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由衷地感谢您能前来参加我们项目的第二个阶段。作为该项目的主要负责人，我想我有理由向您解释‘遇见’项目更深层的内容。”
　　严芸博士递给江华一份盖着公章的复印件，然后起身离开了办公室，严芸点头示意让江华也跟着。
　　严芸带着江华穿过人群密集的走廊，那里什么样的人都有：进城的农民工、失业的白领、肆业在家的闲杂人员……
　　他们或高矮胖瘦、或男女老少，他们的样貌职业生活都不尽相同。但是他们都有一个唯一共同点——那就是都是来出卖基因和记忆光盘的。
　　“跟我来吧，我们要给你看一些东西。”
　　江华翻开了那份A4纸复印的资料，里面涉及的内容很多，从1990年首次启动人类基因组计划到“遇见你的过去”项目商用化的细节内容全都有，不过无一例外地都被盖上了“严格保密”的政府红章，保密日期从1990年一直延续到2025年。
　　“为什么是2025年？如果是这种机密等级的资料，35年有些太短了。”
　　“因为根据我们的预测，2025年地球上已经没有人类了。”
　　严芸博士的语气里没有任何的起伏，似乎这只是一件很平常的小事或像是乘法口诀表那样的常识。
　　“什么？”
　　江华难以置信地反问了一句，他不是怀疑自己听错了，而是对这种只会出现在科幻小说里的设定或者是活跃在网络都市传说里的末日谣言居然会出现在科学家的口中而感到十分诧异。
　　“我们……人类没有找到解决新冠病毒的办法，我们没有办法也没有能力去面对这场瘟疫。它们无时无刻都在进化着，它们每一次进化都会变得更强，现在的人类毫无胜算。”
　　“而且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国际上很大概论会因为资源分配问题而宣战——也有可能是不宣而战，至于是核战争还是生化战争……天知道。”
　　“瘟疫和战争，这让人类注定活不过2025年，我们需要找出新的出路，而基因计划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所以呢？你们就把全人类的生活都沉入虚拟的记忆光盘中吗？你们把老百姓的基因密码当作乐高积木玩具，再用它们使你们孩子的寿命续得更长！然后再让我们这些普通人去死？”
　　“江华先生，您对‘遇见’的了解还停留在表层。”
　　严芸和江华走过大楼与大楼之间的连接通道，楼下是人造的草地和绿化树林，再往外就是以灰色作为主色调的城市森林，虽然昨晚的雨让城市变得更鲜艳了些，都是终归还是洗不掉压抑到令人窒息的氛围。
　　严芸没有直接对江华的发言作出回应，而是领着他坐电梯来到了地下。基金会主楼的电梯不能像这样直达地下楼层，只有这一台电梯是例外。
　　江华不知道这架电梯的尽头是什么，他也不知道他将在接下来看到人类的终极计划。
　　“我得再次向您说明人类基因图谱计划的任务：辨识人类遗传信息中载有的所有基因以及序列，达到破译人类遗传信息的目的，最后在此基础上塑造完美无缺的——新人。”
　　“那时候的我们将不再害怕疾病、我们关掉了那个名字叫做‘死亡’的开关，于是变得不会衰老、不会死去，我们切掉了大脑中限制思考速度的桎梏，我们将变得更聪明，更理智。”
　　“人类在那个时候将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更接近神。”
　　江华将手中的复印合订本翻到最后一页，末尾的“造神”二字，赫然映入他的眼帘。周围很静，电梯下降地很平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造神”二字定义得十分准确，人类造出了比他们自己更接近完美的存在，新人比人类更聪明、更强壮、更理性，就像古希腊神话里的“英雄”一样有着人类的血统，却同时拥有着神的神性。
　　“我们已经成功一半了，我们正在尝试让它们……成为真正的人，它们目前还不会思考。”
　　电梯落在底端，江华脚下传来一声闷响，电梯门也“叮”地一声打开了，冷空气迎面扑来。
　　“你们……造出人了？”
　　严芸扬了扬手，让江华继续跟着。在他们面前的依旧是一条走廊，江华突然感觉自己有些疲惫，他将手中的文件合上并交还给严芸。
　　“那我参加的‘遇见’项目……和你们的‘造神’计划有什么关系？”
　　“我们需要找到世界上第一首诗。”
　　“你是说记忆里的诗人？别犯傻了！夏商交际的那段历史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你们要对着神话考究历史，然后再期望着能真正挖点什么东西出来？”
　　严芸在一扇门前停下了脚步，在确认了严芸的指纹之后，自动门打开，里面是一个消毒隔间，在他们经过第二次消毒之后，另一扇门才打开。
　　门后的空间很大，很空旷，像古代的宫殿。房间的顶端是大功率的空气净化器，四壁地板都由特指的金属铺设——这是一个最高级别的文物实验室。
　　在实验室的正中央摆放着一个5×5×5规格的钢化玻璃箱，里面放置着一具跪坐的骸骨，在它手中捧着的是一枚用未知金属材料制成的正方体，上面雕刻着没有任何规律、极致无序混乱的纹路——它就是诗人提到的先知。
　　“神话，当神话被证实了，那么神话就是历史。”
　　江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被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他的世界观和历史观在此刻被击得粉碎，宗教里的神话和严谨的科学居然最终会以如此扭曲的方式交织在一起。
　　一号、诗人、先知、商汤……这些像是被列文虎克看作是光的幻象一样的人物和物体现在居然“活生生”地出现在江华的面前。
　　大功率的空气净化器在“嗡嗡”地转，江华的耳朵陷入一阵空白，直到严芸的声音将他唤回。
　　“在五千年前，一颗被当时的人命名为‘一号’的冰彗星被地球的引力捕获，上面巨量的固态水被剥落，在地球上形成了一场大洪水——圣经里面记载的那场大洪水。”
　　“大洪水过后，那颗脱掉了大部分重量的彗星被束缚在地球的轨道上，变成了月球。地球上的环境也因此被剧烈地改造了，再加上史前文明不断爆发的战争，商朝以前的文明被抹去了痕迹。”
　　“那……诗人和我的……‘先知’？”
　　“‘先知’是我们目前发现的唯一的一件前文明遗物，而诗人他是像我们一样的人类。”
　　“‘像我们一样的人类’？”
　　大洪水之前的文明不属于人类文明，祂们拥有着在人类眼里不可理解，堪称为“神迹”的科技，正如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出土的苏美尔王表上所记载的那样，他们拥有几乎无限的寿命，祂们在人类的神话中被描述为“神仙”或者“神祗”，祂们创造了伟大的文明。
　　在大洪水之后，因为环境的改变和战争，地球已经变得不再适应祂们的生存，大气层的产生和空气含量的变化也许变得更适合生命的诞生，但唯独不适合祂们。
　　为了延续文明的火种，祂们提取人猿的基因并与自己的基因结合，像女娲造人一样创造出了第一批人类。
　　“第一批人类相比于原始类人人猿的确变得更灵活、更适合掌权一个智慧文明，但是第一批人类却有一个致命的缺陷——不会思考，没有感情。”
　　江华于此刻才真正地明白了人类基因图谱计划的真正的使命。
　　“所以，那一位诗人才要创作诗歌？把第一首诗歌带回朝歌并唱给人们听。”
　　江华终于明白了那些抽象的名词代表什么，严芸平静的讲述语气就像一根木钉一样直中他的心脏。
　　他也的确像是心脏遭遇重击般的左胸膛一阵抽搐，然后江华双腿一软，瘫倒在地上。
　　他想起了诗人看见金字塔时的场景，他也突然感到十分孤独。
　　“第一首的诗歌……是‘智慧’对吧？你们让我进入我的先祖记忆里，就是为了找到第一首诗歌，然后……让你们创造的新人类……变成真正的人。”
　　“你们……根本没有考虑过疫情的事，你们只是想……将一部分人送到没有新冠的未来！然后让新冠淘汰我们！”
　　严芸慢慢蹲下，轻轻地搭在江华的肩膀上。
　　“总有人要牺牲。”
　　“○你○的牺牲！我不会干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我连房租都付不起！你让我去五千年前找一首诗歌回来拯救全人类？放你○的屁！到时候各国打起仗来……不……也许明天我就会感染新冠然后死去！”
　　“江华先生，我们需要你。”
　　“需要我？不！你们只是需要我的基因和大脑而已！我们这种基因到处都是缺陷的老百姓对于你们来说根本一文不值！”
　　“……”
　　“您高中的时候很喜欢诗歌对吧？江华先生，您大学的时候也一直梦想着当一名作家对吗？”
　　“你是怎么知道的？是……杨东告诉你们的？”
　　“在互联网时代后你们的任何信息都在官方的手中，你们的每一张相片、每一条消息、每一条浏览记录都在监视之下，只要想找都能找到，这对于官方的工作人员来说根本不算什么隐私。”
　　是啊，江华早就知道了，在这样一个连基因都是透明的社会里，个人信息，根本谈不上是“隐私”。他们甚至可以根据你的基因窥见你先祖的隐私，所以查询个人的聊天记录和浏览器记录对于以上来说，的确不算什么。
　　“您的房租已经不用再担心了，基金会会为你安排新的住所，如果你把这场志愿者援助计划当作是交易的话我想这是一笔十分合理的买卖；如果你依然喜欢诗歌，喜欢浪漫的话，那你也大可以接受我们的协议，去先祖记忆里找寻第一首诗歌。”
　　“别和我谈什么浪漫与诗歌，这些话从你这种涉世不深的小女孩嘴里说出来根本没有一丁点说服力！”
　　严芸轻轻地笑了，她的嘴角微微地划上了一点弧度。她将发梢拢过耳廓。
　　“江华先生，基因组计划已经开展四十年了，您真的认为这位年轻天真的女孩内心的灵魂真的与外表统一吗？轻微地改造一下基因，让婴儿变得更优秀在很早之前就已经不是难事了。”
　　人类社会里自发掀起的优胜劣汰早就开始了，人类早也已经因为“阶层”二字而慢慢分化成两个不一样的物种了。对劣等基因的淘汰早在新冠疫情之前，早在“遇见”项目之前，早在所有人的猜想之前。
　　他们开始这项计划时根本没有和普通人商量，他们必然掌握着一般人到死都无法接触的信息。诗歌也好，浪漫也罢，这两个词叠加起来的分量都比不上“房租”二字，江华当然明白，这场谈话根本算不上是交易，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就算是他临时地拒绝了进入先祖基因模拟又如何呢？这不是与资本和阶级的对抗，这只是与自己赌气然后获得精神胜利的阿Q。
　　我们能怎么样？我们没有办法。
　　江华的眼眸黯淡下去了，他嘴唇嗡动着，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