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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牢房内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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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成将折叠成方块的绸裤小心翼翼放入怀中,随后转身进入书阁,瘦小身形穿过每一排书架,在确认每一本书籍都已归回原位后,才小心带上门走出书阁,走出书院,回到自己家中。
  侧躺在床,回想起郭教谕的种种关怀,他登觉心头一暖,伸手轻轻抚摸着放在枕边的绸裤,而想起欧阳青如今的处境,那股暖流尚未游遍全身便消散了,他也再无心思抚摸绸裤。
  “天妒英才...实在是天妒英才...欧阳大哥风度翩翩举止儒雅,怎么就偏偏摊上这事...身为同窗,他们怎么就忍心落井下石...”
  江成年纪尚小,情窦未开,自然不明白其他学生孤立欧阳青不仅仅是因为欧阳青才华出众,还因为那朵娇花的芳心暗许。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学生时代的爱情,因初见而生,因再见而起,因相处而深,因久念而不忘,这感情无关世俗利益,不讲门当户对,或许仅仅是那么匆匆一瞥,心中便已烙下了毕生难去的烙印。
  此情之纯、之深,向有万世歌颂,叫人向往憧憬。
  众学生爱慕方馨仪,方馨仪却独恋欧阳青,欧阳青便成了众矢之的,纵使欧阳青对方馨仪并无心思,他不出事,众怒难平。
  江成侧躺在床,头脑清晰睡意全无。他想坐起,然臀部伤势方有所缓,不可再伤,便只好翻了个身,面朝墙壁,心中想到:
  一、李三的家建在郊外,方圆数里并无人烟,若是想要寻找人证,无异大海捞针;或许可能真没有人证。
  二、案发现场我已去过,纵使没有放过任何一处地,亦再无发现任何线索;
  三、加之欧阳青亲口承认人是他杀的,要想翻案,难。
  四、凶手究竟为何而杀人?李三的妻女死在墙边,衣衫整齐,说明不是为情欲;小卧之内的地上洒满奇珍异玩,说明不是为财。难道是为仇?平日里李三老实巴交,会与谁结仇?
  江成明白若不是知县徐柏同刚正睿智,欧阳青怕早已被定罪问斩了。他感觉冥冥之中至关重要缺某一角,不然整个案情基本就明了。而这一角刚好可以把这些线索组织起来。
  他叹了口气,忽想起在李三家中捡到的那一张红纸,便赶忙下了床,点起蜡烛,后回到床尾捡起衣服,自袖中取出那一张红纸来到桌边,印着烛光细细观看。
  但见那一张红纸巴掌大小,写在纸上的“竹叶青”三字柔若无骨,横竖撇捺俱是弯弯斜斜,显然并非出自行家之手。
  江成捏着红纸,放在鼻下轻轻一嗅,便有浓烈的酒香铺面而来,显然这红纸曾浸染过酒液。
  但是这又能说明什么,无非是酒坛碎了之后,残留在坛内的酒液洒了出来,正好打在这张纸上罢了。
  他将那红纸拍在桌上,用右掌按住,使其仅仅露出一个红角,左手则是托着腮帮,目光呆滞地望着那红色一角怔怔出神。
  一切如同一团乱麻,毫无头绪。
  过得半晌,江成绝望地轻声哀嚎道:“这只是一张贴在酒坛外壁上用以区分的酒贴啊...”
  他又叹了口气,将那红纸叠起放入袖中,随后吹灭蜡烛上了床。闭上眼,侧身躺着,尽管仍无睡意,养神也好。
  窗外,夜风习习,拂得灌木微微作响。
  翌日一早,江成正下地穿鞋,忽脑中灵光一闪,忙换上放在枕边的绸裤,后向县衙急急奔去。他已领悟,眼下既无物证,也无人证,唯一的突破口便是欧阳青,欧阳青既然愿意承认自己是杀人凶手,想必自然知道些什么,只要能够撬动他的嘴,那么一切就好办的多。
  衙门内,知县听他如此剖析,猛一捶手,叫道:“我怎么就没想到!”便立刻领着他去往地牢。
  广湖县地小,加之知县治理有方,地牢之内仅关了欧阳青一人。杀人全家这种凶案可能是近十年来最为骇人的事。
  知县担忧自己的存在会使欧阳青有所顾忌,便未进入,此时仅有江成一人站在牢房之外,望着头发蓬乱、手脚戴着镣铐的柳岁寒,心中实在不是滋味。
  欧阳青坐在床沿,却是面带微笑,看似心安理得。
  两人都不是蠢人,即使分别站在牢房内外,彼此的心思,心知肚明。只是没人先开这口。
  江成望着有些阴暗的牢房,最终忍不住先道:“昨日,我于酉时末才去的书院,郭教谕不仅没有责罚我,还送了我一条裤子。”一边说着,他撩起衣衫下摆,露出那条绸裤。他希望以此能打开欧阳青的心门。
  听到“郭教谕”二字,欧阳青神情恍惚,但很快恢复了平静。他知道江成心里想的什么,便故意避开他的意思,扯了一个寻常问题:“郭教谕他老人家还好吗?”
  江成又何尝看不穿他的心思,答非所问道:“郭教谕问了我一个问题,何为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欧阳青终于不再避让,苦笑着摇了摇头,“我让郭教谕他老人家失望了,实在有愧。”
  江成自然明白他话中意思,强忍着心中疼痛说道:“欧阳大哥,你猜猜我怎么答的?”
  欧阳青闭上双眼养神,“何须猜?以你的聪明才智必然问一而答十。”
  江成强扯出一个笑脸,“郭教谕说,此乃欧阳之功劳。”
  欧阳青苦笑一声,看似吐露心声道:“郭教谕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江成听他有扛到底的意思,再也忍耐不住,整个人向前扑出,抓住牢门大叫道:“不!欧阳大哥,你没有让郭教谕失望!”
  欧阳缓缓睁开双眼,发现数尺以外的地上有一颗早已干瘪的饭粒。他便盯着那饭粒怔怔出神,一边说道:“君子行义为仁,以渡天下为己任,可我非但没有渡人,还杀了人家一家三口,我怎么可能不让郭教谕失望。”
  江成几乎是吼道:“欧阳大哥!人分明不是你杀的,你又为什么要扛下这一切?!”
  欧阳青望向牢房之外的江成,双目空洞无神,好似两个窟窿嵌在那张面色惨白的脸上,“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人不是我杀的。”
  这一问难住了江成,无论是案发现场,亦或者是目击证人,他俱找不见,以目前的情状看来,像极了是欧阳青杀了陆挺一家三口。但又一些环节又格格不入。仿佛下棋中的死局一般。
  江成渐渐松了手,任由双手垂在身畔,无精打采。
  欧阳青淡淡一笑,有意无意挺直了腰板,轻声说道:“回去吧,再有几个月便秋闱了,你在书院这么些年,应当学了不少,可以去试试。”
  江成耳听此言,似乎抓住了救命稻草,重新抬起头来,望向欧阳青,说道:“欧阳大哥,我若便这么撒手不管,任你背着罪名,最后受刑而死,从今往后,你可就是真正的罪人了!欧阳青这三个字,便将与恶贯满盈彻底绑在一起,为世人所唾弃,你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九泉之下的父母。”
  正被点中痛处,欧阳青双眉皱紧,过不片刻即渐渐松开。他重新闭上眼,欲做佛家的“入定”状态,只是心如波澜,他怎么也定不下来,便只好不耐烦地回道:“无脸去见那便不见。”
  江成颇为吃惊,往日里他没少听欧阳青“思父母”的念叨,每每欧阳青遭受打击心情低落,只要以“九泉之下的父母”安慰之,欧阳青必能振作,怎么今日却连这招都不管用了。“欧阳大哥,你连名也不要了吗?”
  欧阳青知晓自己一死,名声必如臭鱼,可他又能如何?他已是心如死灰,有气无力答道:“这世上,比性命重要的有很多,比名声重要的也不少。”
  沈初九不解问道:“譬如?”
  欧阳青不假思索道:“仁、义、道、德。”
  好一个仁义道德!江成只觉慷慨激昂,满腔热血几乎要喷薄而出:“欧阳大哥,你曾说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难道一切都不算数了吗?”
  欧阳青听闻此言,却是放声大笑,笑声之盛,如掀顶之狂风,笑声之凄凉,如将死之哀呼。“天地容不下我的罪孽!生民不需要我这罪人!往圣不会认我这学生!万世也轮不到我这般人来开!”
  欧阳大哥,你到底怎么了...江成怔怔地望着狂笑不止的欧阳青,仿佛跟自己脑海中的欧阳大哥不一样,现在已无力再去辩驳什么。欧阳青或许疯了,又或许没疯,可他,已经没可能从欧阳青口中得到有用的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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