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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延福 10.1 负稀奇和暗夜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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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案组组长陈延福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医院大门,他抚平了外套上的一处褶皱,走向马路转角处的吸烟室,现在的他急需一支烟润润嗓子和精神。传达坏消息这事他也做了不少次了,没有任何一次能如今天这般沉重,因为这一次新案组组长变成了“原”组长,他的职业生涯结束了。他半歪身子和售烟机靠在同一面墙上,扫描确认身份然后买烟,取出一支在机器上轻敲了两下烟嘴,点着抽了一口,故意重重地吐出烟雾。往常陈延福在办公室里这样做的时候,医生就会把他的烟拿走按灭,丝毫不考虑他好歹算是个上级,到后来他一开始敲烟,医生——有时候连带着凑在医生面前的阮天雾——只要转头看着他他就会把烟放回包装纸里。
  “你小子管得比我老婆还严。”为了缓解尴尬,陈延福总会这样抱怨,只是今天没有人来做这件事,因为医生还躺在病床上,脸上的纱布下残留着空洞。
  医生还没有苏醒,阮天雾这几天也一直没有休息,她的眼睛也不知道肿起来又消肿了几次,陈延福提出与她换班看护却被拒绝了。“马上就要做义眼植入手术了,我得盯着,之前就是我没盯着才出了这么大的事。”这句话不包含丝毫的任性和责怪,她的眼神依旧清澈。
  在这种情况下,该传达的坏消息变得更加难以启齿,陈延福感觉自己的胃里坠了一块只有阿特拉斯才能移开的石头,如果开口说了这块石头就能消失么?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开口了。就在医生接受治疗的这段时间里,T市警局自上而下已经完全由仿生系统取代,包括他自己现如今已经成了无业人员,上头会根据工龄发放一定数额的补贴。陈延福自己是站在退休边界线上的人,可以说几乎不受影响,但是对病房中的其余两人,尤其是对医生来说这消息是又一次打击——偏偏在这种时候自己为之奉献了右眼的工作反过来放弃了他。陈延福有点庆幸直接向医生传达消息的不是自己,但是这点庆幸马上就被罪恶感吞没了,阮天雾平静地坐在病床边没有动摇分毫,最后陈延福只得自己点点头,离开了病房。
  “应该说是逃出了病房。”陈延福心里清楚阮天雾的自责是没有道理的,真正应该自责的是自己,如果当时稍微活泛一点,在那些孩子被解救出来之后立马就冲进去的话,说不定……他可以劝慰自己这样做是为了确保所有准备进入校园的警员的安全,但事实是这样做让医生受了伤。这样看来,年近七旬的堕爷反倒更靠谱,而且他的动作看着比以前在职的时候还要敏捷。
  “是我更老更迟钝了。”烟烧到了手,把陈延福从出神的状态里拉了回来,结果还是没抽上两口,他苦笑了一下把残余物扔进垃圾桶,推开吸烟室的门向二级城区走去。
  “逆界”酒吧的橡木对开门侧对着马路,木制门廊上点缀着大量霓虹灯,可以说是一幢有严重消防安全隐患的建筑,墙上的百叶窗这会儿完全打开,使店内获得了良好的采光,一走进前厅就能望见狭长的吧台,以及吧台后头实木雕刻的酒柜,主体造型是一双不知归属于谁的手正在修复巨大的机械东方龙。平实的后墙左右各有一扇小门,一扇通往店后的厕所,另一扇上了锁,门上写着“非员工禁入”。前厅内的木制楼梯通往二楼,这楼梯倒是没被霓虹灯管污染,上头是几个钟点房——合法的那种,二层顶上装着的暗灯模拟出法灯的淡蓝色魔法灯光,大概是店家不愿意花钱购置真正的法灯。前厅内的数张桌子——连同与之配套的座椅——大多靠窗摆放,从窗口流泻而入的夕阳混杂在店内的电子光线中,为了削弱这种现象,店家在吧台正上方加装了四支日光灯,清冷的光线铺上吧台,在吧台周围的地板上投下阴影,也在酒柜上的玻璃瓶间跳跃出深浅不一的折射。店内嘈杂的声音搅拌均匀,推开门的瞬间就能攀上人的耳际,如同调和酒一般刺得耳朵发胀。酒精和危险挥洒在空气中,城市的光线调节罩将余晖放大数倍,让人恍惚觉得隔窗就是罗马城的大火——考虑到门廊上的消防隐患,这是很有可能成真的幻觉。
  酒保面色苍白,身材瘦弱,双眼的位置覆盖着一体式的机械复眼,今天的复眼呈金黄色,可以看出是一个忙日。当他听见一声浑厚的“来一杯老样子”的时候保持着微笑回应道:“陈警官,你偶尔也说一说它的名字吧?”
  “谁让这玩意儿的名字这么难听,叫什么‘负稀奇’,这哪是酒名,”青蓝色的杯装液体沿着桌面递了过来,老陈凑上杯口喝了一口,“啊——就是这个,‘比重力还强的饮料’。以后别喊我陈警官了,我今天从局里出来了,算是退休。”
  “好的,陈警……”
  “沉井,我这么快就和地沟下水道一个分类了么?我比你年长不少,不介意的话喊老陈就行。”
  “你就是那个抓住了‘所多玛杀手’的人?”略带醉意的男声从吧台左侧传来,老陈瞟了一眼说话的人,嘴唇没有离开杯沿。
  此人放下自己那杯“琴弦”,跳下高脚凳挤了过来,拍了拍坐在老陈旁边不时打嗝的胖子,说:“兄弟,我想你一定记得所多玛杀手吧?就是前几年用厨具杀人的连环杀人魔。”
  胖子抹了抹眉梢上的汗珠,迟疑地说:“是,嗯,嗝,我知道。”
  “此时此刻,坐在此地的退休警官,居然就是抓住了所多玛杀手的人哟!”男子稍微提高嗓音,十分做作地拨弄了一下染成玫红色的头发,并顺势指向老陈,“给我一杯和他这个一样的。”
  “好的,先生。”
  “说是退休,其实是现在的警力都被仿生人替换了吧?”另一个声音冲上台面。
  “这是统一的,我们T市已经是最后一批替换的了。”
  “当然当然,我们都知道明面上是怎么说的,同样我们也都明白实际上发生了什么。我说你喝这玩意儿也太酸了吧?”
  “你想说什么?”
  “那可是仿生人欸!现代科技!你倒是退休了,其他的呢?现在哪儿哪儿都搞机械化,科技要真提供得了这么多生产力,至少先让没了工作的人吃上饭吧,我说先生,”玫红头指着酒保说,“你戴的眼镜不是打娘胎里出来就有的吧?”
  “不是,先生。”
  “那你为什么要戴着它呢?”
  “因为它可以帮助我工作,很方便。”
  “方便,没错!方便!那么假如有一天你的老板觉得找个仿生人当酒保更方便,于是给了你一把硬币让你收拾东西滚回家去玩水果机呢?仿生人做起事来更准确更迅速,他们的记忆体可以完美地记住所有客人的口味偏好,而不会把我的琴弦调得这么苦。”
  “先生,昨天是您说苦一点比较好的,既然您是这么想的,那您家里一定没有石器时代之后的任何工具吧?”
  “好了好了,年轻人,刻薄的话大家都少说两句。”老陈见酒保的复眼有一格闪了一下红光,赶紧出声制住这个话题。
  一名仿生巡警推开了逆界的大门,他的标准亚洲男性面孔带着微笑,面颊左侧的指示灯嵌板闪烁着红蓝相间的光,另一名配置类似的女性站在门口警戒着道路。
  “正好来了个不错的实验品,”玫红头咧嘴笑了起来,侧过身面向老陈,“我说陈警官,假如我告诉你现在这些机器条子是有缺陷的,你会怎么想?”
  “缺陷?”
  “没错,不信你可以试试,你就问他……”他凑了过来,呼出的气息让老陈皱起了眉。
  “就这个?”
  “很简单吧?”
  “请计算一下是陷阱的概率。”酒保搭了一句话。
  “啊,我知道,但是既然这里有人提出来了,总不能放任不管,真的有毛病的话至少还能起到警示作用。”
  “不愧是退休警官,这令人感动的责任心害的我都要哭出来了,”玫红头夸张地说着,“嘿巡警小弟!不过来喝一杯吗?”玫红头抬起右手招呼仿生巡警,后者朝吧台走过来微笑着说:“抱歉先生,我在执勤,按照规定不能喝含酒精的饮品。”
  玫红头抬起手肘撞了一下老陈,示意他赶紧兑现自己说过的话,老陈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转过身说:“我能提一个问题么?”
  “你好,请说。”
  “就是,呃,假如你运行了几个月,然后更换了身上的一些零件,如此反复几次到最后全身的零件都换成新的了,那你还是你么?”
  “这位先生……”男巡警的语速变慢了,门口的女巡警也转过身看着吧台。
  “更进一步,有人用你换下来的所有零件组装了另一个仿生人,那他和你谁是真正的你呢?”
  下个瞬间他的指示灯完全变红,老陈被反剪双手整个人按倒在吧台上,“负稀奇”的杯子摔了出去,在地板上变成了完美的碎片。被巡警押着转过身面朝大门时,他挣扎着试图反抗,肚子上一声闷响,巡警开始宣读老陈的权利时,他感觉意识正在离自己远去。
  “酒保,来一杯招牌酒。”点单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是一杯‘灰色星尘’吗?”
  “你这儿招牌都换了?”
  “抱歉,老板改店名的时候把点单的内容也改了。”
  “那就随便来一杯甜的。”
  “好的,女士。”
  老陈闭上眼睛前注意到一件事,玫红头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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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识逐渐回到了沉重的眼皮后面,以他左脸的触感来判断,这地面挺干净的。他把手移到肋骨附近,撑着地面翻了个身,胃部遭到橡胶子弹重击留下的感觉得到释放,他咳了起来。眼前是一间标准的两人牢房,此刻顶上节能灯的白光晃着他刚睁开的眼睛,一阵仿佛醉酒后的头疼缠着他,虽然他今晚——如果他没有昏迷太久的话——只喝了半杯。咳嗽平息之后,老陈抬起手遮住眼睛,从他倒下的方向只能看见白色的金属牢门,中间的位置有一处狭长的观测孔,旁边的牢房里传出粗野的歌声,是TheClash乐队的IFoughttheLaw。老陈等着这一曲唱完,歌者嚷着再给大家献上一首PoliceonMyBack的时候,他积蓄力气坐了起来。
  某人坐在布满阴影的角落里盯着他,老陈感受到了这种视线,扶着自己那一侧的矮床站起身,心里犹豫着是不是该说“你好”,在调到新案组之前他也往监狱了送了不少罪犯,结果现在自己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竟然往我的牢房里送人,他们真的忙昏头了,”说话的人看着不过十几岁,却很适应监狱的氛围——如果这世上真的有人能适应这种氛围的话,他身穿橙色的囚服,乱糟糟的头发遮挡住部分视线,与囚犯不能留发的原则背道而驰,他正对着老陈说话,右手搭在膝上,左手拇指夹在一本《歪曲的枢纽》里,“别紧张,拿这儿当自己家一样,陈延福警官。”
  “你认得我?”老陈摸索着矮床坐下,略微后仰以减轻胃部的烧灼感。
  “你上新闻的次数太多了,在我们这儿简直就是环数最高的靶子。”
  “媒体应该做了保密处理,他们没有么?”
  “姑且是做了,只是有几个对你恨之入骨的家伙,每次在新闻上看到你的轮廓就开始宣扬,‘这就是那个老混蛋,打了码我也认得他’,你也知道,在监狱这种地方总要恨个什么人才能活得下去。”
  “那你,也恨我么?”
  “怎么说呢?”他把书扔在枕头上,跳下床朝老陈这边走过来,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手上多出一把修长的银色剪刀,他捏住刀身把刀柄递到老陈面前,“麻烦你先帮我剪一下头发。”
  “你哪来的剪刀?先不说那个,你叫什么名字?”老陈接过剪刀,对方自顾自地围上一张枕巾,坐到了洗手池前的圆凳上。
  “池役三,剪刀来源保密。半年前有部分狱警换成了仿生人,从那开始他们剃头就不通知我了,大概依照他们的程序我不算是罪犯。”
  “剪成什么样?”
  “剪短就好,我没找到电动推子,反正你最多也就给家里的狗剪过毛吧?和那个差不多。”
  “你怎么知道?”
  “我解释上一堆然后说这是演绎法你肯定不信,”K轻笑出声,“以及你没留意到什么怪事么?”
  “什么?”陈延福用手指夹起K的头发,然后用剪刀沿着手指剪齐,如此反复。
  “他们没有走拘留和庭审就直接把你扔进来了,甚至也没有给你剃头。”
  “可能抓我的两位岗前培训不到位。”
  “哈这个想法我喜欢,嘶,你是剃头还是切头皮啊……”
  “抱歉,我不太熟练,算起来剪狗毛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梳子在洗手池上,要剃刀的话我这儿有,当然你要想用它割断我喉咙的话我也有应对的方法。”K用左手递过来一把木柄的折叠剃刀,同时另一只手晃了晃,一把双手园艺剪凭空出现,尖端指向老陈,这种尺寸的工具不可能躲过看守藏在身上。
  “我为什么一定得杀了你啊?”几个小时前老陈还一边担心着医生一边发愁退休生活怎么过,这会儿可好,不仅成了囚犯还开始给狱友理发了,更不用说这后生本身就有点怪。
  “你都混到这儿来了,说不定就自暴自弃计划毁灭一切,正好我还给了你趁手的工具,”K收回右手,园艺剪消失在他和洗手池之间,“说起来我还没问,你因为什么进来的?”
  “刚才你也说了,有一部分狱警替换成了仿生人,实际上现在哪一行都是这样,警局也不例外,今天开始工作完全交给仿生人,我们这样的自然解散回家,我这把岁数也算是退休了。回去的路上我稍微绕了点路,”老陈省略了不少内容,“去,呃,喝一杯,有个小子给我下套,让我去和仿生巡警搭话,结果我就被捕了。”
  “你说了什么?”
  “是那小子让我说的,问仿生巡警如果他们陆续替换零件,最后还是不是他们自己。”
  “哈哈哈哈!”K笑着偏了一下身,老陈反应不及,剪刀紧贴着右耳上方剪了下去,头皮清晰可见,他决定假装这是正常一刀,“用悖论去攻击仿生脑袋,你可真行。”
  “都说了是别人唆使我去说的。”
  “那刚退休的传奇警探立马就被其他人唆使入狱很光彩咯?”
  “哎真是见鬼,是我糊涂了,希望这罪名不太重。”
  “开什么玩笑,关到三楼来的没几个能活着出去。”
  “不是吧,这项罪名有这么重?”
  “‘这项罪名有这么重?’,”K讥笑着模仿老陈的语气,“你这行的人居然不懂法,这是我今年听到最棒的笑话了。”
  “人权法案的条款有上万条,除了上头的几个疯子谁能记得全。”
  “这我在新闻上倒是看过。”
  “从法案颁布后仿生人的数量增加得很快,各行各业的仿生员工比重也在逐年升高。”
  “我对于到底有多少没什么概念,因为在这儿的囚犯可还都是原生人类。”虽然在目前的情境下没有必要,K还是使用了“原生人类”这种不会招致仇恨的词。
  “我们新案组,呃,原新案组主要负责仿生人相关的案件,顺带还有,呃,没什么,仿生人如果犯罪的话不会被逮捕,而是直接回厂重置。”
  “唯独在这一点上人权法案没有让步,在最大程度保障仿生脑袋生活权的同时,剥夺他们的受鞭刑权。”
  “受鞭刑权?”
  “是我生造的词,用某位作家的话来说就是‘要求不幸福的权利’,犯了罪就应该受到相应的惩罚,剥夺了这种权利实际上就表示我们还是不认可他们为人。”
  “能想得这么远的估计只有你一个人,剪完了。”老陈把剪子和剃刀还给K,他手一晃刀具就凭空消失了,然后也没说什么,拍拍枕巾上的碎发,拧开水龙头冲洗起来,最后擦干头发坐回矮床上。
  老陈感觉在酒吧里喝下肚的负稀奇现在弄得自己胀得慌,在角落的马桶里解决了之后,洗了洗手也走回自己的床边。似乎到了熄灯的时间,外头响过一遍铃声后节能灯灭了,从观测孔透过来的走廊灯光在地砖上留下一道光斑,这道光再经过漫反射,视野因为黯淡的光线而褪了色。
  “你呢,是因为什么被关进来的?”
  “你还是不要知道为好,”沉默了一会儿,K又接着说,“有个故事你听过没?两个囚犯从监狱的窗户向外看去,一个看见星星,另一个看见泥土。”
  “嗯。”
  “在这儿,人人都只能看见泥土,因为这些窗户的隔断是固定的,只能向下看,不管怎么说,谢谢你给我剪头。”没人再说话,周围弥漫着静谧的氛围和马桶里散发出的尿骚味,隔壁的歌声早就停了,现在就连那点走廊灯光都仿佛凝固在了地上,老陈躺了下来,最终他的大脑替他隔离起了胃部的不适,他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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