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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鸣声不绝于耳,安胖子倒在疗养机构的床上,身下是洁白的织物。他听着走廊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自己的一条手臂搭在额头上,右眼被光刺得眯了起来,这光透过朝南偏西的窗户上挂着的浅薄窗帘照了进来,成为了当前房间内唯一的光源,也是他可以对房间的所有摆设一览无余的关键照明。如果要描述直接映在地板上的光和照在窗帘上四向散开的光,以及在它们二者正当中闪闪发亮的灰尘之间的关系那倒是可以花上不少笔墨,只是我们的本意并不在此。安胖子的脑子里反复咀嚼着“喝点儿矿泉水”这六个字,思索着自己怎么会就因为这句话来到这样一个地方。
安胖子现在的形象可以说与自己这个外号相去甚远,如果这时候的他站在某户人家的衣橱里,一定会让人想起“家丑不可外扬”的英语典故,也就是说他现在顶多就比骷髅多个几两肉,隔着近乎透明的皮肤都能看清楚每一根骨头,去医院倒是省了X光的钱。要是换做两个月之前的他,说得冒犯一点,大概没有哪家的衣橱能装得下这么个大家伙,两个月前他的体重超过了七分之一吨,每天早上员工晨会的时候,他都会喘着粗气最后一个到场,后脑勺上堆叠的几层肥肉的夹缝里全都是滑腻的汗水,可就是从两个月前那时候算起,他的体重开始直线下滑,可以说是每天都在朝着这副骷髅样狂奔。
上个星期一,楼层主管来到安胖子所在的格子间,手里端着一杯糖分多到常人难以想象的廉价咖啡,主管一只胳膊肘搭在齐胸高的白色隔板上——那儿立马发出了凄惨的吱嘎声——用同样像是被糖腌过的嗓子通知他,经过领导层的讨论,他们一致认为在经历了过去连续一万四千三百二十二天的工作之后,他,安胖子,“垮了”,没有任何疾病,只是“垮了”,人难免会遇到这种情况,有的人垮在送行的月台上,有的人垮在途径的大桥边,还有一小部分人会垮在自己煮的罗宋汤面前,而安胖子垮在了他自己的岗位上,他那丰满的干劲和他丰满的体型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所以他们决定给他放一段时间的假。啊不,工作的事不需要他担心,他们从推克星本地的联盟公司借了七个人来顶他的班,只要他能早点调整好状态回到岗位上来,因为他的脱岗对公司造成的损失可以网开一面。
“我给你带了几张这个……宣传册子,你看看,选个自己喜欢的疗养胜地,好好放松放松,去喝点儿矿泉水!”主管把一沓花花绿绿的广告纸放在安胖子的桌上,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这一下差点给公司造成更严重的损失——然后清着嗓子离开了。
那么就这样吧,安胖子站起身,从各种意义上把自己的接头从名为公司的基板上拔掉,楼层主管已经走远了,但是还能听到他和每一个路过的隔间里的人打招呼的大笑声。安胖子拿起那叠广告纸,诺诺地走到格子间门口,他的嘴唇有点歪,而且他也总不把嘴合上,这会儿自己的嘴里小声嘟囔着:“喝点儿矿泉水?”
正因如此他才选择了这个偏远的星球,这里的矿泉水据说是附近几个星系里最棒的,可是等他来到自己的房间,服务员替他开通了房间里的水龙头,两杯矿泉水下了肚他才感觉自己上了个大当。倘若这水寡淡无味也就罢了,让人不能接受的是这里头能尝出一股怪味,仿佛一条半生不熟的红烧泥鱼连带着用来烧它的木炭一起打翻在了水里,这会儿刚喝下去的水就让他一阵反胃。他本想当场对着服务员发飙,只是他刚出声喊住那人,对方缓慢的回头、眼睛上厚厚的眼翳和毫无生气的反问都展现出“你是个人还是堵白墙对我都没有太大的区别”的气场,这让安胖子咽下了后半句抱怨,打发他离开了。
安胖子如同我们最开始描述的那样倒在床上,正在这又憋屈又气恼的当口,窗外越来越响的蝉鸣声引起了他的注意,如果说矿泉水不好喝还能解释成星球风味,那疗养机构里有这么嘈杂的蝉鸣简直是让人怒不可遏。他站起来凭窗望去,自己所在的这幢建筑的旁边就是一处树木茂盛的公园,只是周围都用建筑材料围了起来,而且从枝叶的空隙间可以很明显地看见层层断裂的地面,这地方的建筑安全该不会也没什么保障吧,想到这里,他决定下楼去找大堂前台问个明白。在和同样拒人千里之外的前台人员勉强进行了几轮对话后,安胖子总算是了解了一点基本信息,“公园正在检修”,“您可以去三楼玩VR”,“卡车撞坏了公园的喷泉和亭子”,“蝉的叫声难道不够使您放松吗”,“请不要靠近公园”。
真是胡说八道,安胖子离开前台,耳边的蝉鸣声似乎又比之前大了几分,这令他格外心烦,刚走过大堂的转角他就从最近的一扇落地窗走出去溜进了公园。
安胖子决定在晚饭前花点时间在公园里找到蝉鸣的来源,谁曾想走进公园之后,原本明晰的声音突然就变得飘忽不定了,每当他以为自己走到了蝉的发声地,那声音又从另一个方向的远处传了过来。同时他还觉察到了另一个问题,在房间的窗边他以为自己已经俯瞰了整个公园,此刻他却感觉公园正在无止境地扩展边界,偶尔回头望去,疗养机构的圆顶也越来越远,也不知道走了几个小时,他终于站在了先前看到那块断裂的地面旁边。原本被杂草簇拥着在树与树之间蜿蜒的红砖小路在此处被外力截断了,整段路面都塌了下去,最中心沉下去有三米多深,周围并没有任何喷泉或亭子的痕迹。
然后安胖子看见了那只蝉。
那只蝉,任何人第一眼看见就能立马发现其中的异常之处——它那不同寻常的大小——安胖子小时候也逮过蝉,半个手掌大小的蝉就足以让同院的孩子围着他转上好几天了,而眼前这只蝉整体长度超过半米,腹部还怪异地隆起几乎鼓成了球体,它的身形在深色的泥地上投下了更深的阴影,这阴影和周围树木的阴影连在一起又成为了更广阔的阴影。
安胖子倒是并未多想,某些星球上的物种就是会长得和其他大多数星球不同,他背转身,先后把两条腿伸到了断层外头,双手撑住高处地面的边缘。如果是两个月前的他想下到坑底也会做出同样的动作,只不过那时是因为他体重超标,现在则是因为他弱不禁风,当然不变的是他运动神经确实不发达,最终他的手没吃住力,脚又没来得及踩稳,整个人仰面倒下摔在了坑底的地面上,一时间头晕眼花。他揉了揉后脑,没有出血,与此同时他眼前的一幕把他吓得不轻。从安胖子摔倒的方位来说,他的头正朝着方才发现的那只巨蝉,脚则朝着疗养机构的方向,在他的左手边就是已经变成血红色正在不断下沉的夕阳。他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那只蝉应该受惊飞走了才是,盲目寻找了一个下午的他也顾不得疼痛,仰头朝蝉的方向看去,赫然发现那只原本位于十米开外的蝉此刻距离自己只有不到一拃,它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那对昆虫
——真的是昆虫吗?——
的眼睛流露出的气息让他不寒而栗,他用尽全身力气一骨碌站起来,同时还向后退了一步。
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那只蝉并没有贴到自己脸上来,它还是和先前一样停留在十米远的地面上,刚才难道是自己摔出幻觉了吗?安胖子这会儿谨慎了起来,他蹲下身捡起一块碎砖,试探着扔了过去,砖块就落在蝉的面前,但它岿然不动。安胖子又捡了一块砖砸了过去,这次正中蝉的头部,而它只是在地上滚了半个圈,没有半点会动起来的意思。
什么嘛,这东西应该是死了,安胖子想着,他小心翼翼地上前查看,走近了一眼就能看出这蝉死透了,昆虫的眼睛黯淡无光。四下里寂静无声,可以听见远处疗养机构的大锅炉启动的声音,安胖子回想着自己一路找过来,这蝉的叫声忽左忽右,现在完全停止了,尤其是这东西一副吃太多撑死的模样,不禁有点好笑。“那么,为了确保……”安胖子小声地自言自语,对准那滚圆的腹部一脚踩了下去,粘稠的昆虫内脏迸了出来,他感觉自己的脚底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地上这摊东西中还混杂着什么,那东西小小的,白白的,还有一个闪闪发亮的零件,天光正在急速流失,这使人视物不太明晰,安胖子只能蹲下身仔细查看,这下子他明白这虫子上一餐到底吃的是什么了。黏液中可以看见纤柔的手指,而刚才硌到自己脚的东西,分明是某家长辈给孩子买的银手镯——长命百岁,富贵平安。
蝉鸣声从四面八方淹没了他。两个月后,推克星人类聚居区因蝉灾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