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神明之治下

　　第6章
　　【6.0神明之圣祭司】
　　“电梯先生，现在是什么时候？”
　　和护士一样，它报出了准确的时间。
　　“欤，你的灯修好了么？”
　　电梯里的照明欢快地闪了闪，液晶屏幕上露出一个像素笑脸。
　　我不禁有些好奇，像它这样的AI，会感觉到开心吗？
　　圣心医院E3区到了。
　　天色阴暗起来，乌压压的云，一副随时都会下雨的模样。
　　不会下雨的。
　　头顶的天，是虚妄的一片天。
　　“这里也是一个小世界吗……”
　　无人注意的角落，电梯门隐没无踪。
　　“哎呀！”
　　我该怎么再让它出来？
　　E1区的小世界里，电梯也是这么消失的，但因为遗失了一段记忆，我完全不了解呼唤它的方式。
　　“呀？你这脸上是何等奇异之物！”
　　听见了我的叫声，谁突然从后面跳出来想捏我的脸，但戴着面具不太好捏，只好改为摸了摸头。
　　“哎呀！”我又被吓了一跳，“你谁啊？”
　　那是一名化着怪异浓妆，身穿鲜艳浴衣的少女骄傲地站在我面前，她收回摸我头的小手，挺着胸脯叉腰说道：
　　“居然想叩问余之大名吗？哼，仔细听好吧！余乃神明之圣祭司，连通天理与人心之使者，正在此处完成祝祷之仪典。陌生的客人啊，我们的相逢是偶然的吗，还是神明意旨中的必然？奇怪奇怪，你的心灵竟然如此交杂繁复，余自认无法完全读透，可否向余报上你的来处？”
　　我：“？”
　　什么祭司啊仪典的，明明就是个萝莉嘛。
　　我故意学着她装作高深莫测的样子，模棱两可地指了指天空：“我从上面来。”
　　“呀！”
　　浴衣女孩生气地叫了一声，瞪着我的眼睛，我无辜地挪开目光，她又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既不是冒充神明之妄人，想必你定是上层空间之来客！余好久好久～（她转了一个圈）好久没有陪客人玩耍过了，走，随余参观这个世界吧！”
　　她兴奋地拉起我的手，另一只手试图提起一个大篮子，但只能在地上拖动：“咿呀！好重！对余来说果然还是太过勉强了吗？帮帮忙好吗帮帮忙～对了，还未请教你的名号！”
　　我松开她的手，一边帮忙一起抬起来那个沉重的篮子，一边回答她的问题：“我是谁吗？我好像也不知道。”
　　话一出口，我就觉得自己傻里傻气的，原本已经做好被大声嘲笑的准备，没想到浴衣女孩突然兴致大发：“有趣！遗失自我之来客吗？那么，余边赐你以『旅者』之名，你也可以称余为——”
　　“祭司？”
　　“错！是『神明之圣祭司』！记好了哟！”
　　“好的，”我很乖地答应，“『神明之圣祭司』。”
　　“嘻嘻～”
　　什么嘛，你的穿衣风格跟称号完全不搭呀。
　　她的胸前，有一柄十字架反射着光线晃啊晃的，与美丽如樱的浴衣不伦不类地映衬着，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把圣彼得大教堂的耶稣画像用二次元美少女替换掉一样，我正这样不着边际地想着，突然，只听见面具的另一端传来魔鬼的命令：“拿到那柄十字架。”
　　下意识地，我伸出了手，下一秒，神明之圣祭司“呀！”地尖叫一声跳开了，沉重的袋子砰然坠地，少女捂着胸口，大声责骂道：“竟敢对本鸣神天翊之尊图谋不轨！尔等色胆包天之狂徒，就不怕招致神罚吗！”
　　“对、对不起！”我吓得连忙道歉，“实在是对不起，其实我只是想看一看你的十字架！”
　　神明之圣祭司叉腰，“是吗？”她看着我的眼睛，没有在里面找到恶意，于是点点头，相信了我的说法：“原来是这样，对于敬奉神明之心，余向来报以最大的宽容，就让你亲眼瞻仰吧，余神圣的祝祷之匙！”
　　她没有取下十字架挂坠，而是把脖子凑过来，仰着小脸，捧着十字架让我观察，灰黑色的金属材质，冰冷而沁凉的质感，“看完了吗？让我们继续神圣的旅途吧～”
　　“你不会抢的吗？”面具另一端的魔鬼看了我不作为的样子，十分生气地质问。
　　可是她太可爱了呀～
　　话虽如此，魔鬼还是任由我按自己的想法行动，我和祭司重新抬起那个装满东西的篮子，一步步穿过教堂的庭院和建筑。
　　“真是累死余了，早知道像往常一样分成两份就好……”
　　“好长的台阶啊，要走这么远吗？”
　　“很壮观吧，嘿嘿，一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步哦！”
　　“你在吹牛吗？”
　　“我说的是真的！”
　　“怎么看都没有一万步吧……”
　　【6.1】
　　“啦啦啦♩♪♬～”
　　鲜艳的浴衣，空灵的嗓音。
　　神明之圣祭司哼着小曲，踩过青灰色的台阶，从高台之顶一步步下行，在走下高台的漫长下坡路之后，那些残破的石像和神龛，渐渐在身后远去了。散发着青苔气息的废墟扑面而来，看得出来，这里曾是一个颇有规模的宗教建筑群，只是现在所剩无几的穹顶，已经掩不住阴翳的天空。参差的断壁残垣与其说是教堂的一部分，不如说组成了一个迷宫，到处都有垂下的锁链，或许连接着十字架，或许镇压着恶灵之类的象征。不知不觉，在残破墙壁的重重掩映下，身后的高台已经要踮起脚把视角仰得很高，才能微微看到了。
　　“哇塞，跟迷宫一样诶，不会很容易就迷路吗？”
　　“作为称职的神明之圣祭司，余可是天天都要巡查自己的领土，这里该怎么走，那里该怎么走，早就已经烂熟于心。”
　　“神明之圣祭司。”
　　“欤，什么事？”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吧！余定当不吝赐教～”
　　“所谓神明，是什么人呢？”
　　“啊～那是天地万物间的规则——”
　　“我的意思是，你还这么小，和我现在差不多大……作为祭司的权能，是什么人赋予你的呢？”
　　“赋予……没有人哦～如果一定要说有一个人，那就是我自己吧。”
　　“你自己？”
　　“嗯！”神明之圣祭司郑重地点点头，“我从生下来起，就可以听到神之旨意了。与神明沟通这种事，除了我，大家都没办法做到！”
　　“真厉害啊。”
　　受到称赞的她嘻嘻笑了一声，旋即高兴地叫道：“旅者，你发现没有，篮子在变轻！”
　　“真的吗？”和她一起抬着篮子的我，完全没有一样的感觉。
　　“而且我的动作好像也变轻了！虽然只有很小很小很小的一点点，但是它比刚刚在那上面的时候，要轻了一点点耶～”
　　我回头，看见那若隐若现的高台之巅，一切都像幻觉一样，一定是经过了什么障眼法或者梦境吧，不然的话……这怎么可能啊，我们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从那么遥远的地方下来了吗？
　　我忽然想逗一逗这孩子，于是说道：“假如你的感觉没错的话……”
　　“当然没错！”她小小地蹦了一下，“要论感知之敏锐，天下再难有人能和余相比！”
　　“神明之圣祭司，你知道吗，如果我们松开手，篮子会怎么样？”
　　“当然会往下掉啊～”
　　“那你知道，它为什么会往下掉吗？”
　　“欤？”
　　“因为地心引力。”
　　神明之圣祭司扑闪着眼睛，好奇地问：“什么是地心引力？”
　　“就是说，我们生活的地方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星球，我们脚朝的方向就是球心，天空的方向就是球的外表面。”
　　“哇哦～一个球！”求知欲已经快要从她的脸上溢出来了，“那我们踩在球上，不会摔跤吗？不会往下滚吗？”
　　“因为球太大了，我们太小了，所以感觉上和平地没什么两样。我们不会往下掉，是因为这个星球会产生一种力，把我们往球心吸引，这就叫做地心引力。质量越大的物体，受到的地心引力也就越大。”
　　“好、好厉害！旅者，你懂得的这些东西，余竟从未在圣典里见过！”
　　“嘿嘿，这叫做科学。”
　　“所以说，这个世界是一个大球，我们在球的表面，脚下很深很深的地方是球的中心，然后，世界上的所有东西，都在被球心往下吸，我说得对不对？”
　　“你真聪明，这么快就理解了。”
　　“那当然，余的脑筋可是相当灵活的！”
　　“那你能告诉我，如果我们手中的篮子变轻了，那说明，地心对篮子的引力是变大还是变小？”
　　“变小！”她高兴地抢答。
　　我感觉自己在扮演老师，而神明之圣祭司是一个很称职的学生，尽管不像是有科学基础的样子，但她的理解力非常棒。
　　“前面说到，质量越大的东西，受到的地心引力也就越大，质量越小的东西，受到的地心引力也就越小。既然篮子受到的引力变小了，那里面装的东西一定变少了，你说对不对？”
　　“对！欤，等等，不对呀，余绝对没有偷吃！你也没有偷吃，篮子里的东西没有变少！”
　　“也就是说，篮子的质量不变，受到的引力却……”
　　“变小了！旅者，这是为什么呢？”
　　“影响地心引力的因素，除了物体的质量，还有物体到地心的距离。在地球表面之外时，物体受到的引力，与到地心距离的平方成反比……”
　　“好复杂，余听不明白了……”
　　神明之圣祭司受到了挫折，委屈的地垂下了头，我赶紧用更简单的说法解释道：“也就是说，离地心越近，受到的引力越大，离地心越远，受到的引力越小。”
　　“欤？”她指向身后遥远的高台之巅，“那我们从上往下走，离地心……就会变近！对不对对不对？”
　　“是的。”
　　“然后引力变大，所以篮子就……不对不对，这不就反了吗？”
　　“啊，所以这就是不可能的了。”
　　“旅者，你把余彻底弄糊涂了。”
　　“所以说，既然篮子变轻了的话，我们就不可能在地球的表面之外吧。而在星球内部的话，情况就不一样了，因为星球的质量也成为了变量之一。我们外面的球壳对我们引力的矢量和为0，所以地心引力大小与我们脚下的星球质量成正比，也就是与我们到球心距离的三次方成正比。三次方把原来的负二次方抵消，情况就调转过来了：在地底下的时候，地心引力与我们到球心的距离成正比。越往下，引力越小，越往上，引力越大。”
　　“啊啊啊，”神明之圣祭司茫然地摆了摆脑袋，“旅者，果然余还是读不懂你的内心啊～”
　　“可是我们走下来的距离，虽然看起来特别高，但跟地球比起来根本是沧海一粟，假如这都能产生让你能感觉出来的引力变化，这就说明，星球的有效半径已经相当小了，这样推断的结果就是，我们在地心附近。”
　　“呜哇？！我从来没有做过坏事！余乃堂堂神明之圣祭司，才不要下地狱！神明大人，难道余辜负你的期许了吗，余做错什么了吗，难道余从一开始就是在自诩神圣吗，余多年庇护的地方，原来却是名为地狱的修罗之境吗，那一切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余、余——”
　　我忍住笑，打断了神明之圣祭司的悲叹：“说起来，『篮子变轻了』这种事，一开始就只是你的想象吧。”
　　“余的感知可是不会骗人的！”
　　“你的感觉没有问题，篮子也确实没有变轻。”
　　“什、什么？”
　　“不要忘记我们是两个人提着一个篮子的。”
　　“哈？”
　　“你提的那头变轻了，只是因为我提的那头越来越重了而已。谁叫你一点力气都不出呀，这一路上，真是累死我了！”
　　“对、对不起！”
　　“也不用出这么多力气啦，一人一半就好，你一半我一半。”
　　“所以你刚刚说了那么多，都是在拿余寻开心吗？呜，忽然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
　　“没有骗你啦，不过寻开心倒是真的。”
　　“余饶不了你！！！”
　　“堂堂神明之圣祭司，却连这点生活常识都没有，真是可笑可笑。”
　　在神明之圣祭司的殴打下，我们连同篮子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
　　笑着闹着，那抛诸脑后的烦恼。
　　虽然很辛苦，一直，一直都很辛苦。
　　但是，能一直这样玩下去就好了，我想。
　　“呀——！”
　　废墟里飞扑出人影，我被撞翻之后翻滚了两三圈，神明之圣祭司也挣扎着爬起来。
　　我被撂到一边，狰狞的人影蹒跚着再次扑倒她，手里攥着墙砖或者石头，用力击打着她的头，发出一下又一下沉重的闷响。
　　咔，那是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她做错了什么吗？
　　“你——假！！没——祭——假！！”
　　不明意义的嘶吼从喉咙中咒骂一般地涌出，石头在碰撞中飞了出去，那畸形的人影仍不罢休，扬起变形的前肢，用拳头继续打了下去。
　　为什么，要杀害她？
　　无力地扑打着，我问面具后的魔鬼，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需要你的力量。
　　魔鬼像消失了一样，怎么呼唤都不回应，他……只想要那柄十字架吧。
　　突然，更多的人影从废墟的深处追了上来，把畸形人制服，然后拖走。
　　怀抱中的**瘫软着，身上的浴衣依然艳红，像一只断了线的华丽风筝。
　　一名老者上前，摸神明之圣祭司的胸部，然后瞪大眼睛转过身，面向废墟深处的人影，摇头。
　　人群一片哗然。
　　我把手伸进浴衣。
　　没有心跳。
　　鼻尖下方。
　　没有呼吸。
　　在记忆力，找寻为数不多的经验。
　　我生疏地重复着心肺复苏的流程。
　　一遍又一遍。
　　人影围了一圈又一圈，做着奇怪的动作，意义不明的音节在他们口中嗡鸣，仿佛某种神秘的吊唁。
　　有人大声悲泣，有人默默流泪。
　　我生气地吼道：“哭你**啊！人还没死呢！”
　　心跳和呼吸，已经开始恢复。
　　聚集的人们吸走了氧气，连我都开始感到沉闷。
　　“滚远点！”
　　我驱散了人群。
　　因为怀抱着神明之圣祭司，大家都听我的命令。
　　老者见那孩子居然动弹了一下，立刻跪下给我咚咚咚的磕头。
　　“别他妈磕了，谁来帮忙止个血，我不会！”
　　我本来想从她宽大的浴衣上撕下布条，但老者从篮子里找到了绷带和药品，我抱着少女调整了一个角度让老者包扎，但那家伙也只会把流血的地方胡乱裹起来，感觉还不如我自己动手。
　　绷带慢慢变红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按自己的想法又缠了一圈。
　　好在最后，血还是止住了，但过了很久很久，神明之圣祭司都没有醒来。
　　颅骨是最坚硬的骨头，但它保护的大脑又容易损伤，我担心地看了好久，她的鼻翼翕动着，眼睛始终没有睁开。
　　这场袭击，就是奔着杀死她去的吧，只是畸形人那残存不多的理智，已不足以让他举起石头瞄准她脆弱的脑干。
　　要是那几下砸击打中的是神明之圣祭司无保护的后脑，她……无论如何也会没救的吧。
　　因为心肺复苏救活了她的缘故，那些信徒现在把我奉为了下凡的神医之类的角色，他们的语言夹杂着很重的口音，跟神明之圣祭司标准的口语截然不同，我抱着瘫软的她，来到废墟深处一个戒备森严的小教堂，把她放在十字架点缀的讲桌上，周围的青年男子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虽然大家都很瘦弱，但也应该不会有人能攻进来了吧。
　　除非……敌人就在我们中间呢？
　　我拾起了一块棱角分明的砖石，提防着那些信徒，守在神明之圣祭司旁边，忽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在哪里见过这个场景呢？
　　是既视感吗，没有经历过的事情却显得似曾相识，也许是因为大脑把这段即时记忆错误地储存到了『回忆』中，又称『海马效应』。还是说，这种事情，真的经历过呢？
　　我保护着神明之圣祭司，就像在不知多少年以前保护着夏蕾一样，不，更多的是夏蕾在保护我吧，郭华家坍塌的农舍，饿极了的黄狗，主人的血腥味，我和夏蕾都是陌生人，它们会扑上来，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那个畸形人被押上来了，他的手和脚都束缚着铁链，绑在铁灰色的十字架上，信徒们跃跃欲试地往他的脚下堆起了木柴，老者操着浓重的口音征求我的意见，我听了好久，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叫我『旅者』就好，这孩子是这么叫我的，”我吩咐道，“审判什么的，等神明之圣祭司醒来以后再议吧。”
　　老者虔诚地叩首，我想，我现在的身体，明明跟神明之圣祭司年龄相仿，怎么好意思称她为孩子呢，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