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梦

　　素和阳的电磁货运飞艇起飞时，总是发出让人不愉快的嘎吱声。她想，这样的老旧船体在某些几十年前在满地油污的昏暗机械厂里生产时，总是会有这样的毛病。飞艇是那些手臂粗如树干，目光浑浊有力，头发犹如地狱之火工人的杰作。他们抽着不知道哪个生物供应空间站偷种的劣质雪茄，漫不经心地点出的焊疤，由于满负荷作业，久而久之开始慢慢松动了。
　　不过，车上的乘客对这习以为常的声音并不在意，她今天要去的是1370公里外巴克集市，为她单人突击艇购买一些P1-1星系那些轨道兵工厂运来的好家伙。
　　七十多年前，素和阳的爷爷还年轻的那个年代，巴克集市已经颇具规模。只是当时几乎整个集市里经营的都是矿业设备，仅有的两家武器商都是由当地联合政府自营，也只有手持轻武器放在普通的货架上出售。而如今，虽然集市的规模逐渐扩大了大约百分之二十，却有一半以上的商家在出售武器和弹药——除了核武器。即便附近的岩石行星开采的那些重元素，足以制造令人咋舌数量的裂变核武器，聚变和裂变武器在民户这个层级依然是被严格禁止的。
　　马瑞斯大叔在武器店里百无聊赖地看着四台播放着朔叶第三新闻台播放的边境战事动态、SQTV正在播放的一部犯罪悬疑电视剧《渊言》、一部好几百年前地球上就制作的有关熊和人的少儿动画片、以及一段二百多年前全息电子竞技半决赛很经典的枪战攻防实况录像。看到素和阳女士经过长期军事训练的匀称身影在大门口打招呼，马瑞斯大叔做了一个“随便选”的慵懒手势，便又把注意力转回到四块屏幕上了。
　　在搬运机器人的协助下素和女士在武器区看中并取下了两具十七吉瓦功率的等离子发射器和五个备用武器能量包，又在防具区取下了两台“枪骑兵”级三级防护罩发生器。素和阳本想和长着红色卷发的马瑞斯叔叔聊几句家常，特别是他弟弟在云思星农场那些有趣的动物。只是武器店里轻微但持续的那股类似核泄漏的碘同位素，那种混合金属味让素和阳这个平常在自家铱金矿区忙碌的人，也不想多待五分钟。
　　支付二十三万三千三百联合信用点，轻轻地用甜美的声线问候马瑞斯叔叔后，素和阳便跳上自己的运输船径直往家飞去了。
　　由于边境地区海盗势力越来越猖獗，联合政府又无力在这种偏远的住人地区维持一支可观的脱产军队，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几十年。这些年，有人便提出了模仿远古时代中国南北朝至隋唐前期“府兵制”构建由二十九颗矿业和农业星球（包括矮行星和小行星）的军民一体生产战斗制度。
　　联合政府将初步建立起基层行政系统星球上的矿区和农区，分成七十至一百三十平方千米的区块，招揽各星区潦倒或有开拓精神，抑或两者皆是的家庭。政府与他们签订二百九十九年“半永久”的授权合同，再给予这些耕种与开采者基本设备，他们的新生活便开始了。所有租期内这些星球生产的粮食和矿产，“产户”家庭需要在前一百年中缴纳产量的百分之三十七给政府作为税收，剩余一百九十九年可以卖给星区的矿物和粮食交易所，每月同时按联合政府公布的税率用联合信用点缴纳人均税即可。
　　在整个二百九十九年的合同期内，每个“产户”每十五年需要向星区军府输庸一名义务军人，并自备参战武器和设备。义务军人不分男女，每年需要在本星球军训营接受九十七天的军事技能训练。在这个制度下，每个如朔叶这样的大星球可以为军府提供两万至三万稳定且具备基础军事素质并拥有五花八门太空战斗载具和武器的兵员。这些义务军人中的优秀者，还有机会去著名的太阳系火星奥林帕斯军官学校进一步深造，往自己的职业军人道路上更迈进一步。
　　素和阳一家从P1-2苏伊士星系的永久性住人空间站搬来朔叶星已经第三代人，这个星区除了他们这颗以盛产和加工铱制品与原材料外，百年来也滋生了若干以抢劫来往商船为生的强盗集团。而自从海盗集团在五十年前，经由占有丰富粮食资源星球的一支开始悄悄发展壮大。他们使用自己出众的武力和政治手腕强行将各支海盗事实上聚合至同一指挥系统下，他们对联合政府边境各星球的威胁也日益增大了。
　　回到家后，她指挥机器人把刚才马瑞斯叔叔那里买来的装备卸载下来，搬运到停放父亲十多年前买的那艘性能不错的单人突击艇所在的仓库。这艘突击艇在不应召作战时，有时也被素和阳家用来做拓展矿洞进尺等作业。就在她准备扎起自己中长的黑发，准备爬上工作台，把第一台等离子发射器提吊到船艏位置准备安装时，整个世界的暗鸣声戛然而止，所有飞虫也忽然不再扇动翅膀，空气也彷佛停止了流动。这一段浸入模拟结束了。
　　自从遗失在远古迷雾里的某个名字背后的发明家构建了可用的浸入模拟以来，构建和体验非运动性——或更窄化地说，政治性的系统，难度总是要高于运动性或类似战争性的体验。今天素和阳得到的作业却是在一段精心设计和构建的系统里，通过在三段三个时期的历史事件的模拟回溯，学习人类在宇宙纪年371年至660年间的种种细节。
　　一个月后，素和阳进入了另一个历史模拟。这次的模拟描绘了上次那位女主角买装备后三十七年，也就是她五十九岁时的历史事件。联合政府域之内的人口，由于人类进入宇宙时代后获取资源量的暴涨也随着膨胀。
　　同时，那些手握和主导资源分配的组织、机构和公司还未曾在这种高速发展的时期考虑顾及急速滋生的社会问题。结果便是更多的人口向边境逃亡，各个不同星区边缘海盗集团成为了他们新的庇护者。
　　在那之后的四十年间，朔叶星附近的海盗集团经过不断袭扰边境空间站和小行星，并同时致力于开拓更多住人行星、人口不断涌入他们领地后，终于具备了能与P1-2-3贝索星区分庭抗礼的能力。
　　战争开端的时间与方式在若干相互矛盾的记载中已难以考证。根据传统观点，历史学家都认为应该是起于宇宙纪元433年的某次边境冲突，这次冲突后面军事历史研究者分析是海盗集团为之后大规模进犯而计划的佯攻。
　　素和阳所扮演女主角的身材和肌肤虽然已不再犹如三十七年前那样紧致光洁，但多年来矿区加上半军事化的生活让她依旧保持着近似当年的妙曼体态。她作为上尉小队长驾驶着不比上次模拟更先进多少的小型指挥火力支援导弹艇带领着五艘小队的突击艇起飞迎战海盗集团的第三波攻击。
　　刚刚航行至大气层外，素和阳和另外五十三个其他类似规模的突击小队便遭遇到了小型聚变武器的攻击。全部三百余艘各类专业和非专业军事小艇瞬间灰飞烟灭，成为宇宙尘埃。这也是作为历史研究学生的素和阳开始模拟实践以来，第一次在模拟中感受到近乎切实的死亡体验。
　　这之后近十天由于神经中的某个区域总是处于呆滞状态，她仅能以流质和一定的药物度过。这种具有一定危险性的模拟教学一直广泛存在，各个院校、研究机构和军事部门都曾经有无数反对声音。而这种十分接近于真实的模拟教学却一直被体验过的学生和军人认为有助于他们在往后的职业工作中具备无限接近于真实情况的体验。实践证明，这可以显著增强他们在现实作业中更好的把握性和预见性。最终，那些反对声音也因为政治游说和这些教学方式却是无法替代的作用，而纷纷偃旗息鼓了。
　　这次被历史学家定名为贝索边乱的战争和生灵涂炭持续了近二十年。在边乱末期时，由于海盗集团三次屠灭领导人的内乱，和贝索星区军民有序顽强的抵抗，以及联合政府源源不断的物资补给才最终平息。
　　星区的政治治理环境却与边乱前有了巨大的变化：一部分由于招抚而归降的残余海盗占据了如朔叶这样资源和人口丰富的星球而处于半独立状态。一部分在边乱中为了自保而形成一定小同盟状态的三至五个星球也各自捏守了自身范围边缘的重要星际航道而造成整体星区内航行成本的成倍增长。
　　边乱期间的人口与资源统计数据的缺失让本来从各星球可以取得的实物与联合信用点税收系统名存实亡。
　　从官能缺失症中恢复的素和阳女士疲惫万分，但学习和实践的任务却无法松懈。这次她要进入的模拟，是实际上作为政治共主的贝索星区政府部长政治局会议。她将参与一项至少影响该星区后面近二百年的政策制定。
　　作为扮演星区政府财政部政策制定委员会主任的素和阳，需要在会议上说服部长和委员们新的税制已是综合了目前财政执行力和区域特性下，对于星区税收政策最好的选择。新的税制方案分为如下三个方面：
　　一、基于星区联合政府对各基层星球、小行星和空间站行政管理力度已经事实上崩坏，无法执行此前有效的产户军事、经济一体制度。因此，新政策取消了由每户定期向联合政府提供兵员的做法，而改为更加灵活的募兵制度。
　　二、由于类似第一条的原因，每月向政府缴纳实物，即矿物或粮食等的制度因为运输等因素已无法有效执行。新的税法将纳税周期从过去各个星球、星区各自规定的按月、按季度、或按半年，统一改为每标准年两次的缴纳。一年中两次的缴纳时间，一般会依照各个不同产业分工星球自然条件或生产方式等细节而由各星球政府或管理委员会自行安排。
　　三、人口统计的紊乱和人口隐匿使得原有的人均税缴纳基础丧失。新的税法以宇宙纪年431年的总人均税缴纳量，加权平摊到不同资源禀赋的星球上，再以该星球在431年记录在册的开垦或开发面积或立方量分摊。在此基础上，将此项税收加入到每年两次的实物和信用点税负额之上。这样的措施确实已是在当时的事态下的最好选择，因为，如果各星球不能形成一套可行的税收办法，可能最后会如古人所担心的那样，社会管理机能在无有效税收支持的情况下，而彻底崩坏。
　　这次会议虽然在当时看来十分普通，它只是作为紧急召集的普通星区政策会议被记录下来。参会者和组织者都没有预料到，这套税法的基本逻辑，却在后面一千多年中，经过各种修修补补和改进，成为了那段期间人类宇宙中最通用的税收办法。
　　虽然这套税法并不能称为完美，甚至对于民众来说不能称之为公平或轻赋，更有甚者在几个时期的统治者增加了一些条例后，让民众更是苦不堪言。但是，这部税法的意义在于给了往后政府管理者一种很基础的税收思想和准则，这些准则得以在若干政权崩溃后重建的时期。新的税法积累的经验，在那些人才已经凋零的年代，得以用非常高深专业的人员，来执行至少一部分有效的税收政策，从而得以让政府管理在此基础上慢慢建立起来。
　　整个会议持续了十七天，素和阳感觉到这次模拟对大脑的劳累程度堪比上次被炸成原子的噩梦。她通过这十七天里的演讲、辩论、秘议、捭阖、威胁、对抗、妥协与媾和等种种“程序”，终于在会议中赢得了多数政治领导人的同意和支持。
　　身心俱疲的她走出自家的模拟操作室时，感到自己心中由于“切身”经历了这段历史的纷杂而波澜涌动，一种无法形容失落感与兴奋感的交织物似乎在大脑里某个地方隐隐扎根。这也许就是大家一直感叹这种政治型模拟被创造出来的复杂和伟大吧，她想。
　　经过七年的专业学习后，宇宙纪元1731年，素和阳进入了巴韦斯星区贝伊克拉星首都罗尔城的政策委员会，职位为见习委员。一般来说，从整个人类宇宙的政治院校的统计数据看，能完成全部全息模拟课程的学生，仅占所有历史系和政治系学生的百分之三。
　　每个宇宙标准自然年，全人类宇宙三万多个自称拥有历史学和政治学授课资格的院校和研究机构，仅有不到三分之一能提供各个政府认可的全部全息模拟课程。而这一万多个院校和研究机构，每年也只能为超过六万个住人星球的地方政府提供总署不到一万的历史学和政治学高材生。
　　自从宇宙纪元一千年前后人类社会剧烈的动荡之后，似乎多数人们对于社会、经济、政治和人文的发展和认知发生了根本的偏折和改变。那之后的人类政治经济思想更趋于了保守的方向，而非这之前一千年更偏向于外向和开拓的整体趋势。
　　和过去数千年人类已知的经验类似，往往人们思想趋于保守的时候，更多的人便会乐于在历史中寻求各种问题的答案。在地球上四千年的文明史，加上走向太空后一千多年的历史，使得人们有足够的深度和广度来挖掘历史知识中蕴含的宝藏。
　　在这样的整体情况下，素和阳，和她所毕业的西都星综合大学历史政治系这样本来普通而名不见经传的学校，渐渐在她出生之前的两百年里变得炙手可热起来。客观地说，站在我们今天的眼光来审视一千多年前的那段时期，保守主义的崛起确实是历史和人民必然的选择。
　　人类矫枉过正的共性一如既往地影响着历史的发展，所以似乎并不能在绝对理性的任何理论模型中得到实践的支持。毕竟，可能就如古代若干大家们的论断：只要是研究对象为人类的课题，在样本数量和复杂程度趋向于更大规模的集体之时，最后得到的必然不会成为一个收敛而可用的结果，而必然会是一个更接近于混沌和无序的结果集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