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醉氧是一种怎样的感受？相信大多数人只是读过书上的学科语言，就算曾经感受过的少数人也很难彻彻底底地描述这到底是什么感觉。最多只是在自己吸入高纯度氧气的时候，种种身体上的反应，让有些书本知识的人意识到：我醉氧了！
　　星尘的双眼被殷红的晚霞彻彻底底地占领了，而她却占领不了自己，甚至连脚都站不稳，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脚踩的是否是地面。是软的，还是硬的？水泥没有给她一种踏实的脚感。除此之外，室外的风令这个许久未见过太阳的孩子变得夸张的虚弱，仿佛前胸后背都有着尖刀利爪，腹背受敌。
　　“我醉氧了!”
　　而星尘很快就否定了，这时眼睛已经适应了天上既熟悉又陌生的光晕，神志便清醒了。氧气不也是既熟悉又陌生的东西么？只不过浓度会大一些。
　　星尘始终不肯承认那种无法言说的精神上的冲击感是恐惧，连“惊讶”这种说法也不堪。区区地上的景象，又不是以前没来过，为什么要惊讶，为什么要恐惧？星尘这样想，顿时觉得一身松。
　　漫无目的的脚步，踩着最没有节奏的节奏，向前迈，向后拖出直线。人在漫无目的的时候总是爱走直线，直到前方无法直行，才往左或者往右拐，走一步看一步，走完再看是不是在向前，如果右拐发现自己正打转转，也懒得该路线了，因为漫无目的，“走”看起来要比“方向”重要的多。那么星尘就可以为她出了工作室的门，悠悠地晃过空无一人的走廊，走上满是灰尘的出口楼梯（本应是电梯的，但沮丧的是并没有电），穿过黑黢黢、还发着霉潮湿的隧道，中间还摔了一跤，鞋子沾上了黏糊糊的青苔，来到地上还被晚霞吓傻这些系列性的行为找个理由了——没有理由！因为没有目的。
　　地上的街道上同样几乎无人，偶尔可以看见零零星星的几个机器人打扫卫生。地上毕竟不同于地下，风吹日晒，扬尘自然少不了，所以为了保持整座“浮岛”的卫生整洁，需要不停地打扫，大概是因为节日将近，机器人数量的增长才会被人发现吧。路上一尘不染，就连杂草都没有，柏油路在哪里都是黑的反光，走在上面还能有黏黏的叫声。可能是路面在叫，又或许是沾上青苔的鞋子在叫，又好像都不是。那到底是谁在叫？
　　星尘开始思考了，眼睛四处看，周围的确没有人，这块地方连机器人也不见踪影。只有宽阔的马路、四角对称的建筑、远处的被遮挡住的即将落下的斜阳、一个小女孩。小女孩深信这样的空间只有只能放下这些东西的时候，才是令人心安的。没有特别想要的，不想要的却刚好都不在，只有这空间盛着自己，自己的心只盛着这空间。
　　接下来怎么办？是继续往前走，还是逗留片刻？星尘思索着，与其说是考虑要不要挪动脚步，不如说是在思忖前方的路值不值得走。因此不得不把眼睛从平日走路视线的俯视四十五度调到平视，眼前不远处的房子挡住太阳，边缘散着不久前让星尘目眩的光晕，房子在太阳前，留着橘色的黑。
　　眼前的景象在片刻的停顿之后又重新移动。走近前面的房子，在星尘面前的是一个T字路口，这次星尘没有停下，而是直接向左走去，她感觉左面的路离太阳更近——突然就想看看太阳了。
　　太阳的轮廓渐渐显露出来，现在v城所在的纬度很低，太阳有一种夸张的大，能说出“夸张”的，只不过是没有见过如此太阳的人。
　　寂静的街道响起了更快节奏的脚步，但是星尘又多了一丝感情。是焦虑！但星尘找不到焦虑的原因——这当然怪不得太阳，也怪不得自己。焦虑从哪里来？要说从自己心里，其实并不见得……
　　太阳的光芒渐渐暗淡，周围的一切笼上了如血般的纱雾，阳光照射在身上已经少了些强烈的炙烤感。星尘曾经听过上级的人说过，“黄昏时刻是最适合狂欢的，因为阳光已经足够神圣而足够无害，接下来是永夜的狂欢！”
　　难道焦虑是由于突然想起了这句话？可是星尘又立马否定了。否定这种观点的同时，也觉得这句话有些奇怪：既有道理，又没有道理。换句话说，既对也不对！可能是自己的人生阅历实在浅薄，没什么理解。
　　星尘的视线终于逃出了高楼，星尘也看到了太阳，可是太阳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落，远处的海平线是太阳的颜色，仿佛太阳正在化为红色的海水。
　　焦虑并没有随着太阳的下落而消失，星尘实在找不出焦虑的头绪，现在星尘奏是在为“焦虑”本身而焦虑了。
　　在星尘面前的是一个操场，塑胶的跑道已经支离破碎，杂草从裂缝中生出来，跑道中心本应该放草皮的地方却是一片荒芜——草皮大概是被人清理过，有一种除草剂药性很强，一旦喷洒上去，那片土地就再也长不出任何植物。
　　或许曾经有人在这里活动过，但是人走了，操场就废弃了，连同这个学校。
　　操场北面是一栋教学楼，爬山虎拘出来楼的大体轮廓，屋顶已经彻底破碎了，上面顶出来一棵树。被植物占领的废楼随时会倒塌，这栋楼或许一场暴雨就可能瓦解。楼房的墙面四处是破洞，有植物钻出来。
　　期初星尘并没有特别注意这栋烂尾楼，毕竟现在绝大多数人都在地下生活，地上的建筑物除了地标性建筑、有钱人的别墅，剩下的几乎都被遗弃了。但在星尘眼里，这栋楼似乎有些异样：这样植物四处横生，随时都有可能成为废墟的楼，它的窗户竟然都是完整的！有的窗户甚至还清楚地映着操场的影子，闪闪亮亮。星尘以为是自己眼花看错了，揉揉眼睛，待到视线再次集中之时，窗户无一例外都还是完整的，有的看起来更加新亮了，就好像里面还住着人……不对，里面怎么会有走动的人影？
　　但只是一瞬，人影便从星尘的视野中消失了。人影十分的模糊，但星尘确实是看到了人型，起初还以为是人体模型，但再看时，窗内的走廊里竟然空空荡荡。
　　恐惧从塑胶跑道的深邃的裂缝中生出，进而缠上了星尘的脚踝。星尘深信自己出现了幻觉。回想起那个一闪而过的画面，画面竟然如同影片一样映星尘的意识中，而且越来越清晰。
　　影子的确是人的影子，但人的装束却不同于现在。人的具体样子看不清，只看得出那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手里拿着一卷纸质书，看向窗外。他的身后好像还有人，不过从体态和发型来看，是个西方人，还是个西方老人，也是面朝窗户……给星尘一种感觉：他们在交谈，甚至在笑，老人的手里应该拿着烟斗，而年轻人手里也会夹着一支烟，他们望着窗外，太阳的余晖……
　　意识突然回到现实，就像电影放映结束院内的灯突然打开。楼上果然什么都没有，但窗户仍旧是完好无损的，让人觉得里面真的有人。
　　“都是幻觉！”星尘想要吧说话的语气放得舒缓又平静，想要告诉自己，只是幻觉而已。但她的心似乎并不愿意让她这么做。
　　最终，星尘的步子引着这片操场唯一的人影朝着那座被植物占领的、四处是破洞的、随时都会倒塌的危楼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