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将开启人类新纪元!

　　循环区，未授权人员禁止入内——一张存在感极强的告示赫然出现。
　　很明显这里就是循环区，随处都伫立着高大的器械，和重工业区相似却不同，此处巨大的锅炉较少，取而代之的是庞大到夸张的扇叶。
　　言领在前，R不慌不忙地跟上去。
　　他们有了一个共识，为了不让对方得知的信息过多，在一起行动最为保险。
　　“循环……”R呢喃这两个字。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看到这个建筑与外界连通的地方，没有阳光照射，也没有直接的换气窗口，如果需要保证空气及时更新，那这一层大概率会有通道连接外面。
　　“嘿，二位！”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R回过身，言攥紧了手中的小刀。
　　这位突然出现的青年边跑边招手，似乎很高兴看到这两个人。
　　“您好，初次见面，很高兴认识您。”R风度依旧，微笑着打招呼。
　　“你好你好，”青年看到面无表情的言愣了片刻，随后改口：“你们好、你们好！你们也是从上面下来的吗，我花了好多时间才说服丘华让我自己下来，啊，你们知道丘华吗，就是上面那层的一个女生，她是玩攀岩的，所以比较强壮……我还没自我介绍呢，我是丘繁，繁华的繁，是丘华的弟弟，你呢，你叫什么？”
　　言真心觉得这个人不该叫“丘繁”应该叫“丘烦”，太聒噪，他瞟了一眼这个噪音制造器，没有吭声。
　　“我是R，这位是言，是的，我们也是从储藏室下来，遇到您姐姐了，她是一个很善良的人。”
　　言一马当先探索着，丘繁和R有说有笑地跟在身后。
　　他感觉远处黑暗中有什么异常的东西，只要目光朝向那边，就有一个奇怪的声音在脑子里响起，像是低语，仔细去分辨的话低语就变成没有任何价值的噪音。
　　他带领二人快步到达异常的源头。
　　眼前的看不到尽头的器械全部被“黑泥”铺满，靠近这黑色物体之后脑中的低语越发清晰，像人吟诵的声音，不过依旧难以分辨吟诵者到底说了什么。
　　言揉了揉太阳穴，这个黑泥无论是外观还是声音都让他极度不舒服，恐怕再待久一点自己就要吐出来了。
　　“哇啊，这是什么，”丘繁遥望着包裹着器械的黑泥，嚷嚷着，“我好像耳鸣了，你们有吗？”
　　“有吗，我不觉得呢。这是什么，工业废料泄露了？”R说着就打算拿手上去触摸。
　　尽管不知道黑色物质到底是什么，言冥冥之中还是觉得这个黑泥绝对不能触碰，可R的行为他管不着，他们不是同伴，R的死活与自己无关。
　　实际上他亲眼看着R的手悬在半空说着：“哇，好奇怪的触感，丘繁你快摸摸看！”
　　这里光线昏暗，R借位让丘繁视角里自己的手放在黑色物质上，但却没有让言产生视错觉，就像是故意演给言看。
　　“我试试……”丘繁话还没说完，黑泥就迅速顺着指尖蔓延，如同饿虎扑食般迅速窜上他的手臂，他毫无顾忌的笑容一扫而空，惊恐爬满他每个器官，“我手拿不出来了！帮我一下！”
　　青年就像溺水的人，另一只手胡乱挥舞，企图抓住什么东西。
　　R后退了几步，防止被丘繁带入黑泥。
　　“我是一个该死的罪人，丘繁，您知道罪人是什么吗？”
　　言看到R的笑容有了轻微的变化，他明明是死死地盯着丘繁说出这些话，可神情完全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自言自语。
　　“救救我，R、言！快救救我，我要被扯进去了！”
　　言看着这个无知的人，他到现在还没明白自己的处境，向害死他的杀人凶手求救，可悲又可笑。
　　“繁华，什么是繁华呢，丘繁，您知道吗？我从来不敢去思考繁华，我是肮脏的，事物只会被我的思维玷污。你知道‘生命’是什么吗，当我每晚远眺着墨色侵略的天空，寂寞无声的长夜将我裹挟，我会拉上窗帘，哪怕再多看一眼，这个脆弱躯壳就会离我远去，‘完整性’就会遭到摧残，‘繁华’无情地置我于死地，‘美好’是我天生的仇敌……您知道什么是完整性吗？”
　　“嗯嗯嗯，嗯嗯……”此时黑泥已经钻进了丘繁的嘴里，不过他就算能说话，也只会喊着毫无作用的“救救我”。
　　“您不知道，您当然不知道。您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完整’，也没有好心的人愿意告诉您，那就由我来告知您吧，您是‘残缺’的，您仍需要外界的补足，您仍对这个世界秉持希望，生灵多么贪得无厌啊，到底需要多少‘繁华’才能弥补您的空缺——永远不够，人心是欲求不满的饿兽，欲望是欲壑难填的黑洞，而您是被其挟制的可怜人，可悲啊，漫长的生命旅途里，您甚至不知道自己承受了何等的痛楚。”
　　Ｒ靠近了那对嵌在黑泥里的眼睛，“丘繁，这世间太残酷了，他人给予您希望，您就得以虚幻的逍遥，他人若是剥夺您‘繁华’，您就陷入深渊，任凭沉痛凌虐……他们阻止您得到幸福，他们嘲笑您的苦痛以求慰藉！”
　　丘繁现在只有眼珠子能动，他看见Ｒ眼底闪烁着泪光，R那关心自己的神情直戳内心，他忽然觉得活了十几年第一次有人愿意了解自己，是那么幸福，此前经历的痛苦从未击垮过他，可这一次他流下了眼泪。
　　言听着这些话，再加上低语依旧侵扰大脑，思维出现了一瞬间的恍惚，他在那一瞬间看见了世界的尽头，看到了“完整”的自己隐没在光里，遥不可及。
　　Ｒ语调一转轻柔，“没有关系的，丘繁，尽管世界那么暴戾恣睢、草菅人命，您的痛楚早该结束了，没人有资格戏耍您的生命，这里不是终点，旅途才刚刚开始。而我，作为罪人的我，将以补足您的‘完整性’赎清罪孽……怎能轻信将欢愉建立在您痛苦上的世界，我们应该愤怒、应该反抗，去追求属于自己无上的繁华！”
　　语毕，泪如泉涌的眼睛被黑泥吞噬，丘繁消失无踪。
　　他到最后也没能意识到，自己将要追随的人是杀死将自己的凶手，而他将永远跟随着Ｒ去寻求那不需要任何外界“补足”的“繁华”。
　　言快步离开，继续待在这里R和黑泥迟早合起伙来把他弄疯，他不知道R到底有什么魔力让话语的感染力那么强，可能是他充满暗示性的动作。这番话听下来言没记住几个字，但是“R能补全我的灵魂，他将会引领我去往没有痛苦的世界”——这样的想法挥之不去。
　　握着刀的右手毫不留情地刺向左手，伤口处不断涌出的血液以及姗姗来迟的痛觉终于让言清醒。
　　言没有回头，黑泥多半有掉理智的设定，这一层暂时无法搜索。
　　他迅速前往下一层。
　　这一层比起那该死的循环区明亮的多，视野开阔，一眼晃过甚至能看到雕像之类的人文建筑。
　　言看着面前的“公园”，企图忘掉刚刚有着黑泥buff的话，这一层完全没有监狱或者工厂那么压抑，很快便平复了心情。
　　“看来这里就是‘公共区’，”慢一步下来的R此时终于到达，“您看进度条，变为2/1000了，感谢丘繁无私的贡献。”
　　准确来说R视野里不仅是进度条有变化，贡献值也由1变为2，真正意义上带领人们推进度的“第一人”。
　　“你一开始就知道那黑泥是什么对吗？”言看着远方问道，他现在不想看见R那张具有迷惑效果的脸。
　　R倒是毫无遮掩，“日记里提到过‘高维’，黑泥来自于高维力量，至于我是如何知道的，抱歉，我不能告诉您。”
　　日记……有什么在脑海里一闪而过，“雅雅，是你吗，爸爸来找你了……”
　　“嗯？”R不解地看着喃喃自语的言。
　　“黑泥有致幻作用，”言突然抛出定论，“我刚刚在面对黑泥的时候看见……”他突然顿住，思考片刻，觉得还是不能把“看见自己”这种事说出去，“幻象，并且是我渴求已久的事物。”
　　“也就是说那位先生是陷入幻觉看到了自己的女儿，而不是单纯的疯了吗。”R顺着推理下去，“日记里说一开始‘试验区’发现‘高维’是很激动的，不过看起来高维却侵占了循环区。”
　　“循环区是目前最有可能与外界连通的区域，高维力量从外而来，所以当前只在循环区看到如此大面积的黑泥，不过也不排除其他区域的黑泥我们没有发现的情况。”言补充着。
　　两人边搜寻边讨论，丝毫不浪费时间，“丘华探索队”下来之后，他们的行动必然会受到限制。
　　言敏锐地察觉到R话里有不合理的地方，“你看不见幻象？
　　“没注意呢，可能是我讲得太过投入了？”
　　R才知道黑泥能让人产生幻觉，最初在家里遇到也只是轻微恶心，完全想不到黑泥有这样的影响。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自己不受影响，如此特殊。
　　“日记里还提到了方舟建立之后的第四年出现了本不该存在的疾病，也就是说这里尸横遍地是疾病和高维一起导致的吗……”R岔开话题。
　　言回忆着日记，“以及从第六年开始物资紧缺，试验区实施严控，那储藏室的看守应该是很严格，可这个人居然能溜进去待二十天不被察觉，甚至尸体都没人搬走，并且物资远不像他想象中那么稀缺，就连现在的储藏室营养液的存货量也不少，那么‘物资紧缺’的真实性就存疑。”
　　其实还有相当多的问题得不到解决，比如：为什么这里轻工业和重工业水平天差地别；为什么“肆式营养液”是唯一的食物，其配料为什么是机密，人们怎么放心吃着成分不明的东西……
　　现在信息太少，问题太多，一味地发问不是办法，只能继续搜寻。
　　这一层明显不是工作场所，成片的枯木下摆放着整齐的长椅，可以想象方舟刚修建起时这环境是多美好。
　　靠近电梯井有一个圆形柜台，柜台上贴着“欢迎登入希望方舟，在这里我们将开启人类新纪元！”的宣传词，颇有一种酒店迎宾大厅的感觉，再加上R从柜台里翻出的宣传手册，言确定自己没有感觉错。
　　手册纸张质量一般，长时间搁置出现泛黄。
　　言拿起手册，空中出现“希望方舟宣传手册”字样。目前为止只有日记和这本手册有游戏系统注释，日记和主线直接关联，也就是说只有主线关联极强的物品才会在空中浮现文字注解，证明这个手册很重要。
　　由于纸张泛黄看不清图片原本的颜色，不过还能看出方舟刚修建好时的确是相当漂亮，好在文字内容几乎不受影响：
　　您是否因为疾病肆虐失去了家人，您是否因为没有工作入不敷出，您是否因为食物稀缺挨饿受冻？加入方舟吧！这里没有疾病，不需要辛苦工作，衣食住行全部免费！您还在等什么，希望方舟，在这里我们将开启人类新纪元！
　　好过头的号召之后是方舟内环境介绍：
　　公共区：这里种植着世上长势最好的绿植，您不必再看着因贫瘠而荒草不生的土地。
　　休息区：，简洁内饰，功能齐全，极致体验，绝对隔音方舱让您再也不受邻居噪音侵扰。
　　循环区：每一丝空气都经历多重过滤灭菌，每一滴水都反复蒸馏，从源头上终结病毒的生命，从根本上保护您的健康。
　　储藏区：能让二十万人吃上一百年的食物储备量，让您再无食不果腹的烦恼。
　　轻工区：一周仅需手工作业三小时就能换取完全免费的衣食住行，让您不再因辛苦的工作劳心伤神。
　　废料处理区：最先进的废料集中循环利用技术，让方舟内没有一点浪费的资源。
　　自由区：没有固定规划的区域，其中的建筑完全由您的需求决定。
　　试验区：汇集全世界顶尖人才，合理运行方舟内生活，探索人类新纪元……
　　言看着这些吹得天花乱坠的介绍，与自己亲眼见到的方舟判若两物，也不知道这个地方虚假宣传犯不犯法。
　　“自由区”的配图相当眼熟，仔细看来这就是一开始关押自己的监狱，“监狱是后来修建的，因为有关押‘犯人’的需求，牢房数量那么多，此需求如此急迫？”言问着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R指着储藏区的图片，“图片里储藏的食物不仅有肆式营养液，也有看起来像是面包的正常食品，那么是从多久以后只剩下营养液呢，二十万人一百年的食物储存量居然在第四年就宣布告急，很奇怪，试验区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以及，”言深吸一口气，“这么好的条件就算是不宣传也会有人入住，再加上外界似乎有疾病肆虐，全世界的顶尖人才和设备都在这里，方舟岂不是非住不可？”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真正的乌托邦，物质生活再好，不过是披着华丽外衣的陷阱。
　　他人即地狱。
　　白衣少年远眺无穷远的地方，低语道：“那么方舟之外呢，还有生命存在吗，愚者们又是做了什么才死不足惜……”
　　方舟建立之初的繁华早已逝去，只留下锈迹斑驳的器械，人类存在过的痕迹落上灰，二人成为揭露这段黑暗历史的开拓者。
　　穿过枯树林，前方是层层叠叠的方形小隔间，布局同蜂巢般紧凑，一直修建到天花板上。
　　这里毫无疑问是“绝对隔音方舱”，“隔间的玻璃门上有雾？”言走上前企图一探究竟。
　　他的脸刚凑近，黑暗中，方舱里的东西突然动起来，一只紫色的手拍上玻璃，扫去一片雾迹，紧接着一张肿得不成人样的人脸凑上来，嘴巴开开合合，似乎在说什么。
　　“我在书里读到过，这个是恐怖电影里经常用的桥段，叫‘贴脸杀’。”R的声音从言身后飘来，他凑上前仔细观察这这张恐怖的脸，“面部肿胀，面色发绀，皮下瘀血，牙龈出血，四肢肿胀发紫，看起来是窒息的表征。”
　　R冷静地分析这个将死之人的症状之后，转过身，丝毫没有救人的打算。
　　当然，言也没有这个打算，他看着这张可怖的脸拼命往玻璃上挤，祈求舱外的人能将他救出去，只可惜他遇到的是两个不存人性的家伙，假如这里是丘华一行人兴许他还能获救。
　　“绝对隔音，”言看着里面的人嘴部开开合合，却没有听到一丝声音，“还不错嘛这个方舱，也不算虚假宣传。”他赞扬起方舱的质量，当然也不排除这个人根本发不出声音的情况。
　　无边无际的方舱玻璃门上大多都起雾，每个里面都困着一位玩家，这些毫无游戏体验的倒霉蛋，出生点就在方舱里，讽刺的是，希望方舟宣传手册那么多条介绍都有虚假宣传的嫌疑，唯独这个“绝对隔音方舱”实物与介绍相同，他们突然来到陌生的环境，又手无寸铁，根本打不开本该由电力驱动的方舱玻璃门。
　　虽然言觉得人类无知又可笑，可他从来不低估人类的“求生欲”，也就是这种求生欲让这群蠢货做出让他发笑的事。
　　因为“求生欲”，这些出生点就在方舱里的人就像是感受到了生存的可能性，全都撑起最后一口气靠近玻璃窗，希望这两个承载者希望的人能救自己。
　　一瞬间，无数个黑暗的小隔间里面的生物动了起来，目光所及之处：极目远眺、抬头仰望，都是一坨白一坨紫的肉块在蠕动，仿佛无数只潜伏在暗处的怪物同时突袭，渴求着被无边无际的方舱包围着的两人。
　　这副画面看起来如此，像两方同时袭来的巨浪将要吞噬在风雨中飘摇的一叶扁舟。
　　可实际上怪物哪是这些生命垂危的“困兽”呢，而是这两个见死不救的“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