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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击声隔着厚重的木门传来，卡莱维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暗室中，仅有他一人存在。他仰面躺在宽阔的榉木书桌上，双手交叠，规规矩矩地覆在胸口，比起偷懒贪睡，更像是进行着一场自我献祭。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睡去的，亦不知自己为何醒来，但他还记得睡前发生的事，以及方才做过的梦。
此处为神学部内部的藏书阁，理论上不对外开放，神学部正式的图书馆在另外一栋楼中。比起装修简约设备齐全的图书馆，藏书阁空间不大，沈肃而沉静，三盏镀金的圣体灯守着祭台，发出幽幽的微光，这是黑暗中仅有的光源。每当卡莱维进入藏书阁，做的第一件事永远是为圣体灯填入蜂蜡，保证它们长明不熄。
藏书阁脱胎于毁于异兆的马丁斯修道院图书馆，藏有近百册羊皮纸手抄本，两千册内容各异的古籍。定时维护这里是卡莱维身为监督生的职责之一，他喜欢藏书阁安静的氛围，倒也不觉厌烦，偶尔学业不忙，还能取来一册书籍，默默阅读，暂时压制住狂乱血腥的心思。
可他没在这里睡着过。圣体灯后悬挂着历代修道院长的影像，他们都是虔诚的信徒，一生致力于释经解惑，尽管卡莱维内心的信仰并不纯粹，也不想做出如此失礼的行为。
敲门声还在持续着，大概是哪名路过的神父吧。卡莱维调动起僵硬的身体，打算下去开门，或许是刚才睡梦中醒来的缘故，他的动作很是迟缓，甚至有些滑稽。敲门人等得不耐烦了，于是不再白费力气，藏书阁再次回归寂静。
卡莱维深呼一口气，这意味着他不用临时找些蹩脚的借口应对。他放松身体，再次倒在榉木书桌上，正对着半开半掩的窗户，绣满鹈鹕和鸽子的纱织帘布随风轻晃，驱虫的熏香散出好闻的气味来，令人发困。
卡莱维惊觉不对，窗户是什么时候打开的？舞会结束后，他回到神学部，想到今天是查看圣体灯的日子，半路来到藏书阁查看情况，然后……他记不清，然后便因为劳累睡着了吗，可他是什么时候打开的窗户？
在意识到这些时，他的身体彻底无法动弹，好似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桌面。纱帘之后，一个飘摇的影子落进屋内，卡莱维瞬间清醒。
无形，无声，无名。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对猩红色的眼睛，在月色下显得格外骇人。
“有人在吗？”卡莱维难得失去了冷静，但他的身体遭受束缚，只能用话语试探，“特定人员之外，藏书阁不允许随意进出。”
理所当然地，他没有得到回应。
卡莱维的呼吸急促起来，流淌的血液仿佛要冻结凝固，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出现在他的身上。黑影在墙壁上移动，圣体灯的光亮无法打散他，像是黑色绸布裁剪而成，有人精心布置了一场默剧，让卡莱维体会了一番身临其境的感受。
在面对未知的时候，人永远是最为恐惧的。
“回答我……”卡莱维努力挤出声音，但还是没有任何应答。空荡荡的房间成了他一人表演的舞台，“你是什么……”
“是‘恶魔’吗！”
气流贯通了卡莱维的喉咙，一把火燎到了他的心脏，隔着厚厚的冰层燃烧，他已出离愤怒，出离悲哀，炽热的火焰近在眼前，却与他隔离在两个世界。在话语试探的间隙，卡莱维始终尝试着挪动身体，他调动大脑的意识，散布到四肢百骸，希望这具躯体能如他想象般移动哪怕一丝一毫。终于，他找到了那极小的缺口，他的手指可以动作，他用食指勾出藏在长袍内的手枪。
即使有手枪，大概也做不出什么像样的反抗，无论如何，至少饮弹自戕可以做到。然而，就在卡莱维触碰到枪柄的那一刻，他的身体内似乎感应到了某种力量，部分机能重新苏醒，卡莱维没有任何犹豫，举枪朝黑影射去。
砰的一声巨响，令卡莱维的头脑清明了许多。枪机的声音为何如此之大，我明明安装了消声器，卡莱维想到。
他的身体依旧迟钝，射击速度不快，准头也不行，黑影轻松地躲开了。那些珍贵的藏书，在卡莱维心中不值一提，但黑影就像冰粒融入水中一般，与黑暗彼此交汇，卡莱维的眼前铺满灰白色的雪花。
卡莱维用力地眨眨眼睛，在他的眼皮一张一合之间，周遭的最后一丝光亮就此熄灭，他彻底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霎时间，眼前的雪花彻底消失，卡莱维如同丧失了五感般，不知所措。
下一秒，他的眼中布满红色，卡莱维险些以为自己的眼球正在腐烂，渗出了浓稠的鲜血。他来不及反应，身体再次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拽回，后背狠狠撞在桌面上，他再次听到了与刚才的枪响如出一辙的声音，那个声音由他的身体内迸发出来，如同血管在受力膨胀，直到极致，最后迎来破裂。
极度的疼痛使卡莱维近乎昏厥，他甚至怀疑自己已经疼死过去，又由于疼痛重新惊醒。之前受过的所有肉体伤害，将疼痛叠加起来，也不及现在的一半。
卡莱维顿觉头晕目眩，他感到自己的喉咙被扼住，与唤醒了他逃离学院那晚的记忆。他根本无法呼喊出声，但他愤怒地睁开眼睛，在虚空中死死盯住那抹红色。
“恶魔……”
这会是我在临死之前，看到的最后一幅画面吗？即使如此，卡莱维仍是不想认输，他目眦欲裂，含糊不清的气音涌出，像极了垂死挣扎。可惜，我还没能亲手杀掉利纳斯，亲手复仇啊。
就在这时，敲门声再次响起，这个外来的声音瓦解了藏书阁内的恐怖意象，烟雾般消失了。
卡莱维如梦方醒，藏书阁内仍是他进来时的样子，他好端端躺在桌子上，但手枪不再藏于他的衣袍内，而是实实在在地放在手边。
卡莱维机械般走到门口，他迫切地想要见到其他人，不，是人是鬼都无所谓了。他大力地拉扯木门，发出让人牙酸的尖利噪音，门外的人似乎没想到门会开得如此突然，吓了一跳。
卡莱维看到了那头白发，然后是别在衣襟上的紫百合，依旧娇艳欲滴——站在门口的居然是希莱利亚。
“队长，”在嗅到百合的清香后，卡莱维冷静了不少，“你为什么会在这？”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希莱利亚手忙脚乱地掏出一枚银质十字架，双手递上，“我在衣兜里发现了这个，可能是牧师先生在为我别上花朵时掉进来的。你说自己得来藏书阁一趟，我是照着一楼的地图走过来的。”
“原来你会看地图？”
“当然了！”希莱利亚忍不住提高了声音，然后意识到不对，急忙收声，“能读懂地图，肯定是士兵的基本知识。而且，第一次来到学院的时候……”希莱利亚想起初遇赫林的晚上，他指向地图，以此转移她的注意力。希莱利亚不禁脱口而出，才想到此事不好外传，于是话题硬生生截在了半头。
见她慌里慌张的样子，不知为何，卡莱维轻笑一声，心头的郁结烟消云散，他接过十字架，说道：“谢谢你，队长。”
“应该是我要谢你才对，还有神学部的牧师先生们。”
“赶紧回去吧，我就不送了。”卡莱维关上藏书阁的门，确保上好锁，却发现希莱利亚没有离开，仍是站在身后。
“有什么问题吗，队长？”卡莱维问道。
“其实，刚刚接到艾伯特中尉的消息，明天会有新任务，你要做好准备哦。”希莱利亚特意叮嘱一番，卡莱维没有像之前一般敷衍了事，难得地认真听完，一一应答。
“到这来，有你想要的。”
在“恶魔”消失之际，于卡莱维的耳边留下暧昧不清的低语。很快地，希莱利亚告诉他新任务的消息，难道这一切都是有所联系的？卡莱维不知道。
希莱利亚离开时，卡莱维总觉得她有未尽之言，毕竟希莱利亚其人实在不会掩饰。卡莱维也不是喜欢多问的性格，他默默看着希莱利亚的背影，总觉得希莱利亚想说的话与自己有关。他的脑袋一片混沌，只想赶紧返回公寓，好好泡个热水澡。
第二天，尽管睡眠不足，卡莱维还是按时参加了发布新任务的会议，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连泽诺都对内情一无所知。
白亚川环顾四周，没看见灰林鸮队的影子，希莱利亚摇摇头，她只是在去往神学部的路上遇到了艾伯特，其余一概不知。
“放心，这次的任务很简单，一支队伍就能完成，”艾伯特表现得相当轻松，“清理坐标39.53，114.9处的异兆区，学院即将征用此处。”
泽诺闷闷地说道：“就是义务劳动咯。”
“就当是这样吧，才开学不久，你们尽量别影响到学业。”正是因为开学不久，学业不重，艾伯特会毫无顾忌地布置任务。
“到这来，有你想要的。”恶魔的声音回荡在卡莱维的耳畔。听到艾伯特念出的坐标，卡莱维似有所感，这恰好是他事先查明的地方。
是他的复仇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