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芸

　　色彩不再变得有序组合，江华猛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单调到不能再单调的灰。他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仪器和管子，像一只搁浅在岸上的臃肿的大章鱼。他粗略地浏览了一下四周，这个甚至连墙壁都是仪器和塑料管子的房间里全是来来回回走动的医生和护士。
　　“江华先生，我建议您不要乱动，因为这样会导致脑髓受损，你会死的。”
　　一阵一阵的剧痛猛烈地冲击着江华的大脑，每一次咳嗽都仿佛用尽全力。无数的没有任何逻辑可言的画面和陌生的词汇伴着深入骨髓的疼痛汇入他的大脑。
　　先知、金字塔、诗人、李白……怪异而又荒诞的组合大大超出江华的认知范畴，这个古怪的故事动摇了他的历史观和社会观，他甚至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理解它。
　　输送营养液的橡胶管和人造神经纤维被护士从江华的后脑勺摘下，他因为刺痛而闷哼一声，在最初的剧痛过去后，随之而来的是如释重负。
　　“别担心，您和我们之间有协议，我们有义务保护你。”
　　“您现在体温正在逐步恢复，您的体温感知系统也在恢复。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您可能会感到很冷。”
　　随后一张保温毛毯盖在了江华身上，在短暂的眩晕和麻木之后，他才感受到冷——如同坠入冰窟的寒冷。江华的牙齿在忍不住地打颤，面对护士他甚至连最基本的点头肯定否定都做不到，因为他的任何行为看上去都像是在点头。
　　事实上，江华也的确刚从“冰窟”中出来。这是因为“认识你的过去”项目需要从江华的大脑中提取被转化成图像和声音的二进制代码，而进行信息处理和接受量子超级计算机需要在零下的环境中才能正常地运作。
　　而作为信息的接入口和处理中枢——江华的大脑，同样也需要被置于零下的低温环境中，否则高功率的计算所产生的热量将无法得到有效的散热，结果就是江华的大脑被烤的酥脆。
　　在接下来的两小时里，江华的感官系统正在一个个地从冬眠状态中苏醒过来，首先是痛觉，然后是视觉和冷暖感知……接着他的意识像是泡水后不断膨胀的压缩饼干一样，并且逐渐肿胀到四肢，在躯体中最终找回主导的地位。
　　因为语言系统和认知系统尚未完全恢复，所以江华只能迷茫地看着眼前身穿白大褂的护士和医生忙碌着，他身上臃肿的各种设备被他们一件一件地取下，江华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在餐桌上被剥壳去鳞的螃蟹或者龙虾。
　　在一切都忙碌完之后，四肢因为刚从低温中恢复而有些浮肿的江华被放在轮椅上推出了房间，来到了只是装配着普通病床的休息室，休息室的四壁贴着各种主题的卡通动漫角色，其中不乏有像米老鼠、唐老鸭等江华认识的经典形象，也有幼稚如儿童涂鸦的低龄卡通角色。江华觉得这种出卖自己身体的地方搭配上儿童画报简直是一种讽刺。
　　“江华先生，我们理解您的感受，实验舱房的设施比较多，我想安静的休息室会更适合您。”
　　生理盐水输液针从手臂上尚存的针孔处再次刺入，江华觉得自己的状态稍微好些了，于是他动了动嘴唇，想要开口——
　　“江华先生，不必担心您的报酬问题。根据我们之间的协议，我们已经将五千块汇入了您的账户，另外的保险费用和营养费也由我们承担……”
　　“够了。”
　　江华打断了那名护士，他不想听她继续讲下去，他的确想问这个，也正因为如此，他感到十分羞愧而打断了护士的话。休息室的墙壁下半部分画满了笑脸向日葵，江华觉得它们的笑脸有些刺眼。
　　护士不再说话，将输液管上的流量调节器调好会后便离开了房间。房间内安静的环境让江华喘了口气，在房间的一个角落挂着滴答响的时钟，在分针转了一圈之后，一位看上去十分年轻的女医生走进了房间——她真的十分年轻，脸上还带着学生时代的稚气，甚至看上去比江华这个刚毕业的研究生还小。
　　“您好，江华博士，我是您的负责人，我叫。”
　　女孩似乎看出了江华眼中的质疑和担心，于是微微地笑道：
　　“江华先生，不用担心，基金会的工作人员都是受过严格的职业训练的，并且都有着很丰富的工作经验和阅历，您的情况在我们的掌握之内。”
　　“我……我先祖的记忆留在我的脑子里？”
　　“先祖的记忆在个体的DNA里，不过在翻译DNA的先祖记忆序列的时候，需要您的大脑将信息具象化。”
　　在过去的很长时间里，人类的DNA遗传片段中有一部分的一直未被破解，在当时被解译出来的基因图谱其实都是指“结构基因”，它们决定鼻子、耳朵的形状，也被叫做“外显子”，而不是结构基因的部分则被认为是“隐含子”。
　　“先祖基因储存在‘隐含子’当中，在‘人类基因组计划’开始之前人类一直将它们看作是‘无用基因’。”
　　江华的手抽动了一下，他发现自己的四肢恢复力量了，于是他将枕头往后面叠了一层，让自己慢慢地靠在床上。“人类基因组计划”，江华当然认识这个项目，这个项目最开始出现在1990年，人类基因组计划与曼哈顿计划、阿波罗计划并称为三大科学计划，也被誉为是生命科学界的“登月”。人类基因组计划的目标是把人类的DNA全部测通，通过海量的样本提取和计算，将30亿个碱基对每个是怎么排列的、表现生命形状的……全部弄清楚，并且最终把它们拼接起来。
　　碱基对的组合分出不一样的基因，不一样的基因又决定你是否会生病、是否更聪明，所以人类又在此基础上分出人群的优劣。
　　也正因如此，人类的隐私在可破译基因的技术面前就如同马奇诺防线一般，而在发现DNA序列里存在先祖记忆后，也就是“遇见你的过去”项目成立之后，一个人不仅未来的前途可以被预测，连过去也可以被偷窥。
　　自从1990年美国能源部与国立卫生研究院共同启动人类基因组计划开始，英、日、法、德等科技大国也相继加入，人类在基因科学领域的进度飞速发展。1998年7月，中国在国际人类基因组计划委员会注册，拥有13亿人口的大国正式参与道对人类基因组序列的探索当中，成为这项研究计划中唯一的发展中国家。中国大量的人口数量和多样的地域差异为人类基因组计划提供了大量的测试材料和参考。
　　“那你们是怎么确定基因序列里存在的画面就一定是先祖记忆？那可能也是人脑里无意义的瞎想而已。”
　　“既然你们提取的画面是由我的大脑转化的，那么也有可能是我随便捏造的结果。”
　　“江华先生，细胞在刚被观察道的时候还被认为是太阳光的成像呢。先祖记忆一定是存在的。最简单的解释就是‘天性’，比如鸟类会把孵化后第一眼看到的会动的东西当作母亲，哺乳动物出生后第一个动作就是寻找**等等，而这些先天性的行为，一定也被包括在它们的基因之内，但一定不是结构基因，那么就一定是在某些‘隐含子’中。”
　　“可是……怎么可能？李白和……和金字塔怎么可能站在一起？”
　　“江华先生。”
　　接了一杯温水递给了江华，江华拒绝了。年轻的女孩笑笑，没放在心上，于是将温水捧在手心里。
　　“您最喜欢的诗人是谁？”
　　“李白。”
　　江华脱口即答，没有一丝犹豫。但是在他说出“李白”这个名字之后，江华自己反倒愣住了。女孩微笑地看着他，轻轻地将发梢拢过耳廓。
　　“是的，李白。”
　　“我们目前对先祖记忆的读取尚不完全，还不能完全排除个体主观印象对记忆的影响。在人类面对未知事物的时候总是会用已知的名词去代替。在您的心中，李白是最伟大的诗人，所以在遇见先祖记忆里出现的类似人物的时候，您会把‘李白’这个名字赋予他。”
　　“量子超级计算机只能将DNA序列里的先祖记忆转码成最基础的二进制，而将二进制再转码成可视听化的画面和声音，这样过程需要人类的大脑，所以我们目前还无法避开人脑的影响。”
　　“这也是你们为什么还要招募志愿者，你们的计划需要大脑，追溯先祖记忆也需要更多的基因模板。”
　　“……”年轻女孩没有作出回应，她手中捧着的那杯温水已经凉了。
　　“好啦。”她将水杯和一张名片压在床柜上，在输液瓶上签了名后就转身离开了：“江华先生，您可以在下个月之后再过来一次，我们进行志愿者援助计划的第二阶段。”
　　“我签署的志愿者协议当中并没有强制要求基因提供者进行第二次的实验。”
　　“第二次的基因记忆回溯记录的报酬是一万二，包括保险和营养费，还要额外的工作补贴。”
　　“……”
　　“江华先生，我相信您会回来的，我还有其他的事情，那么我们再见了。”
　　离开房间，休息室里又只剩下江华一个人，这里再次陷入沉默，江华觉得墙上的向日葵涂鸦的颜色愈发地鲜艳了。他看向放在柜子上的那杯已经放凉的水，耐不住干燥的嘴唇，他捧起那杯水小小地抿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