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返乡大概花了一天半的时间，幸好前城的老爷们为了指甲盖儿大小的数据记录点抢破了头，又脏又破的后城区争抢力度不大。
　　“别忘了带……诶？带过了？”走进大厅时，陈月带了一束花在手里。白安安先道了谢，接过花束，和手里原本的一束绑在一起。
　　“诶，真是长大了。有时候都忘了你才这么点大。”
　　“不算小了，那边比我小五六岁就可以上工了。”
　　“骗人的吧。那么大的孩子，根本拿不动东西。”
　　“义体咯。”白安安把花束尽量调整的美观一点。“骨架小，有时候有大用。”
　　“那些机器都用来干嘛了？而且义体还贵，有钱人都怎么想的。”
　　戴上一顶黑色的宽沿帽，陈月把上面红色的假花摘下来随手丢掉。白安安已经通知浮空车开始待机了。
　　“本来就是半报废的东西，而且能拿一点数据就更好了。”
　　“那些实验室……”
　　“用不着。流出来的义体大部分都是废物利用，数据有价值就好，没有价值无非死点人罢了。”
　　“这么说，也太冷漠了。”陈月抱了抱胳膊。天气变化太快，不过几个小时过去，气温骤然从春天降到隆冬。门口只有直树，灰色的眼无神地扫荡着空荡的楼群。所见的活物也只剩下或干瘦或老弱的鸟雀。
　　“我们先出去了。”陈月对直树说了一声，直树木木地点头回应。
　　棺椁是昨夜停进车的，白安安上下检查了一下，设置浮空车按最平稳的模式运行。
　　“那边的日子不太容易吧。”陈月看着熟练操作着机械的白安安，感觉越来越难把他当纯粹的孩子看。
　　“挺好啊。毕竟我妈花了那么大的力气的。”白安安一边调节旋钮一边说：“薇娅是正儿八经教我，虽然活多，但我活得还比较舒坦了。”
　　“薇娅？那个，呃，那个K吗？”
　　“嗯对，不过现在不叫那个K了。”
　　“哦。”陈月收了收腿，整个人蜷在车的角落里。
　　“你这么大的人，干嘛缩在那里。”白安安看了眼滑稽的陈月说道：“往前坐点，我告诉你薇娅改名的故事。”
　　“这种事不好吧？”
　　“没关系，她又不在。”放开操作板，白安安贴着椅子躺下去。“当初她一直摆个架子，我都搞不懂她想什么。第一次，第一次看见杀价都不会的人。别人一千块的东西，她能两千收了。你见过这种人吗？”
　　“没。”陈月呆呆地摇摇头。
　　“我也没见过。后来久了我就问她的事情，也是怕踩雷。谁知道她就是因为她这个名字！”白安安又想讲，又想笑，一下子憋了个红脸。
　　“你笑完再说吧…”陈月看着他的样子有些担心。
　　“咳，没事。”白安安咳了两声继续说：“一二十年前有个电影，知道吗？”
　　“电影？”
　　“嗯。《龙卷鲨2077》。里面的男主就叫K。”
　　“她直接告诉你了？”
　　“没有。但是拉着我看了三年那个片。一身黑，讲话闷骚，鬼都知道她就是学的这个。明明心疼的要死，还死活不砍价。”
　　“好了好了，好歹是老板……”
　　“就因为是老板嘛。”白安安的瞳孔始终盯着陈月的眼，让她不自主地又要缩到角落。“我是你们养大的，此外的人我吃一口饭出一分力，谁也不欠。”
　　“啊！”浮空车猛然一沉，陈月的身体一下子脱离了座位，头也撞在了车门上。窗外是上升的飞鸟，车开始下降了。
　　“第一次坐吗？”白安安握着把手，也没顾陈月恼怒的神情，只管哈哈大笑。
　　“第一次就这么笨，以后还了得？”白安安略过了自己第一次差点撞死在座椅背上的事。
　　“你！”陈月咬了咬槽牙，硬把话憋下去了。
　　“好啦好啦，该让我妈妈休息了。高兴点。”
　　“学傻了你！这时候要伤心，伤心一点……”
　　“是吗？”白安安挑了下眉毛：“妈，要看我丢人吗？”
　　棺椁一言不发。
　　“好了好了，下车吧。”推动器在莽原上炸开尘埃一团，幸而没有强风，白安安和陈月安安稳稳地把棺椁拉下了车。装在推车上的棺椁静静地在破败的墓园里行驶。
　　“我妈妈后来还有哭吗？”机器臂将棺椁吊进墓穴，白安安没有看，反而问起陈月。
　　“没有，一次都没哭过。”
　　“你现在想哭吗？”
　　“好像，也没那么想了。”
　　“那就好。等下结束了，就回去吧。”
　　智能在这个时代，基本把人能干的和人想要干的都干完了，陈月和白安安两个人站在墓穴前一言不发。看着机器一步一步把遗体搬来弄去却插不上手，陈月的心里多少有些阻塞。
　　'流点眼泪吧。'
　　陈月悄悄地把目光瞥向白安安，发现孩子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就像是工作时突然陷入了白日梦一样。
　　丧失了最后亲人的人，到底对世界抱有什么想法？
　　从小在流离中生长的陈月无法想象失去血亲的经历，哪怕有过失去同伴的悲伤，但血亲间爱的丧失却无从体会。即使自己有血亲，面目也早已经模糊掉了，被抛弃的愤恨都无从谈起，与之相对应的爱啊，思念啊就更加虚幻了。
　　“您好，本次服务已完成，节哀。”机器发出的大概是提前录下的录音，多少有了点人情味。
　　“知道你这样花了五千出去，小然应该气的不轻。”
　　“无所谓，吵起来也会是我赢。”
　　“这么讲妈妈会生气的。”
　　花束放在墓前，二人都选择了白色。
　　“基本信息录入完成，需要增加备注吗？”机器的声音总是平静，白安安有些理解那些买机械人偶的人了。
　　“备注，最干净的人。”
　　“备注成功，请问还需要其他服务吗？”
　　“不需要了。”
　　两人顺着来时的窄路返回，太阳微微移动，所有的悲伤，所有的曲折都未曾现身。人生最悲伤的时刻，也仅仅花费了不够一顿快餐的十分钟时间。
　　“送你回去吧。”白安安先一步登车，待陈月坐稳，沉重的机器在能量涌动的鸣叫中直冲云霄。就像当初走时一样，坐在车上的两人一言不发，陈月下车时，白安安也只是看着她的背影。
　　“再见。”
　　“再见。”
　　浮空车向薇娅的中介处飞去。
　　……
　　“别发呆啦！”
　　一声吵闹把白安安从前尘往事中换回来，是薇娅睡醒了。刚从梦里醒过来的黑中介没来及打理，头发乱糟糟地缠在头上，衣服歪歪斜斜地曝光了一侧的北半球。
　　“零件呢？”
　　“桌上。”白安安摸了摸后脑勺，喝大了的薇娅让他也觉得难搞。
　　“知道在哪儿还不去干活？”
　　衣服是贵的，皮肤是保养的，底子是不错的，就是精神是很不正常的。
　　“这活没练够两年半不是不让干？”
　　“谁教你的邪典？”
　　“你。”
　　“哦，那你滚去睡吧，别有事没事来烦我。”门在薇娅手下砰的一声关上。大概因为白安安的人生也要这么在薇娅手中度过，活着的白安安多少生出了点对死去的门的同情。
　　“阿门。”忘了从那里晓得的话，白安安钻回自己的被窝。天光也终于暗淡了下去，零零散散的灯火不多时就练成了一片光海。
　　薇娅在半梦半醒着工作，白安安享受着难得多出来的休息时间，一辆车自东向西飞驰，一队队的人影则出现在薇娅公寓楼的对面。三到五分钟之内，车会经过楼下。白安安已经睡熟了，薇娅的工作也进入了不得不全力以赴的阶段，对面的人影则轻轻地组装着枪械。
　　消音管的边沿亮起银色，不远处的车轮正以其质重碾压着大地，车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