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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你的名字是，‘浩’吗？”
对面的人沉默不语，披散着头发坐在座位上。麦老师举起杯子喝了一口水，随后对着窗外透进的阳光端详着杯中之物。一些细小的绿色树叶在水中悬浮着，阳光透过水折射出黄绿色的光泽。
“忘忧山，”他以相当随意的语调说出了这个地名，“这杯子里面的树叶，就是从那儿来的。”
对面那个人的眼中亮了起来。
“你的事情我都知道，”麦老师眉头紧锁，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学生，而他则依然回避着老师的目光，“从那种地方逃出来，没有死在骸落里，还通过了Geme抽检，想想你也是吃了不少苦头、费了不少心吧。
“真是苦了你了。”麦老师叹了口气。
“不过，现在情况还是有些麻烦的。HMO一直在封锁骸落相关的信息，现在他们的政策越来越激进，也开始查办靠近骸落的隙间区域的人了，甚至有打算在他们已经控制住的地区建立某种户籍制度。”
他双手交叉，“HMO，看来根本没想着收留我们啊。”
“人类存续会一直是这样啊，孩子，它并不是什么慈善组织——至少对他们的‘人类’定义之外的人是这样的。”
“可恶。”他抿紧了嘴唇。
“我这边已经收到针对新发现的受体设计的试纸，我估摸着再过个几天就要做集体检测了。”
“怎么办？”
“不用着急。”麦老师用双手垫着下巴，“我有办法帮到你。”
“真是好天气啊！”
“是啊。”
程燕海望向窗外，明灵指向蔚蓝的天空。几朵云彩随意地点缀在天空中，下方的大地上则是大片大片的绿色。与前几天从窗外看到的不同，那里原本的嫩绿已经渐渐变深。春天的生气正满溢出来，在广阔的野地里奔涌。
“明灵，你应该也有看过去时代的档案吧？”
“啊，是的。”
“泰器山这一块，都是旧时代被称为‘江南’的大地区的一部分，一直延伸到东边的上海旧都那里向内陆一直延伸到现在的骸落的边境。每年的春天，都是万物生长的季节，是一年之中最好的时候。”
“踏青，是会去踏青对吧？”明灵回应道。
“是啊，属于上个世代的早期的人们的活动。到野地里呼吸新鲜空气，放松身心。即使是到了那个世代的末期，这个习惯也仍然被这里的，不生活在大型城市的人保持着。不过现在……”
“……已经难以开展了吧。”
“是啊！如果不是上了课，也不会知道居然还能发生这样的事。幸好我们现在生活在比较安全的地方。不过到底还是想去看看现在野地里的景色啊。”
“我也挺想去看看的！”
“但是，这不是没办法到野地里去吗？”程燕海苦笑着说。
“也是啊……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好奇心这么重啊？生活在这里的人不应该都多少有些对野地里状况的认识吗？”
“啊，其实我不是本地人。”
明灵转过头，有些严肃地看着程燕海。
“但是你填表的时候填的是泰器山南啊？”
“其实是为了方便……”
不及程燕海话说完，忽然一个女生在旁边打手势，示意明灵过去。
“那个，稍等一下啊。”明灵边走边回头看向程燕海。
“好，我等着。”
不一会儿，明灵便兴奋地跑了过来。“燕海，常识学院刚刚进了新的过滤装置，真是说需要什么来什么！”
“什么样的过滤装置啊？”
“来！”
程燕海顿时感觉到眼前有什么东西一晃，随后脖子上像是套上了什么东西。回过神来，才发现是一个透明的球形头罩，绕着脖子的是一个带着四个方形凸起的环状装置。
“试着呼吸两下？”
程燕海深呼吸了一下，又深呼吸了一下，竟然没感觉到什么呼吸的阻碍。
“这个可算是挺稀罕的东西了，一般的的隔离头盔都比这个厚重的多，而且还挡住了视线，配上隔离服看起来就像旧世代的宇航服一样。但是你看看这个！”
“真的很轻便啊……所以，戴着这个……”
“不就能到野地里去了？”
“绝对不行！”
“我们的隔离服不是玩具，如果是要预防感染的活动的话，自然是会给学生安排的。但是去野地里玩？太胡闹了！”
程燕海和明灵还没有进入办公室，就听到了里面的讨论。
“这……不太好办啊。”程燕海低声说着。
“唷，明灵同学在这儿啊。”
忽然，两人身后传来了一个老人的声音。
“麦老师好！”
“嗯。今天到这里来，你们是有什么事啊？”
“呃……”二人都有些扭捏。
麦老师用余光扫了一眼办公室，也听到了里面的话题。
“我猜猜，是想要过滤头盔和隔离服吧？”
明灵没说话，点了点头。
“这好办。只要我给你们布置一个去野地里探勘的任务不就行了吗？”
“诶？”
“课题你们自己选就好，只要是跟野地里的生物、水文有关的东西就行。你们把标本和数据采集了，别的时间就随便在野地里玩，只要注意安全就行。这样好不好？”
“嗯！”明灵点点头。
“可……可以。”
明灵正将腿脚伸入宽大的隔离服中，她缓缓地让这套服装贴合身上每一个需要把握松紧的地方。她盘起了自己的头发，在脑后盘成一团，贴着头盔的玻璃内壁。
程燕海已经换装完毕，正在门口等待着。他轻轻地敲了四下门：“好了吗？”
明灵按下头盔底部的按钮，随着指示灯的亮起，她起身拉开了门。
“OK了！”
二人乘上了封闭式的运输车，向着河对岸的野地驶去。路上并不那么颠簸，虽然是砾石路，但是全地形车几乎无视了路上的障碍，一路平稳地来到了河的对岸。
随着阀门的喷气声，车门被打开了。
“已到达指定目的地，本次导航结束。提醒二位乘客，即使是配备了全套的防护措施，并且携带了Geme计数器，我们也无法完全做到二位不遭受Geme的沾染。HMO再次提醒您，每一次大剂量的Geme暴露，都意味着您作为人类的身份削减了一分……”
“还挺聒噪的吧？”明灵朝着程燕海耸了耸肩，“咱们别管它了。”
“以前不用那么顾忌这些的。”
程燕海扒住车门，小心翼翼地踩在了地面上。透过防护服，程燕海感受到了覆盖着地面的，柔软的草地。
他走出几步，来到一棵树下。环顾四周，团簇而生的小灌木依托着这棵乔木而生，有的还开着细碎的小花。或远或近，随处可见各式各样的野草和野花，时不时有蜜蜂和蝴蝶在丛中飞舞。与学院里只有苍白的建筑和色调一致的衣服不同，这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色彩，即使没有办法闻到空气中的气息，也能感受到空气中饱含的生气。
“但是！但是！”
程燕海猛地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束住手脚的舞者，而在这个时刻，他脚上的镣铐被卸了下来。被长久抑制的某种意愿像回到原野的马儿，开始奔驰起来。
他有些恍惚地向前走着，似乎自己将要被这春天吞没了。
“燕海！”
随着一声呼唤，程燕海回过头来。
“别走那么快呀！”明灵小跑着向他赶来，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了。
他又看向面前不远处的东西。那是一棵与周围的各种植被相比，显得更加高大的粉色乔木花树。粉色的花朵已经落去了大半，但剩下的花朵依然维持着一个可观的数目。飞散的花瓣落在斑驳的树皮与草地上，相当壮观。
“我说，程燕海！不要光想着出来玩，也要把老师交代的任务完成一下啊！”
“明白了。”
“还有就是，虽然是很烦，但是还是在意一下Geme指数啊喂！”
“好好好，听你的。”程燕海。应和着，顺手接下了明灵手中的采集器械。
“首先，是一些植物样本。”
几种不同植物的植株或者单纯的叶片、花朵，被封装进长方形的不透明袋子里，少量的营养液和保温箱的低温，能够让这些标本保持新鲜。程燕海正拿着一片树叶仔细地端详着，“椭圆形的叶片啊，四周有锯齿一样的边缘，尤其是顶端，表面没什么光泽……”
明灵一把拿下叶片，麻利地封装了起来。“不用多看了啦，分析什么的交给生物防治所的老师就行，我们可没什么关于它们的知识。”
“但是我知道啊，这个似乎是樱花树的叶子……”
“那你看的可真多！”
“这种树的花往往在暮春时节开放，绽放时极具气势，飘落时则如同骤雨。无数的花瓣随着风雨和流水，最后变成土壤中的沉积……”
“很美啊……”
明灵暂时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走了过来。她也看向面前硕大的樱花树。果然，花瓣在风中飞舞，如同落雨一般。
“我听说樱花树生长在死者的尸骨上……”
“其实那个是一种不真实的说法了啦，揉和了一些历史要素而已，在档案里都有记载的。我在瀚水边的时候看到过很多樱花树还有其他的植物，那里也不是骸落生态系统啊……”
明灵有些惊讶，不过还是稍稍自我镇定了一下。她眼睛一转，说着：“这样啊……不过，我还是觉得应该验证一下。”
“诶？”
明灵拿出了精密Geme检测仪。“既然过的时间越久，那么人体中沉积的Geme就会越多，而含有大量Geme的组织只会融化分解，其中的细胞并不会死亡。只要那些细胞还存在，那么它们周围的Geme水平一定会比正常水平高。”她一边拨弄着旋钮，一边查看着屏幕上的读数。
“让我看看……有了！”
程燕海也看向屏幕上的读数。
明灵朝前缓慢地行走着。
一步，两步，三步。
起初，数值并没有特别大的反应。但随着明灵愈发靠近那棵大树，数字逐渐起了反应。
“看！”
程燕海睁大了眼睛。
“不会吧？”
明灵小跑了起来，程燕海也紧跟了上去。指数逐渐上升，但是直到二人跑到了树下，仍然没有到特别危险的数值。明灵有些庆幸。
“那就没什么顾虑了。”
她举起了小小的铁锹。
“让我再检测一下。”
经过一阵锁定，最终数值的高峰锁定在了靠近水边的，一处根系之间形成的洞中。
“数值很高，还是当心啊！”
“没事的，也未必就是人的尸骨，可能是什么动物的尸体呢，正好可以作为重要的腐殖质样本提取出来。”
明灵慢慢地铲动着下方的淤泥。果然，没过几下，挖掘的动静变成了某种挖掘盐壳的生脆的声音。
明灵仍然是兀自挖掘着，“这样小的一块，估计是不会有……”
明灵忽然顿住了。她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不……会吧。”
她缓缓地半提起铁锹，慢慢地抖开铁锹上的泥水。一枚小小的奇异石块裸露出来，微微显出红色的本体，一些仿佛铜绿般的绿色斑迹，还有仿佛树皮一般的纹路。
她的手微微颤抖着。
“骸珀……居然真的是……”
她完全没注意到身旁的程燕海如同着了魔一般，缓缓地凑近那奇怪的石头。当她发现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
“程燕海？！停下！你在……”
不等她反应过来，程燕海的一根手指，已经接触到了那枚骸珀。他眼中瞳孔散大，整个人仿佛要被它吞没一般。
空气中的Geme指数，在一瞬间几乎达到了判定感染者存在的指标，不过也只是一瞬间。
很快，程燕海瘫坐在地上。
“好痛苦……”他近乎失神地自言自语，眼中流出了泪水。
明灵扔下铲子，揪住了他的肩膀。
“燕海？燕海？！”
程燕海，已经不省人事。
远处的废墟中，一个戴着墨镜蒙着头的少年，正用望远镜默默观察着这二人的状况。他看了看手边小显示屏上的文字，有些惊讶。
“居然会是他？但是外貌、年龄都不符合啊？怎么可能？”
“永远不要低估Geme的力量。”
“所以，这种情况有被您考虑到吗？”
“并没有。”
“那……”
“这并不影响计划的进行，该去那里做中转，就得去那里。而且，如果是他和他的朋友跟你同行，也许会让你遇到状况的时候，更好应付些。”
“明白了。”
麦老师又喝了一口茶，幽幽地看着浩从办公室门口离去的背影。
“花逐云水去，忆着笔纸飞。”
浩在随手做着旅行记录的时候，随手在笔记上如是写下。
“然后是上海。”
他回忆起自己坐在渔船货箱里，透过木板间的缝隙看到的那般光景。
不再光洁的玻璃幕墙，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出荒颓的气息。热闹的聚居地一面是海边，三面被高大的建筑废墟所包围。鸟群掠过那片昔日繁华的大厦，一切恍如隔世。
欢迎来到旧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