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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江成赶到县学门口,天已见了夜色,有数名学生正向正门走来,怀里抱着书籍,一边谈论着孔孟之道。想来秋闱将至,那些希望能考上功名的学生愈发用功,直至天黑才肯放过训导、教谕。
江成轻舒了口气,站在门外,待理毕衣衫,才敢踏入学门。他担忧郭教谕责罚自己,一边低着头走,一边心中思考着应对之策,与那些学生擦肩而过时,却听到有人咳了一声,接着便是往地上吐痰的声音。
他虽顾自想着心事,却也听得清清楚楚,当即停下脚步,抬起头回身望去,只见他身后不远处的青石板上,赫然便有一口浓痰。书院学生皆习孔孟之道,明孝、悌、忠、信、礼、义、廉、耻,随地吐痰既无礼,又无耻,实为书院罕见。
江成双眉一紧,立时向那帮正要出门的学生望去,便见十来双眼睛,俱是齐刷刷地看向自己,目光之中多是厌恶,还有轻蔑。这让他一头雾水,虽说他平日里独来独往,不讨人喜,但也没让人作恶到如此地步。
他心头一震,登时明白了原委。可能与欧阳青有关。
在书院之中,数他与欧阳青走得最近,当下欧阳青因灭人一家而被关进大牢,便成了众矢之的,人人避之不及,他与欧阳青关系匪浅,身上自然也沾了臭味。
其中有一学生冷冷地望着他哼道:“还有脸来书院!”
话音未落,便立时有人接话说道:“元启兄,你这话未免无礼了些,人又不是江成杀的,他只是为凶手辩驳罢了。”
有人哈哈大笑,“不畏强权捍卫真理,此乃海刚峰之气节!”
有人拱手道:“江成既有刚峰之气节,想来日后必当流芳百世。”
有人“呸”了一声,戟指骂道:“老子读了几年的书,还是一副臭脾气!姓江的,老子劝你赶紧滚出书院!那欧阳杀人一家三口,把我们书院的名声都搞臭了,现下我在县内行走,都不敢抬头!”
江成自知不占理,不敢与他们辩驳,只是从袖中取出手帕,走了几步蹲下身,将浓痰擦去。
那些个学生见江成如此,或仰天大笑,或瞪眼发怒,方才那暴脾气的学生更是连往地上啐了三口,大喝道:“你不是喜欢擦吗?老子又在地上吐了三口,赶紧滚过来擦!”
江成擦净地面之后,并未理睬那帮学生,只是站起,匆匆向书阁行去。他知道无论自己如何搭话应付,那帮学生只会越来越无礼,索性不去搭理,任由他们撒泼便是,郭教谕责怪下来,遭殃的是那帮学生。
果不其然,见江成匆匆离去,那帮学生登时慌了神,互相推卸责任,那罪魁祸首赶忙用鞋擦去地上的痰水,交待同窗保密之后,即匆匆离去了。
江成的日常任务是整理书阁,于每日申时末刻进入书阁清扫地面,倘若书架上摆放的书籍杂乱无章,他亦需将其摆放整齐。
这份差事很是轻松。郭教谕将此差事交与他,不仅仅是照顾他年幼体弱,还给了他饱览群书的机会。他也没有让郭教谕失望,每日整理完毕之余,会趁着晚霞未消,坐在门外的石阶上手捧经典细细品读。单从读书这一块,江成读过的书可能比书院大部分学生还要多。
今日江成推开书阁木门,已是酉时末刻,比郭教谕交待的整整晚了一个时辰。
只见一道身影,已过花甲之年的郭教谕站在两排书架之间,双手捧着一本典册,低头默读。
江成赶忙小跑而去,又怕遮住光线影响郭教谕读书,便只好立在书架旁,低头轻声道:“郭教谕,实在抱歉,有事耽搁,因此来晚了。”他知道郭教谕不会责怪他,可仍是颇觉愧疚。
郭教谕并未抬头,视线依旧埋于典册之间,轻声问道:“书上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知其可为而为之,知其不可为而不为,是谓君子之为与不为之道也,江成,你说这里的为与不为,分别是什么意思?”
江成听之,毕恭毕敬行过礼,才答道:“回郭教谕,初九认为,这里的为与不为分别是指,为仁不为暴,为恕不为怒,为义不为利,为矜不为争,为忠不为奸,为诚不为虚,为直不为枉,为和不为同,为正不为邪,为善不为恶。”
郭教谕微微一笑,合上书小心放入书架之中,这才转过头望向他,说道:“问一而答十,足见你用功之深。”
江成再行礼,垂首低眉,大是恭敬:“江成不敢辜负郭教谕的一片苦心。”
郭教谕笑了一笑,缓步走来,随后牵了他的手走出书阁。两人站在檐下,抬头望天,但见薄夜之上弦月已现,朦朦胧胧隐隐约约,正与昼夜交替的暮色交相呼应。
郭教谕脸上虽然依旧带着笑容,眉眼之间却满是哀愁,“这其中也有欧阳青的一份功劳吧。”
江成咬住嘴唇微微颔首。他想将那帮学生的无礼蔑态告之郭教谕,一想到郭教谕年事已高,实在不忍再让郭教谕伤心了。犹豫良久,他没有托出,只是说道:“欧阳大哥宅心仁厚菩萨心肠,不嫌弃江成家境贫寒,亦不嫌疑江成年幼无知,每每江成有疑问前去请教,欧阳大哥必定为江成耐心解惑,实乃君子贤人也。”
郭教谕点了点头,“欧阳之为人,我再清楚清楚不过,所以我很感谢你不顾自身安危救下他。”
江成想起这件事便有些头疼,摇了摇头,面露痛苦之色。
郭教谕慢慢悠悠地,从怀中掏出一包方块,递给江成:“我听说你被衙门的棍子打得满裤子都是血。江成,这条裤子是欧阳去年给我做的,听说他攒了好久的钱呢!我没舍得穿,就送给你吧。”
江成受宠若惊,赶忙双手接过。他平时穿的衣服裤子皆由粗布而制,手感粗糙,而这条裤子捧在手里,却有柔滑之感,显然是用绸做的。欧阳青家境贫寒,却肯花大钱为老师买绸制衣,其心之孝,天地可鉴。
江成没有矫情,连忙道:“初九谢过郭教谕!”
郭教谕叹了口气,转过头,眺望书院远处,似自言自语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行拂乱其所为...”
江成听郭教谕低声吟诵,再次想起那些学生的无礼行为,一跺脚,便要将此事与郭教谕告之,“郭教谕...”
郭教谕提手竖于耳旁,意示他不必往下讲,“欧阳勤恳好学孜孜不倦,成绩在书院之中列属前茅,其他学生平时在学院念书学习,没有少损欧阳,或明或暗,那些话偶尔会飘入欧阳耳中,他只是一笑而过。现下,欧阳摊上这么一件事,他们自然不会放过。”显然郭教谕对那些学生的行为已经有所听闻。
江成咬牙切齿,左手抱着绸裤,右手握拳愤然砸下,“这帮人心胸之狭隘,竟连欧阳大哥也容不下!”
郭教谕并未回应,只是留下一句“今日不必再扫地,你再回书阁看看,若有典籍未归原位,将其放回”即匆匆离去。
江成不知郭教谕为何如此匆忙,正要伸手喊住郭教谕,却听有一软糯女声道:“江成,欧阳大哥怎么样了?”
江成闻声转头,见是书院伙夫的女儿,年芳二八的方馨仪。他与方馨仪并不相熟,仅仅见过几次而已,当下便答道:“被知县大人关在地牢之中。”
方馨仪听此噩耗,当即鼻子一酸,泫然欲泣。她再也不顾男女之别,双手抓住江成胳膊,泣道:“江成,你可要帮忙救救欧阳大哥...欧阳大哥他...不会杀人的!”
江成见她哭得梨花带雨,心里自也不好受,当即便用力点头,拍着胸脯保证道:“我也相信欧阳大哥不会杀人!放心,我一定竭尽所能,证明欧阳大哥的清白!”
方馨仪这才收回手,别过身子偷偷抹去眼泪,轻声道:“多谢...对不起,刚才我...失态了。”
江成并未将此放在心上,只是面目大见严肃,义正言辞道:“欧阳大哥为人清正,处世有方,此次他虽然在大堂之上亲口承认人是为他所杀,但是我想,其中一定有我们所不知道的隐情!方姑娘放心吧,就算你不来找我,我也会力证欧阳大哥的清白!当下天色已晚,姑娘孤身在外多有不便,还是快些回家吧!”
方馨仪以手拭泪,浅浅施了个万福后便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