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引爆

　　无声的聚变爆炸吞噬了周围数万立方千米范围内的所有物质。这是一百五十亿年来除太阳内部核聚变外，太阳系内最大规模的一次核聚变活动。四个半小时后，这次人类至今制造最大规模爆破的现场画面，被在地球上、火星上和若干住人太空站的各类显示屏上播放。
　　那个半年后本来将如期必然撞碎火星，并将导致火星碎块大概率撞上地球，并让地球发生群体灭绝的铁质杀手，在威力巨大的聚变核爆中成为了无害的星际碎片和尘埃。2973161号小行星在全人类的注视下，在距离地球五十亿千米的海王星轨道附近烟消云散成对大家无害的细小碎块和微粒。
　　三枚M级核弹早在五年前已从火星L1空间站出发。这三枚人类的终极武器向预定的海王星轨道远日点附近飞去，剩余两枚用于防止意外的备用M级核弹也于三年前向预定位置飞去。
　　精确的计算和模拟表明，初次爆破成功的概率不小于99.9997%。原因在于，单颗M级核弹的当量释放的热量已足够将这颗一千千米直径、四千亿吨质量铁质小行星的温度由绝对零度加热至熔点，并在此当量制造的冲击波下解体成若干直径不大于一米的宇宙碎块。
　　2973161号小行星爆破的结果早已被“尾声”计划的科学家在过去三十年中反复计算和模拟，所以这一天所得到的结果本身引起的欢呼并非人类世界上随后一段时间里最常见的情绪。人们吟唱赞歌、口吐秽言、手舞足蹈、当街交媾……这一切似乎都是为了宣泄2081年到此时的过去二百九十九年里积累的所有自说自话聊以自慰的低语、政客的喧嚣、家人饭后无休无止的叹息和无助呻吟。除此之外，还有诸多各类古老和刚刚出现便红极一时的宗教向大众随意抛洒的祝福和诅咒。
　　自2081年顾兰兰博士发现小行星后的十三年间，包括顾兰兰博士本人在内的几代科学家，对小行星的研究基本完整地展示了它的所有数据和形态。随着相关资料向大众公布，全球范围内的破坏性浪费，以消费的形式开始了。
　　后来的近30年里，若干早已关闭数年的油田和炼油厂被重新启用。这样做的原因，并非可控核聚变技术带来的能源不能支撑消费。而是因为，使用这种古老能源所形成的传统感官刺激，再叠加上人类灵魂中的那种自私基因，不愿意把这点有限而低效的生物液体化石留给不知道多少亿年后再次出现的地球新主人。除此之外，还有突然暴增的消费对塑料的需求。这次全球性的石油再开发，消耗了当时地球上探明石油储量的近百分之三十，是工业时代以来人类已消耗石油量的数倍。
　　若干在此前一百年间退耕还林和其他恢复运动中的拔地而起的森林被重新夷为平地。重新获得的肥沃土地被有计划地重新开发成工业化的立体农场和牧场。
　　这些被种植、养殖、加工、包装后的碳水化合物、蛋白质、酒精和脂肪，全部被送上近三百亿人的餐桌后，继续被吞咽、消化、排泄、丢弃和浪费掉。在农业和工业大幅度的增长下，第三产业和金融业无不欢呼雀跃地加入这场明知终点是末日的豪赌盛宴。
　　整个社会在绝望驱使下生长的欲望，也让过去二百年间人类对各类自己制造的风险预防而制定的规则和法律不再有明确约束力。被疯狂放大的杠杆刺激着每一个投机者贪婪的神经，这些虚无的金融力量再以更大的破坏力反馈到基层的每一个细胞里，这致使每年包括火星和各住人空间站的经济达到了惊人的百分之十七的增长。每六年便翻一倍的财富，在第五次翻倍时，创造了人类历史上最辉煌的经济成就。
　　各类生物碱、致幻剂、酒精和烟草在这个时期和随后的大衰退中由于需求的暴增和监管执法的缺失，进入了历史上最疯狂的发展期。被瘾君子和毒贩们早已扫进他们历史垃圾堆里的道德和良知，反而被他们强词夺理地用来迎合人们脆弱的神经，妄想、虚无和堕落成为一部分人数可观人群的仅有追求。
　　崩溃的悬崖日益临近，最终加速发生的地点和具体时间已不可考，而有记载的第一个有代表性的衰退事件却发生在古印度尼西亚东爪哇省的省会泗水市。那座古老的核裂变发电站和周围三百平方千米的城市遗址，今天依然能在特许申请后向有限的游客和学者开放，而在2113年的那个夏天却是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为了支持当地轻工业而在2090年代修建的低成本裂变发电站，虽然采用了已经在过去百年中都以极高安全表现运行的重水堆技术建造，而设计者和建设者充分考虑和设置的安全余量却未能制止事故。
　　当天，37名技术工人由于长期集体吸食北美A级大麻，而引起的集体无意识怠工。不同于普里皮亚季的试验事故、福岛的地震天灾和三里岛厂区本身的管理与技术事故，此次泗水事故的起因却发生在电站之外。这次事故的起因纯粹是人为的原因，而罪魁祸首却是大规模的毒品使用，还有人员大范围的精神堕落导致的素位尸餐。
　　而当后来调查和清理进行时，人们意识到这类有可见和潜在精神问题的瘾君子已经渗透到全球不少于百分之十五的行业从业者。这样的趋势在可期的未来内无法逆转时，更大的人为恐慌开始蔓延了。
　　我们不愿意过多描述后面七十年里地球上的若干惨状和那些传递到住人空间站与火星的若干人道主义事件。这些血淋淋的数字足以成为那个时期人类历史的注脚：
　　由于争夺资源和生存空间引发的战争和饥荒，使人类总人口从2113年的307亿减少到2185年的239亿；
　　2200年，23世纪第一年的统计数字显示，人类的总财富相对于一百年前减少了百分之九十七；
　　同年对于动植物品种的统计显示，由于环境的加速恶化，百分之七十三的动物和百分之五十七的植物灭绝，蝠鲼、金丝燕、亚洲象、美洲豹、豪猪、黑尾袋鼠、驼鹿、短嘴鳄、红杉、北美枫香树和四叶草仅在冰冷的基因库里才能找到它们的踪迹。
　　人类总是一个幸运的物种，在加速发展和加速崩溃的疯狂时代，在这个疯人院墙外某个安静的草坪上，总有不甘的人们为这个种群的未来殚精竭力。位于中国和蒙古共和国边境的国际强子对撞机，对爆破小行星所构建的理论模型和对后来成功摧毁小行星的贡献已无须赘言。这些日后充斥在儿歌、谚语和教科书中的事迹已被人类一代代地传颂和宣讲。而另一组在历史迷雾中仅有蛛丝马迹的研究者的工作却鲜为人知。
　　大约成立于1970年的“心理史学研究会”以一个秘密社团的形式发展至大衰退末期已有近两百年的历史。从字面上可知，这是一个基于伟大的科幻作家艾萨克·阿西莫夫的伟大猜想发展而来的组织。
　　在成立初的前一百年里，平稳发展的人类社会对他们的学说、假设和方程没有太多显著的灵感贡献。而随后一百年里的大起大落却给了他们足够广阔、深入，也足够囊括足够多人类个体的研究样本和事件。学说快速发展的同时，学会也秘密向各大国政府进言了他们的研究成果和预测模型。
　　从那个时期后几十位全球核心要人的日记和他们随从留下的只言片语记录中能大致推测，学会给予他们的决策建议，有效地使大衰退缩短了至少一百五十年。
　　这一百五十年的宝贵时间也使人类能痛定思痛，人们集中了所有可用资源向着尾声计划的目标前进，最终得以拯救火星，从而拯救这个濒临灭绝的种群。也许由于心理史学本身的特殊性，这之后不再有人在任何资料里提及此学会，他们也就消失在过去一千年的历史迷雾中，但总是有人相信学会依然存在，依然在为人类历史默默工作。
　　心理史学是基于人类心理活动和社会事件导出的一般性方程，得到的是一组纯统计性的概率参数，所以该学说体系并不能等同于铁口直断的各式算命和臆想。而即便是最大胆和异想天开的预测，也没能对此次小行星被摧毁后的产物，有哪怕一点点沾边的接近。
　　爆破十小时后，数千个各类型的探测器从五万千米外的警戒线向爆心位置驶去。经过两天的观测和数据分析后，一个惊人的结果浮现出来：在对小行星被炸毁后遗留残骸分析时，科学家发现，穷尽包括微引力、光学、光谱等各种方式，仅能探测到大约百分之九十一的残留物质，而此时五立方天文单位内仅有距离爆心超过1天文单位的海王星一个大质量天体。
　　这个发现让所有科学家和政府机构大为惊骇，随后的半年后，相关机构便对此作出了专业反应：一艘满载对此现象可能做出合理解释和推测的仪器从地球起飞，向海王星轨道飞去，并于九个月后到达预定位置。
　　探测器发回的一切数据、图像和现象分析表明：2973161号小行星那百分之九的残骸进入了一个未知的宇宙空洞。该空洞直径约三米，有足够证据表明，空洞的形成原因是，三枚M级核弹同时制造的能量与爆心处的暗能量发生湮灭，并带动该处的一部分暗物质发生了重新排列。重新排列的结果是，这个三米直径、未知长度的空洞，可能以暗能量和暗物质特有的时空形式，通向了另一个星系。
　　在匆忙将这个空洞命名为“星隧”后，这个名为“哥伦布号”的人类史上最贵无人探测器，被编写了进入星隧的，可能一去不复返的命令。
　　七个月后，穿过一千五百万千米星隧的哥伦布号发回了信息，一个拥有十七颗行星、一颗M型主序星系统的图像和数据被传回太阳系。
　　人类的宇宙时代开始了。
　　星隧的使用在《开拓史》成书的年代已经司空见惯，对于星隧原理的研究在今日也在人类的理论和实践范围内几近完备。而在二十四世纪，那个刚刚获知星隧这种物理构造的年代，好奇、惊讶、恐惧都并存在大多数人的意识之中。其中，二十四世纪至二十六世纪之间，对于整个柯伊伯带内可能存在星隧结构的探索，成为各大航天和研究机构除森林计划外最大的目标和课题。
　　热衷于此的原因在于，如果星隧的形成机制，是人类这种尚未达到卡尔达肖夫基二级宇宙文明的种族，尚能举全种族之力有目的性的制造出来。在这样的情况下，根据德雷克方程得到的数字，经过百亿年时间尺度发展的宇宙，星隧这种类似结构应该早已把太阳系穿戳得犹如马蜂窝一样。由此推论，如果这样的星隧存在的话，那些处于二级文明之内或高于二级文明的外星智能生命，早已造访过地球，造访过人类。
　　然而，经过随后二百余年对零号和一号星隧的研究，以及用各种手段对太阳系内的全域寻天扫描，上述对于太阳系内早已布满星隧的猜想被彻底否定。时至公元三十世纪，或是宇宙纪元都已开始三百年的时候，太阳系内已知的星隧也仅为零号和一号星隧。这样的结果，结合后来对整个人类活动范围内的室女座超星系团里的人造星隧的研究，证明了至少在该超星系团内，人类作为智慧物种来说依然是孤独的。
　　然而，如果从科学与哲学的角度看待整个问题，时至《开拓史》完成的今天，从遍布整个有人类居住的室女座超星系团范围内部署的超过三十万个天文观测点数据看，已知的类似星系团数量依然在万万亿的数量级。而根据经典的德雷克方程，结合在三千余年里人类踏足过适居星球数量，以及这些星球上已知原始生命形式数量，综合后对方程变量的修正，科学家总是可以得到，人类在宇宙中从概率的角度绝对不孤独的结论。
　　超星系团之间相隔动辄数百万光年尺度的天堑，以及可能未知的机制，让星隧这种神奇的物理结构也无法穿透此间的时空。不知道在未来的某个时候，人类能否在科技发展的基础上突破这种宇宙给予我们的牢笼和铁幕，或者，某个能够突破这种限制的更高等文明，可以穿越这样的藩篱来到我们的这个超星系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