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言 四

　　二十二小时前
　　模拟演练刚结束，众目睽睽之下，千代子就对着夏美夕推推搡搡，硬要把她拉到自己的房间里去。
　　“怎么了？千代子？”
　　“不要问了，美夕姐你一定会喜欢的。”
　　千代子窃笑着，抓住夏美夕的肩膀，就笔直地把她推出去。
　　原本与夏美夕同行的林书羽有些不知所措，他的目光尴尬地与近旁的黑羽斗马对上。两名少年面面相觑。
　　忽然他感受到了自肩膀上传来的触碰的感觉，回头一望，只见罗莎正踮起脚，脸上露出微妙的笑容。
　　“我说你啊，不打算跟着她去看看嘛？”
　　林书羽正犹豫不决的时候，忽然又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到耳际。
　　“什么，可以看女孩子吗？”
　　他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李衡阴正倚靠在不远处的墙角边，双手抱胸，露出得意的笑脸。
　　尽管夏美夕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仍是一头雾水，不过还是在可爱少女的“威逼利诱”之下，走进了她的房间。
　　然后她差点发出了惊叫。
　　刚一进门，映入她眼帘的便是包围在房间四周的棕红木质衣，在上方闪耀的吊灯之下，它们好像是宝石周边的金饰一样，在一瞬间，俘获了初次闯入的少女的心灵。
　　“这里面都是我最喜欢的衣服哦。”
　　“真是宏伟啊。”同为量子骑士，同为女性，她不禁对着超出她想象的巨大衣柜感到感慨。毕竟这是她有时会想象，却从来没有追求过的东西。
　　“谢谢称赞。”面对真心的赞许，少女露出无邪而真挚的笑脸。
　　千代子的手放在了挂在下方衣柜的一件和服上，虽然这件和服在其他华美衣服的包围下显得很平常，但是千代子却用比看其他衣服更珍视的目光观赏着它。
　　“这是我第一次跟斗马见面时穿的衣服，现在回想起来，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选择这件衣服。”
　　“或许是缘分使然？”夏美夕微笑着说道。
　　突然，千代子说：“其实我很崇拜夏美夕姐姐呢。”
　　“为什么呢？”夏美夕有些好奇地问道。
　　“嗯，该怎么表达呢，用‘又强大又温柔’来形容会比较好——而且，能看得出你和书羽前辈是真正相互信任的关系。”
　　千代子双手合拢，满脸向往的神色。
　　夏美夕温柔地摸摸千代子的头顶，说道：“你们也能够更加了解对方的。”
　　“不，我觉得没有做好的是我。”
　　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情一般，千代子低垂下头。
　　听闻她的话语后，夏美夕有些吃惊：“为什么？”
　　“斗马他信任着我，但是我却没有真正让他敞开心扉。坐在他身边的时候，我忽然发现，我能做到的不过是让埋藏在他心里日渐深重的仇恨，变得稍微缓和而已。”
　　千代子的眼神变得有些暗淡。
　　“我有些害怕，害怕现在这样即便身在黑暗中却仍然有着善良心灵的斗马，有一天会忽然走向一条永不回归的劫路。”
　　“他也未必能全部了解你啊。”
　　“如果你要成为他的盾牌，不如勇敢地把这份心意传导到他心间吧。”
　　然后低垂着的少女仅对着她身边信任着的那一人，摇摇头，说道：
　　“不，这样的事情对他来说还有些太突然了，他自己也没意识到，他最擅长的是这些事情，但反之最笨拙的也是这些事情。”
　　“我们还是来做些有意思的事情吧。”
　　千代子重新拾起她的笑颜，二话不说拉起更衣室的帘子，便取出那件衣服，像是嬉戏要给夏美夕换上。夏美夕原本有些许的不情愿，终于在打闹似的换装中。
　　此时夏美夕身穿棕黑相间的洋装，戴着花边头饰，原本扎起的长发也散在背后，透露出贵族家庭出身的小姐的气息。
　　“等下要不出去给大家看一下吧。”
　　“你啊，要让我丢人现眼吗？”
　　像是要掩饰自己的害羞，夏美夕轻轻推了下千代子的额头。然后，这名平日里身处于华丽大衣柜包围下的少女，投以她一如既往的真挚微笑作为回应。
　　“谢谢你，夏美夕姐姐。”
　　忽然，夏美夕发觉到了门后的一点声音，边走过去把门开了一道缝，接着便发现了门后满脸惊奇的李衡阴和林书羽。
　　两个响亮的巴掌声响起。
　　二十小时前
　　“父亲大人，您辛苦了。”
　　黑羽斗马恭敬地向面前的男人鞠躬道。
　　坐在办公桌前，男人先是默然不语，紧接着又严肃地开口说道。
　　“你输了，输给了他们。”
　　“但是，千代子她已经尽力了——为了这一天的到来，父亲大人，难道您没有看到吗？”斗马努力争辩道。
　　“没有达到预期的要求。争辩是没有意义的。”黑羽宏冷冷地说道。
　　“斗马，你已经早早地输给女人了吗？”
　　黑羽宏话音正落，斗马的双眼中忽然流露出强烈的怒意，这股力量在一刹那弥漫于他的全身。
　　“父亲你不还是一样，不过是逞强罢了，大人真是虚伪啊！”
　　“斗马，成为真正的男人的第一步，要学会为自己说的话承担责任。”
　　斗马情绪激昂地说道：“谁能做到？谁能百分百做到这种事情啊！父亲，你可以做到吗？你可以做到吗？”
　　黑羽宏仍旧沉静地说道，“你会成为一个好男人的。可在那之前，你必须学会从失败的阴影中走出。”
　　“我已经不再需要您的肯定了！”
　　说罢，黑羽斗马转过身，头也不回地从父亲的办公室离去了，只留下那名男人孤单地坐在原地，脸上仍保持着冷酷的神色。
　　一天前，近乎是同样的情况，他的亲生女儿也以近似的方式离开了他的身边。
　　此时，黑羽宏的思绪仿佛回到了数年以前，他遇见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人的时刻。
　　"这就是你的孩子，你为我诞下的血肉啊。”黑羽宏囔囔自语道。
　　虽然身为黑羽家的家主，他有着许多非纯血统魔术师梦寐以求的权势，但是他作为父亲，却在此刻变得格外孤独。就像他还是个年轻魔术师的时候，痛失自己所爱。
　　音乐正无声地，回响在他的心扉中，是那首G弦上的咏叹调。
　　“千鹤，你要是在天国上有所知觉的话。请为我的孩子，为我们的孩子指引他应该走向的道路吧。"
　　“还有奈绪，请原谅我。我亲爱的女儿，黑羽奈绪。”
　　十八小时前
　　恍若平和天空中落雷一响。
　　在黑暗房间的正中央，张震龙从冥想中猛地回过神来。
　　“他们来了。”
　　听到“他们”这熟悉的词语，原本凝望着窗外的罗莎忽然转过头，有些警觉地对着盘腿而坐的张震龙问道。
　　“是他们吗？”
　　张震龙缓慢地点头，
　　“我认识他们的气息。那些家伙不过是旁观者罢了。无需打草惊蛇。”
　　罗莎点点头。从承认他作为自己的侍者的那一刻开始，罗莎就百分百坚持信任她的判断，而这次她也作出了同样的选择。
　　近乎没有人注意到，在这黑夜包围的无人孤岛中，靠近海面的方向，两条只影时隐时限于起伏的礁石中。
　　察觉到了某处的异动后，走在那人前方，头戴斗笠的男人转过身，注视他那名同伴突然的异动。
　　“是你，是你。”
　　“我不会认错的……我不会认错的——”
　　人一般的野兽嘶哑地叫喊着，尖利骨骼蠢蠢欲动，撕扯着将其包裹的细薄肌肤。他一把将包裹自己面容的斗篷扯下，宛若鬃毛般凌乱的长发下，翠绿眼眸迸射火星似的闪光。
　　即便这具干枯的身体被烈焰所焦灼，所焚毁，他也不可能忘记那个名字。
　　要问为何，这个名字从某个时候起就深深镌刻在他的灵魂之中，与生命的荣辱悲欢一同存活至今。
　　“肃静！”
　　见口头警告对这匹猛兽没有作用，斗笠之下的那张瘦长脸庞，便从口中囔囔着流出咒文。
　　在冰冷的空气中形成宛若紫电的闪光，紧接着刺耳电流声的，是顷刻翻滚于地的青年口中所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喊叫。
　　“可恶，混蛋！”
　　口水自兽形之人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淌出，像是淡去颜色的鲜血，滴在石滩上。
　　戴斗笠的男人立于高处的礁石，眺望着与灰暗天穹一并流淌的深邃海面，异样的神采从深陷的眼眶散发而出。
　　“学长你今天实在做的太过分啦！”
　　“啊，抱歉，都是罗莎他们出的主意。”
　　“……其实我也不反感这么做……”
　　“……我没听清楚？”
　　“你没听见就没听见啦！晚安！”
　　夏美夕像是生气一样挂断了通讯机。
　　林书羽放下通讯机，长长叹了口气。最近他们的压力相对增加了很多，或许正需要这样的事情作为调节。
　　之后，他对着断了通讯的对讲机，说道，“美夕，你穿那件衣服的样子真的很可爱。”
　　林书羽正准备坠入睡梦，但是在他合眼的瞬间，一道突兀出现的幻象却让他惊醒了。
　　他感应到那个景象。
　　火焰，从名为地狱的地方冲上，熊熊燃烧于高空之中。而在狂暴的热流中，已然看不清的景象里，屹立高洁光芒中的那个存在，是生有巨大钢铁羽翼的少女。
　　你。他回想起来了，在那片由少女所带来的幻象中，他们所接近时，自己脑中产生的那似曾相识的感觉。
　　比起询问那名少女你是谁，他更想从内心深深地质问自己。
　　我是谁？
　　出于深入交流的考虑，机神部队的成员都被暂时赋予了二十四小时访问格纳库的权限。
　　林书羽漫步于前往森之凭依机神格纳库的走廊上。魔术师城堡内的守备算不上森严。凭借他的感知力，确认不到任何针对魔术师的防护机关。但是这反之更加深了异能力少年的不安。
　　就在这时，有一首音乐徘徊于走廊中，像是轻柔微风似的环绕于他的耳际，这曲音乐令林书羽似曾相识。
　　然后他便从记忆的深处找寻到了答案。
　　这段音乐是德国巴赫所作，曲名是G弦上的咏叹调。
　　音乐平稳地流动在封闭的空间里，仿若成了静谧世界里唯一的动势，旋律的源头从录音机里传出。
　　在他进入格纳库后，林书羽看到了，在天井下方的过道边，与赛柏洛斯以及斯库拉有着相近形状的CORE。CORE之中，宛若湖水的秀丽散发，修饰沉睡其上的公主的安详面庞，而静默地守望在她身前的骑士，是那名有着未脱稚气面孔的少年，
　　“放这首曲子的话，她能睡得更香一些。”
　　当林书羽走近黑羽斗马的身边，他正平静地注视安稳呼吸着的千代子。此刻少年的脸庞上，显然多了超越他原本年纪的不少成熟。
　　林书羽用平缓的语气问道。
　　“你喜欢她吗？”
　　斗马的脸庞在一瞬间涨红了。他低下头，低声地说道：“怎么可能——不喜欢啊……”
　　十三小时前
　　即便是现在，面向那片宽广的大海，那旋律仍在接续着，回响在空旷的海边礁石滩中。当无数度击打海面的白银浪涛与日升中初射出的阳光交融的一瞬，绚烂的纯白光彩宛若汹涌而来的海啸。闪耀光芒的底端吞没了一个身影，她身后乱舞的长发显形为屹立海岸边际线上的那名公主。而守护着她身下的骑士，正朝她，缓缓地，缓缓地走来。
　　夏美夕站在沉默不语的少女身后。
　　“那件衣服真的很好看。谢谢你。”夏美夕说道。
　　听到了她的声音，少女侧过头去，清新的海风卷起她柔顺的长发，吹起而又放下。
　　“美夕姐你喜欢就好了。”
　　她温柔的话语呢喃着，仿佛岸边流入礁石缝隙中的浪花。
　　“斗马他，真是一个与认输没有缘分的人啊，昨天照顾我到很晚，现在他已经在机库里睡着了。”
　　“真是不错的海景呢，在这个时间还能看见这么漂亮的日出。”
　　从日升中涌出的银白光芒包围了海滩上的两名少女。
　　这样说着，夏美夕便走上前一步，却没有迈出第二步。
　　“果然，不管在怎样的环境里，清晨升起的明亮太阳永远不会改变呢。”夏美夕继续说道。
　　立于千代子双眸的那道闪光，映照出交错的双手，轻轻按在胸口，她微闭双眼，向面前看不到边际的广阔生命世界祈祷。
　　“这是斗马所爱的大海。我的心灵是和他一样的，在这里，清楚地感受到了我们共同的归宿。”
　　原本夏美夕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她明白，自己已然没有理由再打断这片美好的景象了。
　　“你们真是，幸福呢。”她低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