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星尘坐在椅子上，仍保持着与吕雅谈话的姿势，仿佛吕雅仍在工作室里，仍在看着她，听着她——只要吕雅想，这的确可以做得到。星尘怔怔地望着天窗，天窗透着白光，微微发亮。星尘之前从未注意过工作室天花板的样子，因为平时总是埋头工作，对着块发亮的电子屏一盯就是一整天，很少抬头看，凭着对整栋建筑大体的理解，以为头顶的天花板和脚下的地面一模一样，也不知道工作室的天花板原来这么高，也不知道原来头顶还有一扇天窗！
　　天窗的光来自地上。天窗通向哪里？星尘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自从星尘来到浮岛，便很少到过地面，因为没有时间。只能从寝室的窗帘缝中看见几缕从地面上导下来的太阳光，便算是补补钙了。
　　星尘和吕雅的谈话正好占用了吃饭时间，虽说是错过了，但并不十分饥饿。“进食只是为生存而补充能量，而工作才是生存的主要。”、“工作是真正的粮食。”那些成功的企业家们总是这样激励人们。而现在没有了工作任务，过去忙不停的双手也不知安放在何处，有没有想要做的事，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踱了好几趟。
　　星尘感到一阵恶寒，吕雅看似给了她暂缓决定的余地，但是如果自己想要忤逆她则一定是不可能的。星尘知道，自己一日不做出决定，这个假期就会延长一天，说白了就是被停职，就是丢了工作。没了工作就如同丢了命，在浮岛上一切都要靠工作来维持生存呐！
　　“我会喜欢这份工作吗？”三年前自己也说过同样的话，但心态和想法或许完全不同了吧，三年前上级给予了肯定回答，而这次没有。
　　星尘看着还在亮着的电脑屏幕。
　　其实最清楚的人不言自明，自己对于工作又有何喜欢与否呢？以前自己做资料管理，因为自己只会做资料管理，现在有了选择，又有了“假期”……现在“喜欢”也有选择了。
　　但这一定是好事吗？星尘眉头微颦，与其说她在沉思，倒不如说是在恐惧，因为星尘从没有做过这种答案不明的选择。
　　但是如果选择在自己心里有了明确的选择，那么选择还是选择吗？
　　“云杉说的那个奇怪言论是什么来着？什么‘我喜欢’并非‘我被认为我喜欢’……这又是什么概念？多半是为了装高深罢了，但他好像又不像那种特别虚伪的人……”星尘念着，像在费力地嚼一块牛板筋，嚼不烂咽不下又不太像吐出来，总是这样反反复复地念叨着。
　　电子门铃打断了星尘漫无目的的思绪。
　　是谁？该不会是吕雅又折回来了吧……
　　同事们不可能闲到随便串门，就算是上级，平日安排工作也只是网上联系，除非是员工犯了什么错误……
　　星尘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来的，冲到门前打开电子猫眼。在看清了门外人的脸后，星尘松了一口气，手按门把用力把门推开，随即转身回到了椅子上。
　　门外人站得笔挺，红色的短发被门带出的风轻轻撩动。
　　星尘看着眼前这个人，不知该作何表情，如果是同事或者上司，甚至是那个有些讨人嫌的陌生人云杉，星尘都会勉强露出一个中规中矩的笑容。但对着眼前这个人星尘没法努力，因为努力的方向不对，怎么都不对。
　　但好在“她”也面无表情。
　　星尘让自己的视线在电脑屏幕上，假装在工作。
　　赤羽站在门口，还没迈进工作室，倒不是对星尘的行为有什么话要说，反而像是一种宽容性质的无视。她看着星尘的背影，看着工作室，每一样东西都是仅留一眼，嘴唇张了又合，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以沉默代替了沉默。
　　门被关上了，响声令四周的寂静变得易碎，让屋内屋外几乎一样的环境有了层次，像用笔在白纸条上点了一个点，让看到纸条的人有了些想法——总有人会忍不住去折它。
　　赤羽站在门前呆住了片刻，开始收拾起星尘还没来得及清理的折叠桌，一声不吭。桌上的茶还散发着些许热气，茶水散不出一丝味道。
　　赤羽把茶水倒掉，把椅子桌子都擦了一遍，放回了原处，动作似乎刻意在放缓，努力不发出声响。而动作的起落之间仍能带出点雷厉风行的味道。赤羽并不是个合格且专业的演员！
　　星尘一直盯着屏幕，目光发散，像个人偶静坐。虽然能听见赤羽在自己身后的声音，但仍然强迫自己坐在工作桌前，故意不去想自己姐姐来到工作室的那些个“为什么”，坐姿渐渐变得僵硬起来。
　　赤羽把一个大塑料袋放在星尘手边，袋子哗啦哗啦的声音吓了星尘一跳。
　　“喏，这……给你的……”赤羽期期艾艾地道。
　　塑料袋里塞满了零食和饮料，赤羽大约一个月就会来看一眼星尘，给她带一些零食。记忆中，星尘喜欢这些。
　　星尘看了一眼塑料袋，里面有饼干，和自己还没吃完塞在桌子缝里的类似，只是形状不同，那是考拉，这好像是五星……
　　星尘看了一眼赤羽——仅留了一眼，眼睛的余光中，赤羽正要离开。
　　“我走了。”
　　“等等！”星尘叫住赤羽。
　　“什么事？”
　　“这些……你拿回去！我……吃不了那么多……”星尘简单地在塑料袋里挑了两样，剩下的东西连同塑料袋还给赤羽，目光注视着自己的手。
　　赤羽站定，犹豫了好久，淡淡一笑，最后还是接了过来。星尘快速收回了手，好像赤羽的手上有团火，烫的吓人。
　　“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有空自己打扫打扫房间。”
　　“不用你管！”
　　门重重地关上了。
　　不用你管……
　　房间重归寂静，今天不工作，星尘没有开灯，整个屋子都是暗的，工作室的门缝中透着白光，像两根长针贴着地面，扎了进来，星尘的目光顺着光线进来的地方慢慢移动，做着小孩子才会做的幼稚游戏。白光由开始的清晰往里变得越发模糊，亮度也变弱，星尘的目光最终停止在一小块淡灰色的光晕中——这已经算不上是光了，因为不够明亮。光晕离自己只有一步之遥，星尘不住抱怨光线为何不能再强些，像个小孩子一样置气。又一个恍惚，顿感自己方才的想法是多么不可救药的幼稚！
　　多么不可救药的幼稚！
　　时间还长，时间注定漫长！那白光如同映在湖面上，湖面渐起微波。
　　椅子发出了树木连根拔起一般的吱嘎声。
　　V城浮岛正在世界上最宽广的大洋中心漂浮，以漫无目的的方式躲避灾害，让住在上面的人错觉地以为这海洋始终风平浪静。目力所及之处，皆是茫茫。纵使海水、天空、太阳、云彩一样不缺地充斥着眺望者的视野，仍然觉得空寂。或许也就是在太阳贴近海平线的时候，这些空寂的填充物才变得颇有生机起来：黄昏之下的海水似乎不再那么深邃，而是仿佛变成了几张纸重叠在一起，分了层。底部深蓝的海水上端染成紫红色，托起薄薄红色一层；视线放长，海水向这即将落下的夕阳涌去，表面浮着一层像油似的金光。残阳似血，远天一片殷虹，水天相接之处仿佛在不安分地躁动，像火在翻腾。
　　太阳变得可以直视，或者说只有太阳变得可以直视时人们才会去直视他。眺望者看着夕阳正一点点地往下落，顿时发现，除了太阳之外的一切都黯淡了很多。是因为太阳依旧明亮，还是这些个万象森罗本就黑暗？迎面吹来今天最后的几缕海风，拂过眺望者的脸庞，短发中的一缕长发随风摇曳，和天边的余晖相染。海风吹到更远的地方，泛起浪花——是海在翻腾，在歌唱。庆祝着在太阳落下后的六个小时，它们总算能够摆脱白天的那些“不自在”了。但这本应令人伤心，不仅是“他”，还有“他们”。因为在今天，太阳是不能再带给人们光明了；而那些渴望光明的人，也不得不告别他们的太阳了。
　　赤羽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回头看见吊车正吊着巨大的集装箱，把它装到船上。
　　“这是最后一批了吧！”集装箱还悬在半空中，赤羽过不去，便隔着空对船上的工作人员喊话。
　　“是最后一批！”
　　“辛苦啦！”
　　集装箱稳稳地落在了甲板上。船下，负责人和装船的工人在交谈。
　　“这是装船货物和装载设备的照片，都在这儿，您留一份。”
　　负责人拿起夹在臂间的工作板，照片接收成功的通知音正响起。
　　“好，我收到了。”负责人看了一眼。
　　“唉唉，好的……收到了就成。”
　　“如果货物在运输过程中或者在质检过程中发现问题，请立即将情况转达给我们，我们必将积极答复并竭力去解决。”
　　“好的，好的。”工人连连点头，“麻烦你们了！”
　　“分内工作而已。”负责人微微弯腰鞠躬，笔挺的西装出现了折痕又很快消失。
　　赤羽走近两人，“今天辛苦啦各位！”转向工人道：“今天辛苦一天了，快带伙计们去休息吧。在PH服务区，往东，过了环形路就是。”
　　工人微微点头，便招呼船上的工人收工去了。
　　“如果没有什么要紧事，那我们也收工了。”负责人道。
　　“哦对了对了，”赤羽赶忙拿出工作板，“我把今天这批物资的费用转给您……”赤羽的工作板还没有开机，黑色的屏幕上映出负责人坚冰一样不变的脸和略有诧异的眼神。
　　“赤羽小姐，这批货物应该是在供应指标之内的啊。”
　　赤羽一笑，道：“这我自然知道，指标归指标，但是这批物资确实数目不小，这钱请务必收下！”
　　“这是我的分内工作，浮岛按指标供给IRT物资——这是我们上级的规定。请不要令我为难……”
　　“当物资数量超过500千克时IRT应当以至少物资的成本价购买，这也是规定，我们组织的规定。”
　　赤羽将费用转发成功的界面拿给负责人看，嘻嘻一笑，“请不要让我们为难呀。”
　　负责人本想坚持拒绝，但看到对方已经先人一步完成了转账，便不再说什么，刚皱起的眉头变得舒展，眉心的沟痕清晰可见。
　　“那么再见，祝愿我们继续合作愉快！”
　　负责人走了，赤羽回头看着IRT的船，船身被夕阳染成红色，有几只海鸟在甲板上栖息，海鸟后面是巨大的太阳，太阳相对的东方，月牙已经清晰可见。
　　“哎呦，看啥呢？”云杉的声音从赤羽身后传来。
　　“没看啥，发呆。”赤羽仍然看着海鸟。
　　“对着些海鸟发呆？我告诉你啊，这些鸟叫‘红脚鲣鸟’……”
　　“哦，它们是什么没兴趣。”
　　“那你看个什么劲呢?”
　　“我只在想明天要出几个人来打扫它们留在夹板上面的鸟粪。”
　　“哈哈，你聊天一直可以的……”云杉倚在栏杆上，背着风点燃了一支烟。
　　“你哪来的烟？”青烟朝着赤羽吹来，赤羽慢慢踱到云杉的另一侧。
　　“当地买的，听说最近他们好像要过什么节，平日买不到的都有卖。”云杉吸了一口烟，“这什么味道？一股霉味！”
　　烟盒递到赤羽面前。
　　“来根？这在陆地上也是稀罕玩意，霉菌香烟！”
　　“呵，是自己不想要了才给我的吧，我又不粘这个。”
　　“哎呀，这不是不知道您要来，不知道要招待您些啥嘛？”“你不知道？”
　　“天地良心，真不知道！”云杉把烟叼在嘴里，胡打着哈哈。
　　“行了吧，天地要真有良心，咱们也不能干这个吧。”
　　“哎您可别这么说，啥时候咱也得干这个，260多年前就开始干了，硬说的话，从古埃及那头算起，得4600多年。”
　　“又来了——”赤羽给了他一个白眼。
　　“话说回来，反倒您似乎知道我要来找您，还带着好吃的……”
　　赤羽这才想起来，地上还放着一袋子零食。
　　“这是给我妹的，还轮不到你。”甲板上的海鸟忽的全飞了起来，很快成了几个黑点点。
　　“这个样子，是还没见？”
　　“见了，她不稀得见我……”风向变了，云杉的劣质烟又朝着赤羽吹来，“别杵在这啦，四处转转。”
　　“你不是说，你们姊妹俩之前关系挺好的吗？”
　　“那都是她来浮岛之前的事了。”
　　“其实你妹妹挺好的，我见过她几面，你是不是老训她？”
　　“你见过她?”赤羽脚步突然停顿，“你怎么找到她的？”
　　“找到她还不容易？和你差不多大，比你高点——你个当姐的还没有她高！”云杉没停下走，只是步子慢了些，“她和你挺像的，实话！”
　　赤羽一愣，笑着跟上他，“废话，还用你说？”
　　此时月亮已经完全升上来了，太阳不见踪影，西边天空的红光正在变蓝。
　　“真羡慕你啊，那么一大家子，兄弟姐妹的……”云杉叹了叹，“明天就走么？”
　　“明早八点。”
　　“你啥时候走啊？”
　　“我？我还得度假，领导布置下来的，我得好好完成任务！”
　　“快别贫啦！还度假……”赤羽忍俊不禁道，“今晚吃啥，食堂请我一顿？”
　　“快饶了我吧菩萨姐姐！浮岛上的饭简直不是人吃的……”
　　“那吃这些吧，有自热干粮哦。”赤羽提了提手中的塑料袋。
　　“怪不得星尘不爱搭理你，给人家送自热干粮。”
　　“超香的好不好，有腊肠炒饭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