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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孩子。”坐在我对面的老人这样喊我。
容我稍作解释,此时——也就是说晚间十一点四十分——我刚结束了现场的工作,在冷锋过境的湿滑街道上步行了十分钟,来到这家供应晚间套餐的“盈前亭”。走在冷飕飕的路上的时候,远远地就能瞧见从临街大窗映照到人行道地砖上的灯光,这种景象让人很放松,虽然对我而言说不上是最放松的事,但如果你刚在现场帮一个新手救了火,你也会想要这样的放松,更何况这会儿我也确实腹内空空。
我和那位似乎永远睡不醒的店员打个招呼,点了酥炸腰肉套餐外加一杯米酒,虽然盈前亭的乳鸽和鲅鱼也很不错,但是我最常吃的还是腰梁肉。在这样一个时代,他们还保留着肉食端上桌再现挤柠檬汁的伟大传统,香味顺着肉身的切口沁入爽口的圆粒米饭,两者之间能看见炸至金黄的蛋白边缘,香料的配比则尽可能少,以烘托出食材原本的滋味,可以称得起是最地道又最不加修饰的美味了。饱餐之后再一边沿着夜半的街巷走回家,一边感受着食物从胃部散开的暖意,如果有什么配得上一天工作的收尾的话那非这种感觉莫属。不过今天的酥炸腰肉套餐还带有一丝庆祝的意味,从现在开始我不再只是电台节目的话题作家,更是成为了晚间三档节目的总负责人。
坐在窗边也能听见后厨里肉菜在油锅中煎熟的滋滋声,店员已将米酒端上桌,旁边还放着一小碟店家赠送的凉拌野菜,虽不解饱但很开胃。
我以话题作家的身份参与了近千回晚间节目的制作,最近几个月负责的节目叫《星夜九州谈》,主打的内容是事先在这座繁华的都市中寻觅各色人等,让他们成为当天的节目主持人,而让他们对着收录声音的盒子说出自己想说同时听众们也爱听的故事,就是我话题作家的工作。你知道面对话筒的时候人们说得最多的是什么吗?没错,是倒苦水,似乎每个人都有说不完的烦心事,即使那些看上去挺内向的人撬开了话匣子那也是滔滔不绝。当然这档节目的初衷并非如此,我也不希望自己参与的节目会导致地区非自然死亡率暴增,所以在他们的话语中寻找突破点,将话题的走向调整到日常又轻松的故事上来成了我在大多数夜晚的工作模式。
就这样,在过去几个月里我见过了想要做美白结果变得全身翠绿的女高中生,喝醉了闹事民警还跟到播音室来的上班族,胸口横着一把斧子却坚称自己没事的小混混——最后我们采用了在救护车上把信号传回广播中心的方式完成节目,我还见过很多比这更离谱的主持人,这些人都是节目制作人找来的,实际上他是电台的投资方,当制作人只是业余爱好。业余的制作人找来的业余节目主持人,再加上我这个业余话题作家——我的主职是给一家网络媒体写娱乐八卦的专栏——制作人认为《星夜九州谈》充分体现了现代广播听众的容忍度,大概所言不虚。
香气四溢的套餐端上桌的时候,我才注意到这位老人坐在了我的对面,夜已经深了,街上非常安静,按理说有人走进来我是不会听漏的,更加奇怪的是,盈前亭里全都是无人占领的位子,他偏偏要坐在我对面。
“嘿,孩子。”他说。他似乎没有点食物,因为厨房里的响动已经止歇,店员给他端上一杯热茶,碟子里三粒小小的腌甘梅贴在一起。老人没有接着说话,他拿起一粒梅子放进嘴里,向后舒展着身体,似乎只是在享受零点前的餐厅氛围。一种奇特的感觉涌上我的心头,仿佛久远的记忆被唤醒了,我突然间觉得他很像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是一名兽医,当时他在这座城市边缘的小村里行医,他有一名聪慧温柔的助手,有一天他向助手求婚,可想而知的,她就是我的母亲。他们两个人都是非常愉快的人,而我的降生自然也给整个家庭增添了不少欢乐。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他们俩虽然都是和村民们家中的牛羊打交道的,但是父亲却总是希望自己也可以成为一名医治人的医生,所以在农闲时期,既没有东家的公猪得了传染病也没有西家的母马等着接生的时候,父亲就会和母亲一起,先让我坐在躺椅上,身边塞上几件玩具,他们俩戴上在这乡下难得一见的电子设备,开始玩一款给病人动手术的游戏。游戏设备旁边连着一个小屏幕,而我总会盯着屏幕看到出神,最开始父亲甚至想把一台设备戴在我头上,母亲喊着“别闹啦对孩子眼睛不好”才制止了他。这其中的细节我都是后日听母亲提及才知道的,年幼的我留存下来的记忆只有屏幕中病床上各种受伤的病人,现在想来,那时候居然没被吓到做噩梦真不容易。双亲毕竟有些底子,加之游戏内容比较容易掌握,很快父亲就能在游戏中开胸缝针处理外伤了,虽然我觉得看着父亲一阵手舞足蹈,屏幕上五脏六腑满天飞的景象更有意思,但是显然对于父亲来说完成一台手术,救下一条虚拟人命才是更有意义的事。
事情发生在我刚上小学那年,放学之后我回到家继续看故事书,离我家不远的地方有一处小土坡,几个孩子在那儿玩打仗游戏,我觉得这种游戏过于无聊所以没有接受他们的邀请,就在我读到几只小动物被神秘的“扑通”吓跑的时候①,窗外也确实传来了扑通一声,那声音大到让人不能忽视,更不用说马上哭喊声就响起来了。
“哇——!妈妈——!”
“救命啊!”
我听见有人很快地出了门,那是父母亲冲了出去,于是我也合上书出门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原来是有个孩子从土坡上摔下,一截断开的篱笆篾条从他的侧腹穿了过去。周围住的不止我们一家人,很快附近的全都聚过来了,两个脚程好的年轻提出抱着孩子去找大夫,父亲喊着这情况比较严重让他们去把大夫请来,然后他让母亲回家去拿毛巾和热水来。之后的事我记不太准确了,只记得那孩子扛不住疼,孩子的父母从远处赶来时,认为是父亲作为一个兽医做的紧急处理过于粗野才让他们家孩子休克的,父亲挨了一顿拳脚,母亲也被打了几下。从那之后父亲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游戏机也收起来了。
又过了没多久,父亲就失踪了。
我吃着套餐想着小时候的事,坐在对面的老人吹了吹浮着的茶叶,喝了一口又放下,拿起第二粒梅子,我越看越觉得他的神情就像以前愉快的父亲。
接下来的事我是听母亲说的,她得了某种罕见的病症,我们辗转多地求医无果,在临终的病榻上她突然从昏迷中清醒了一会儿,告诉了我父亲失踪那天发生了什么事。那天他们两个人去镇上行医,有个富户家养的驴前腿总是抽抽,从富户家的侧门可以望见一处公园,正巧那天镇上学校组织学生们在公园里玩,就在治好了驴从侧门出来的时候,突然狂风大作,飞沙扬尘遮蔽了天空,风卷起的石头有些比豆粒还大。父亲赶忙脱下外套罩在母亲和自己的头上,眼睛凭借一个小缝找路,他们打算回头敲门希望那家人开门让自己进去避一会儿,但是还没走到门前,父亲停了下来,身背后的公园里传来了哭声和呼救声,有些孩子躲闪不及被刮来的石头砸破了脑袋,砸断了鼻梁,不知从哪儿刮来一块店铺门前的幌子,兜住了一个瘦小的孩子居然把他卷上了半空,在强烈的求生欲驱使下,这孩子死死抓住身边的一棵树,大概是枝条上的刺扎进了他的手,撕心裂肺的哭喊就算在狂风中也能听见。
“你待在这里。”这是父亲对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他把外套重新给母亲罩好,自己用双臂护住头和脸朝公园跑去。母亲呢,自然不会待在原地,她只停顿了几秒钟就也跑向公园,看见了让她一直埋藏于心底的一幕。母亲所在的位置还是风沙不断,但是只在她前面几米远的父亲却像是离得很远,他走进了一处无人之境,周围的景色开始褪去,脚下的地面也变成了颗粒状。
父亲走进了一片沙漠,绵亘不绝的沙山沙海围住了他,顶上晴空万里,阳光灼烧着这片沙域,父亲慢慢地放下手,他的衬衫也已经被血染红了一点,一个声音开始说话,母亲回忆说,不管说话的人是谁,他用的是不带感情,不属于尘世的语调。
“这么说,你想救这些孩子?”
“没错。”父亲大声回答。
“你还想救更多的人?”
“没错。”
“村里的动物怎么办?”
“只要我能救的,都要去救。”
“那就拿起你面前这把雨伞,它叫白碧照水。”
远处的母亲透过外套的缝隙隐约看见沙漠中立着一把纯白的雨伞,它半埋在砂砾中,好像是这个声音说完才出现的,又好像在那里等待了很久。一眨眼,父亲和沙漠一同消失了,狂风停息,无数洁白的梅花从天上飘下,落在孩子们的伤口上那伤口就愈合了,母亲跑向那棵树,张开父亲留下的外套接住了落下的孩子,外套里传出咯咯的笑声,母亲看了看那孩子的双手,一点擦伤的痕迹都没有。
除了母亲,似乎没有其他任何一个人看见了在公园中显现的沙漠,也没有人知道是父亲救了他们,这样真的好吗?对母亲来说回答是肯定的,她虽然按照常理报了警,但是心里明白已经没有人能找到父亲了。我在那天失去了父亲,十几年后病魔又夺走了母亲的生命,那之后又是十年,听完弥留之际的母亲讲的故事,我时常独自一人在夜晚思考,想的都是同一个问题。
父亲,你在哪儿?如果你真的去做了拯救其他人的工作,为什么不来救救母亲?
老人咳嗽一声,稍稍推开茶杯,他俯身用食指敲打着桌面说了一句话,这句话把之前我以为他是我父亲的错觉一扫而空。
“你小子,离有夫之妇远点儿。”
话一说完他就起身离开了,我盯着碟子里最后一粒梅子,啊原来是这么回事,他只是某人派来威胁我的人罢了。和广播中心在同一幢大楼里的还有其他很多公司,我和这位材料开发公司的女性雇员是在楼梯间认识的,不知怎么的她就缠上了我,有一次事后她向我诉苦,我才知道她已经结婚了,我倒是没怎么惊讶,倒不如说她作为悲惨婚姻的牺牲者这件事勾起我更为强烈的占有欲,于是我们又进行了一次返场。在了解她丈夫的为人之后我依然打算把这段关系继续下去,毕竟在现实里能享受到以前只在影片里看过的——我坐在准备室写当天的话题稿子而她就跪在桌子底下——种种刺激真是让人欲罢不能。所以这老头要么就是那位醋意大发但又懦弱不堪的丈夫找的,要么就是其他相关人士找来吓唬我的,也好,挑明关系把她抢过来吧,但是这种女人到手之后会不会变得很麻烦啊,以及我居然有那么一会儿把这老头当成了自己的父亲,我真是傻得可笑。
就在我思考的时候,老头已经走到门口取回了寄存在那儿的东西,我打算回头向他嘲讽几句,只看见他手里拿着一把纯白的雨伞出了门。
不会的,这只是巧合。
我这样想着身体却不听使唤擅自动了起来,扔下没吃完的东西我跑向门口,盈前亭的门上镶嵌着锤纹玻璃,我看见门外站着另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推开门,午夜的街上空无一人,雨又下了起来。
①:这里指的是经典童话《咕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