间隔时间测出来,看看到底有多少种间隔时间,才能判断是哪种密码。”
刘刚连连称赞着女儿,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智能手机,这种具有上网功能的移动通信设备的名字与大半个世纪前完全相同,样式也基本相似。受制于操作空间的局限性,它曾一度被信息窗口取代,但在新时代里重新流行起来。刘刚的这台十分高级,是现阶段法律允许的最高配置:skyline10。刘刚熟练地连点几下,前置投影设备立刻创造了一个全息钟表图案。他伸出两个手指一挥,图案变为一个秒表。“那么这次你来操作好不好?”小雪点点头,把手放在全息秒表下方的红色按钮上,随着闪烁的频率而按动。她觉得这上下浮动的按钮就像她因兴奋而急促跳动的心脏。
”50个数据,大概够了吧。“小雪甩着酸胀的胳膊。原先按钮所在的位置,出现了一排滚动的结果,刘刚一边用手翻阅,一边借助全息投影的亮光在小雪的红本子上记录着,小雪急切地把头凑了过来。“3.5,5.2,1.4,6.0,3.7,7.9,5.9,2.2,5.4,3.4,9.8……怎么还有9.8秒这么长的?”小雪翻了翻白眼,想起当时她甚至以为这盏灯坏了。“7.7,3.2,6.6,5.0,0.3……0.3秒?这么短?你是不是手抖了?”小雪摇摇头,她清楚的记得她看到这盏灯连闪两次,还一度以为自己眼花了。不知不觉,本子上已是密集的字迹,刘刚翻过一页继续写,每次记下数据前,他都用笔一个一个指着之前的数据进行校对,确保没有重复,有时甚至校对三四遍,因重复而去掉的数据屈指可数。刘刚渐渐变得急躁,有时汗珠从脸颊滑落到纸上,他用那只破了的西装袖子直接抹去。当本子上记满了两页时,数据页面的滚动条还不到一半的位置,但他一挥手关闭了窗口。
“结论已经很明显了,”刘刚失落地说,“小雪,你知道的,任何语言或密码,不论收录了多少词汇,都是由极少量最基本的元素构成,例如字母,偏旁,符号,包括摩尔斯电码中的点和线,字母到数字的某种映射……如果把灯闪时间看作一个元素,那么元素数量也太多了,根本不可能是某种加密的文字。自然闪烁就更加不可能了。大道至简,一切自然规律都可以用最基本的多项式、指数、对数、三角函数等简单的关系组合叠加表示出来。但在这盏灯里,我只看到无穷无尽的复杂,就像......”“像星空。”一旁的小雪插话道。
两人沉默了,但那红色灯光仍残酷地闪烁着,忽快,忽暗,忽明,忽暗,像遥远的审判,不知何时才能停止。这灯光竟有种催眠效果,使呆望着它的小雪陷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她感觉到一股热浪乘着光线直扑而来笼罩着她,平坦的地面上竟像桑拿房一样闷热,她在这桑拿房里逐渐开始窒息,她捂住胸口大口喘气......
“小雪,你怎么了?没事吧?”在迷茫中,她听到了爸爸的呼唤。
终于,燥热感消失了,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尖利的鸣叫,像指甲划过黑板的声音,却更加吵闹刺耳。她感到密集的声波如一把尖刀划过混沌的黑暗,向她逼近,近了,近了,接触到她的皮肤,穿过她的身体......“啊......”小雪紧捂住耳朵,开始尖叫。
“小雪?小雪?”
不知什么时候,小雪已经无力地倒在地上,眼前是布满繁星的苍穹。突然,每一颗星星都变成一盏红灯,同时做着令人绝望的无规则闪烁,像太阳照在盐碱地上的反光,那是几千亿倍的燥热,几千亿倍的噪声。闪烁的同时,一些星星消失了,同时天空的中心开始由慢及快地旋转,一个黑色漩涡在那里逐渐扩大,但星星没有被它吸进去,而是向它的反方向,地平线上的那个黑色条带,自由落体一般旋转着坠落,漩涡不断扩大,把周围一切都挤向深渊。小雪觉得这漩涡和条带本来就是一体的,像茶杯的盖子和底座,像幕布和舞台正在合拢,像一张嘴缓缓吞噬着整个银河系......终于,北极星也从天空的一侧消失了,那张大嘴完全合上,周围是比黑色更黑的黑,死亡的黑。
”地球,也要被吞噬了吗......“小雪低语着。
“小雪,你怎么说胡话了,到底怎么了呀……”刘刚的语气里带着恳求,他觉得那盏灯是个恶魔,一点点蚕食着自己的女儿。幻觉在眼前模糊,小雪总算清醒过来,发觉自己在爸爸的怀里,但眼神仍然呆滞。那个梦境已经死死的铭刻在她的脑海里,一生也不能抹去。“我害怕......”她回应着爸爸的呼唤。“没事儿,没事儿了啊,有爸爸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看这星空多么美丽啊。”
小雪的呼吸突然又急促起来,仿佛整个天空挤压着她的胸口,耳畔刘刚的喊声逐渐模糊,在宇宙无边无际的噪声中,她只能听清自己虚弱的回答:
“我......我看到威胁......人类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