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夜莺号

　　黄龙港，14号船坞，DZ321停机坪。
　　一架拼凑痕迹非常明显的民用T1型飞行器停泊在这。
　　它的两个机翼均不是原装，一个来自帝国达尔文第二机械公司上个世纪生产的FLY13型飞行器，另一个来自联盟喜鹊航天公司上上个世纪生产的自由侠三代飞行器；
　　机身来自商盟会三巨头之一，鲁班智造还隶属众星共和国时，生产的T1型飞行器，真真的老古董。
　　真不知道是哪位天才的奇思妙想，让这三家风马牛不相及，且年代相隔久远的产品合为一体，在这里和谐共处，发挥余热。
　　那些不易察觉，或是看不到的地方，几乎找不到一个原装部件，整艘飞行器就是个散装拼接货。
　　丑是丑了点，但有一说一，要是多看几眼，竟然能读出一种浪漫的艺术气息，通俗地讲就是不羁。
　　机身的左侧，用三种文字分别写着三句话，分别是：
　　梵文的“阿弥陀佛”；
　　帝国通行文字的“上帝保佑”；
　　众星共和国通行文字的“无量天尊”；
　　机身的右侧，用拙劣的笔法画着一只…
　　大猫？
　　如果你这么询问主人，他一定会大声咆哮着告诉你，“这是老虎，老虎，懂吗？！”
　　木坐在展开的舷梯上，手里拿着一根玉米棒子，埋头啃着，他脚下右侧，一个肥硕的屁股正高高撅着，不时上下左右扭动，它的主人在修理起落架。
　　“塔姆，修好了吗？快到点了，金主随时会来，我可不想让人家感觉我们不靠谱。”木在百忙中抬起头，朝脚下喊道，喊完他又继续未完成的事业。
　　“好了。”
　　塔姆用浑厚的嗓音回了一句，很快，挺直腰身，用手一抹额头的汗珠，留下五条清晰的脏手印，再次弯腰收拾好工具，拎起工具包，走到舷梯前，冲木嘿嘿一笑。
　　木看到塔姆这幅尊容，忙在旁边的袋子中拿出一条毛巾，丢过去，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苦口婆心道：
　　“每次说你都不听，脸上有汗别用手擦，随身带条毛巾…你总是搞成这副上不了台面的模样，以后怎么带你出去谈生意，没生意就攒不到钱，没钱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去黑帆海盗团实现梦想？”
　　塔姆接过毛巾，再次擦拭了一遍脸，干净的地方更干净了，唯独留下额头的脏手印，还装着一副仔细聆听的表情，其实每次都当耳旁风，最后轮到他表态，先是标志性的傻笑。
　　嘿嘿…
　　“谈生意有你就成，我只是一个机械师。不用露面。”
　　木摇头叹息，将玉米棒子放到一边，走下舷梯，一把夺过塔姆手中的毛巾，帮他把额头擦干净，然后双手拉扯着塔姆的脸颊，很严肃地说道：“记住，你是我的大副，兼职机械师，一会金主来了，可别说错话，显得咱们夜莺号没人似的。”
　　“本来也没人啊，就我们两个，什么活都干…”
　　真是令人头疼的一张嘴！
　　我给你堵起来…
　　用手捂住塔姆的嘴巴，木一本正经地告诫道：“一会金主来了，你先别说话，装哑巴，等到了太空，她想反悔也晚了，那时你才可以说话，明白吗？”
　　每次塔姆笑起来，两个不大的眼睛会眯成缝，他连连点头，等木松开手，便立即说道：“你是不是又骗人了，这样会没有回头客的。”
　　这次，气急败坏的木，直接拿毛巾将塔姆的嘴巴绑住，然后双手搭在他肩膀上，四目相对，很严肃地说道：“第一，我没骗人，那是谈判技巧，懂吗？第二，要什么回头客，难道我们要在这里待一辈子？迟早要离开，管他什么回头客。再说，干了三年，也没见到过一次回头客。”
　　塔姆点头又摇头，他在说话，但因为嘴巴被堵住，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帮你解开，但一会客人来了，不能再乱说话。点头。”
　　塔姆点头后，木帮他解开毛巾。
　　“还有吃的吗，我饿了。”塔姆一边揉着肚子，一边问道。
　　“给你带着呢。”
　　两人来到舷梯上，分高低坐好，木还是原来的位置，从旁边的袋子里拿出另一根玉米，递给坐在脚旁的塔姆。
　　塔姆接过玉米，先凑到鼻前闻了闻，露出一脸陶醉的神情，不由得发出一声感慨，啊…
　　“吴记农场生产的玉米，就是要比图恩家的香甜，百吃不厌。”
　　他每次都这样，像是某种进餐前的仪式。
　　当初，如果不是木强硬阻拦，塔姆现在应该是吴记农场的一名农工，为的只是每天一顿的免费午餐。
　　木将先前没吃完的玉米继续吃完，然后将吃干净的棒子重新放回袋子，顺势抬手看了下时间，小声嘀咕了一句。
　　“应该快来了吧…”
　　14号船坞主管负责人，陶林的办公室，有一面是透明墙，可以俯瞰到整个船坞甲板，此刻，左伊背着小手，正透过它津津有味地看着DZ321停机坪，木和塔姆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了她眼里。
　　一名上了岁数，看上去有些苍老的老人，正和陶林隔着办公桌，对面说话。老人脸颊消瘦，颧骨突出，长长的白发在头顶打了个结，一身黑丝长袍，胸口用金线绣着一对阴阳鱼图案，枯瘦的十指交叉放在腿上，两个大拇指不时相互打着转。
　　对面的陶林，身材敦实，中年微胖，不怎么浓密的头发，一边倒，紧贴着头皮，五官特征是嘴巴很小，在两边脸颊肥肉的夹击下，几乎不显，红光满面，加上他喜欢抹护肤保养品，就更显油腻。
　　“…他们两人的情况基本就是这样。木这个人虽说平时有那么一些不着调，被人戏称为‘不靠谱船长’，但在重要的事情上，从不马虎，是个极其讲原则守规矩的人，船坞管理条例连我都觉得繁琐，可他从没给我添过麻烦，不像其他人，动不动就吵到我的办公室…”
　　老人呵呵一笑，轻声道：“听上去让人感觉前后矛盾。一个循规蹈矩的人，怎么又不靠谱了呢？”
　　陶林偏头看了眼左伊，沉吟了片刻，又回过头来，说道：“你可以这么理解，他就像个好奇贪玩的孩子，你让他去森林里采蘑菇，他会在去的路上，一会采野花，一会追兔子，好像忘记了正事，但最终他会带回一篮子蘑菇。”
　　老人微眯起眼睛，心底对这个叫木的年轻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昨晚只是匆匆一瞥，也未正式见面。
　　左伊嘴角轻扬，出声问道：“他身旁那个叫塔姆的呢，是怎样一个人？”
　　“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机械师。”陶林郑重其事地回答。
　　老人轻轻点头，然后转过身，看向左伊。
　　“他们的飞行器叫什么名字？”这是左伊最后一个问题，她转身面向陶林。
　　在左伊十四岁生日宴会上，陶林有幸第一次见到她，当时就惊为天人，见礼的时候，陶林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冒犯了这位坠落人间的天使。
　　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见面了，陶林依然无法从容面对，尤其不敢正视左伊那深蓝色的眼睛。
　　不见陶林回话，左伊微笑着歪起脑袋，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老人跟着斜瞥了一眼陶林，好在这家伙只是失神没有失态，所以老人只是轻咳了一声以示提醒，否则…这个主管得换人了。
　　咳嗽声让陶林回过神来，顿时略显慌乱，但毕竟在这个位置上坐久了，遇事不少，也锻炼出了几分功力，很快恢复自若，且从容答道：“夜莺号，他们的飞船叫夜莺号。”
　　“噢…”
　　左伊又来了兴致，再次问道：“注册的也是这个名字？”
　　不同级别的飞船，注册名字相同没关系，在前面标注等级就很好区分，同一级别的就不行。但是，这类民用A级飞船，整个夜莺城应该不下十万艘，多少人想过采用“夜莺”这个名字，先来后到，怎么都轮不到这个家伙来使用吧？
　　陶林点头，想起那件事情，他就忍不住哈哈笑起来，随后解释道：“本来这个注册名是属于撒切尔家族，归威廉姆斯·撒切尔使用，但你们也知道威廉三世这个人，嗜赌如命，为了得到这个名字，木和塔姆设计了一个赌局，成功地从威廉手中赢得了‘夜莺号’这个注册名。”
　　一直稳坐的老人忽然坐直了身体，微微右倾，含笑问道：“事后，撒切尔家族就没有找他们麻烦？据我所知，这个家族可不是好惹的。”
　　“当然不能善罢甘休，但是撒切尔家族事后找遍了整个麦卡星也没能找到这两人，只好闹到了市政厅飞船登记管理处，想用家族的力量，将注册名调换回来。可是，白纸黑字写好的文书，受法律保护，可不是你家族势大，就能随意更改的。”
　　“那后来呢？”左伊问道。
　　“后来，撒切尔家族悬赏买他们两人的性命，找的是船长酒吧老维克。也不知道这老维克和木是什么关系，这个任务一直没人接，哪怕赏金一涨再涨，破了纪录，依然如此。再后来，是半年后，木回来了，但已经成为白夜城的英雄，背后有白夜城城防卫队做靠山，当时大队长齐桓亲自过来调停，撒切尔家族才忍气吞声，咽下这口恶气，威廉二世回去就把三世打得半年没出门。”
　　左伊快步走过来，手伸向陶林，道：“陶先生，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陶林立即站起身，正了正衣襟，然后小心地握住左伊的手，俯身轻轻亲吻了一下手背。
　　“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尊贵的左伊小姐。”
　　“以后我会经常向父亲提起你，陶先生，再会。”
　　不等陶林回应，左伊扭转腰身，长发飞舞，动作轻盈优美，大步朝门口走去，她已经等不及要去亲自了解这个叫木的家伙。
　　老人的反应很快，不见他如何动作，便已是比左伊先一步来到门口，为她打开了门。
　　陶林看着左伊的背影，喃喃道：“再会，左伊小姐。”
　　左伊脚步不停，右手在空中挥了挥，出门而去，左转消失。
　　后面的老人双手拢袖，偏首向陶林微微点头，然后紧跟着左伊的脚步离去。
　　出了陶林的办公室，乘电梯来到甲板层，左伊忽然放慢脚步，回头笑眯起眼睛，问老人：“三叔公，我选的人不错吧？”
　　“嗯…，差强人意，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还是得考验一下。”
　　“考验可以，但你不能把他吓到了。”
　　老人撇了撇嘴，心里顿时有股醋意，都说女生外向，果然不假，这么快就护上了，小子，今天你有苦头吃了，但别怪老头子心狠手辣，实在是我这徒孙太宝贝了。
　　木双手叉腰站在舷梯上，东张西望，终于见到了金主的身影，大大地松了口气，不过左伊身后的老人，又让他再次紧张起来。
　　昨晚送左伊回家，在大门外，他就隐约看到一个老人站在屋内窗户前，那双眼睛放出来的光芒，令人全身肌肉僵硬，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这样的眼神，木在此之前只见过一次，就是那位白夜城暴乱背后的谋划者，那是一位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而这位老人又是什么呢？
　　“他怎么也来了，难道要跟去…？”木喃喃自语道。
　　听到木说话，塔姆仰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又看向正走来的左伊二人，一双眼睛不自觉地眯缝起来，不过很快就又放开，神情恢复常态。
　　还未完全走近，左伊就挥手打起招呼，喊道：“你好啊，不靠谱船长。”
　　“哦，还有你，塔姆先生。”
　　听见对方直呼同行赠送的别号，木没有感到奇怪，以少女的性格，来之前一定做过调查。
　　走下舷梯，与塔姆并肩站好，迎接着左伊二人，木笑着回应道：“中午好，瑶瑶小姐。”
　　木在回应中的称呼，让左伊笑得很开心，又背起小手，来到木的面前，站停后，身体微微前倾，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出发？”
　　“随时。”木回答道。
　　左伊没有立即走向舷梯登机，而是缓步来到右侧，打量起这架夜莺号。
　　而那位老人，则是稍稍移步去了机身左侧，认真地看着机身上写着的三句话，尤其是那句“无量天尊”，让老人脸上有了一丝不起眼的笑意，单凭这四个字，想给木吃苦头的心思立即减去一半，化为好感。
　　左伊一手托着下巴，歪着脑袋蹙眉看了半晌，忍不住问道：“你画的这个是猫咪？”
　　听到这个熟悉的问句，塔姆一个没忍住，噗哧笑出声。
　　秉着客户至上的理念，木强忍着心中不满，一脸委屈地解释道：“它是一只老虎。”
　　“为什么不是猫咪，我看它就像一只猫，一点都不像老虎。”
　　“猫的额头有字吗？”木咬牙切齿地说道。
　　“哦，还真是，但把这个字去掉，它就是一只可爱的猫咪。”
　　还有完没完，能别纠缠它不放吗？
　　聊点别的不行啊？
　　此时，老人走了回来，呵呵笑道：“按照一种远古的阴历纪年，你属虎，对吧？”
　　终于遇上一个懂行情的，木感激地看着老人，此刻他是多么的慈眉善目，和蔼可亲啊…
　　不过，再看到老人胸口绣的那个图案，木开始恍然。
　　“前辈是玄门的人？”木小心地低声问道。
　　老人哈哈一笑，伸出手掌，在木的肩膀上连拍了三下，欣慰地说道：“年轻人，我们有的聊。”
　　说完，老人大踏步登上舷梯。
　　左伊也走了过来，紧随其后，当中还扭头冲木使了个眼色，但木没有读懂，一脸茫然，所以左伊明显有点不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