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透过交通管的玻璃，地球领主向外望去，地面上一片热闹繁华。与秩序而又冷清的云顶天宫不同，这样的景色让他感到温暖而且充满活力——金属建筑与绿色植被层叠交错，服装和外貌千奇百怪的人们时而结伴而行，时而又各行其是。
　　地球很好，人们本该认真地对待这份难得的好。可无奈人的天性就是会感到无聊，哪怕过了几万年，如今的人类还是和其远古的祖先一样，很快就对缺乏刺激的生活感到无聊。甚至如今这种对刺激的需求越来越高。虚拟的冒险游戏和普通的宇宙探险渐渐都丧失其独特的魅力，人们需要更大冒险，能将他们从无法去除的无聊感中拯救出来的人，将可以统治他们。
　　他，如今的地球领主就是抓住了这样的机会。不过，这机会也带给他一种隐隐的不安。他不知道这不安是什么，也不愿去探究它的来源，只想把它留在心底，让其继续发酵，或者由别人替他消除。
　　“大人，您记住了要和太阳系领主说什么了吗？”卡尔问。
　　地球领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担心这样不行…...猫儿不在，我心里总是不踏实。”
　　“放心，机器人可想不出这么好的说词。”卡尔第一百二十遍给他打气道：“您看看它昨天的表现，连自己的职责都忘了，还是在那么重要的场合……”
　　恰到好处的暂停让地球领主自己又想起昨天的情景——老管家呆立在楼梯下的样子让它显得更加地老旧了。
　　他知道它是机器，虽然偶尔会忽略，但他对阿尔法的缺点一清二楚。所以孙老板的事他不怪它。那时他心里也是一团麻，老管家的逻辑电路该是也被搞乱了吧。可，在出席昭告众人这件事上，老管家不该出错，那可是机器最拿手的工作。他倒不是一定要像远古时代的帝王那样，在三呼万岁中临朝听政，但华而不实的排场不能少——这可是他做这份工的最大享受。
　　他相信它的忠诚——这当然都写在它的源程序里，就像他的基因一样，无法更改。他父亲给他看过那程序，就像检查他的基因一样便利——数字家族总采用最准确而且高效的方式做事，哪怕是在确认家族成员方面也是如此。他这个上古时期远房支系的幸运儿就是这样被发现的——检查结果显示他的基因吻合度刚好达到2%，立刻就被确认为是数字家族的一员了。这样的高效让他更为是其中一员而深感荣耀，更让他感到荣耀的是，这次基因比对可是拿父亲做的参照，父亲大人可是具备了成吉思汗、爱新觉罗.玄烨、拿破仑、亚历山大大帝等他没记住名字的八十八位伟大君王的基因的伟大人物。
　　这说明他天生与伟大有着血缘关系，他身上流淌的血需要这个地球领主之位来匹配。
　　一百多年前，父亲将忠诚、知识渊博和秉性耿直的阿尔法.猫派到他身边的时候，大概就是做着这样的打算的吧。后来，它教导他，辅佐他，让他认识了卡尔。这一切都是命运冥冥之中的最好安排，就如同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机器都要更新换代一样。如今他将驾驭这个世界，老管家的忠诚也需要进行迭代了。他需要像父亲一样获得更多人的忠诚，这才好他配得上他的血统，才能让父亲从八十八万个子女中认出他，想起他，记住他……。
　　空中的交通管如同他的思绪一般繁复而深远，但他相信终点就在前方，就在那个他驶去的方向，这条高效的运载工具已经收到了他的指令，很快就将带他到达那里。科技如此发达，任何问题都变得简单。哪怕你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这机器也将按照默认模式，把你送到一个多数人都赶往的地方。
　　对于今天来说，那个地方就是太阳系领主设置在地球的办事处。与他同样朝着那个方向而去的，还有一辆飞车。
　　地球领主之所以注意到了那辆飞车，并不是因为它本身有多特别。那是辆经济适用型飞车，里面坐着普通的一家三口，这家人的管家也不过是个方头圆身的普通机器人——他们就像白开水和作为背景的天空一样普通。不过由于小男孩的见到他露出的惊喜表情，才引得了他的注意——为了保证在选民面前表现得体，他给自己按照了注视微笑神经元，只要有人注视他，他就会自动冲那个人微笑。
　　不过，飞车里的男人显然没有认出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地球领主，而且把他迷人的微笑视为了玩具推销员的职业表情，立刻调转了飞车方向，远远躲开了他所在的这条交通管。
　　地球领主很失落，后果很严重——他对飞车可以转向的羡慕动摇了其对卡尔的信任，他开始怀疑乘坐交通管不能塑造其亲民的形象，反而影响到他不能采取某些亲民的举动——比如追上那辆飞车，表明身份并强迫他们收下自己的亲笔签名。可真正严重的后果发生在他的潜意识之中，在那里，他的内心羡慕着那个男孩，并隐约怀疑起数字家族的做法。不过这些都没导致严重的后果，因为在他来得及采取行动之间，他的目的地已经到了。
　　“尊敬的乘客，星球办公区已到，请下车。祝您今天的生活幸福刺激！”
　　地球领主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一片建筑，皱起了眉头。没有人指路，他不知道能否找到太阳系办事处。
　　虽然和地球领主一样，太阳系领主也在自己的官邸办公，但其所在地不是地球上，也不是在其他行星之上，而是在哈雷彗星上——虽然她动过住在太阳上的念头，但考虑到高昂的空调费，和哈雷彗星可以巡视整个星系的便利，她最终把官邸设在那里。
　　勤俭持球的地球领主当然不能为了一件小事去彗星出差，更不好打断太阳系领主对奥尔特云的例行巡视。他明智的选择了一种即正式，有不违反勤俭原则的方式----通过设在地球的办事处汇报工作。
　　终于，在卡尔的帮助下，他们在“大熊座办事处”后面、“天马座办事处”和“火星办事处”的中间，找到了太阳系办事处。作为直属太阳的办事机构，办事处由大红的金属骨架支撑其主体，并将其从上到下分割为八个部分。其余部分由清澈透明的不知什么材料的玻璃包围，让其在威严的外表下透露出亲民的气质。当然，让他们认出这里的是一块指示牌，上面醒目的六个大字让其与旁边的办事处相似却又不同。
　　地球领主透过玻璃向里面张望了一会，在确认其正常办公之后，走到了正门的前面。
　　“你不陪我进去吗？”他转身问卡尔。
　　“恐怕，”卡尔看了看那个两米高，半米宽的电话亭说，“那里面装不下我们两个。”
　　地球领主本想说挤一挤还是可以的，但是为了显示其独立自主的勇气，还是毅然拉开门，独自走了进去。
　　因为事先学习过办公流程，他轻车熟路地拿起那个黑色的，仿造成古代听筒的装置，放到耳边，说出了密码。
　　“喂，请问太阳系领主在吗？”
　　一个靓丽少女的全息图像小人凭空跳了出来，她和太阳系领主一模一样，也有两个分叉的长辫子，眨着两只占据了半张脸的紫色大眼睛，穿着公务员统一制式的粉色超短裙，并且在等待音乐的伴奏下跳了一段让男人热血沸腾的舞蹈之后，旋转着停到他的眼前，用一种动人心魄的清脆嗓音问道：“数字家族的第二十二万零二十二个后代——二殿下，你好啊！请问，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
　　“您太客气了，就叫我’小二’好了。”地球领主被那段动感热舞搅得心神不宁，不由心跳加速地感叹着自己上级的高潮领导艺术，心思恍惚间忘了改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嘻嘻，小二殿下，您找我有事吗？”太阳系领主似乎早已习惯这种反应，又换了个方式问了一遍。
　　“美女，啊，不，领导。我来是提交申请的。”从地球领主一下变身为小二的那个人忙不迭地说道。
　　“等一下。”长辫子小人忽然举起手臂阻止了他下面的话。
　　一秒的卡顿之后，电话亭里的小人突然原地一转换了一身装束。地球领主诧异地看着这个穿着黑色西服套装，打着黑色领带，并用漆黑墨镜直勾勾盯着他，并发出嘶哑低沉声音的长辫子小人。
　　“我刚得知你已经当选为地球领主----成为我的下属了。小二，有事快说，有屁快放。我一会儿还要会呢！”
　　“哦，哦，大人明鉴。是这么一件事。”
　　小二飞快地进入了角色，毕恭毕敬而又言简意赅地讲诉了事情的经过。
　　“哦，原来是想带着地球去旅行呀。申请表填好了吗？”
　　“填好了，在这儿。”
　　“嗯，”带着墨镜的辫子小人接过虚拟表格，本想装作随意地扔到一旁，却被信息社会超高效率无情打断了。
　　“什么！你不光要带着地球，还要带着我的七十亿选民一起去别的星系鬼混？！”
　　“不是鬼混，是旅游。”小二赶紧解释。
　　“旅游！胡闹，都什么时代了，还用这么土的名词。一看就是业务不精，关于你想干的这种事，官方用语早就改叫’考察’了。你刚上班第一天啊？！”
　　“多谢领导关心，我这第一天上班的事您都知道了。”
　　“呸，有什么事我不知道。”太阳系领主叉着腰喝到：“本来看在你第一天上班的份上，工作疏忽我就不计较了。可连用语都这么老土，也不用我带回去研究研究了，我这就直接驳回。”
　　小二一听自己被批工作疏忽，赶紧辩解道：“这次活动参与有很多普通民众，所以我不敢贸然用’考察’这个官方专用称呼。属下这次一早专程向您汇报请示此事，就是来向您讨个注意，希望在大人您的指导下进一步完善该项利国利民计划的全部细节，以防属下有考虑不周的地方，影响到整个太阳系的声誉。”
　　这番应急的话语是卡尔特意让小二背下来的，紧张之下他一口气全都倒了出来，没想到果真起到了效果。
　　“哦，是这样啊。”虚拟小人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考虑了几秒，问道：“你父亲大人知道这件事儿吗？”
　　“父亲大人已经收到通知。”
　　“嗯，那我回去研究研究，过几天再通知你。”
　　一出太阳系办事处，地球领主就立刻拉过卡尔，急迫地要和他商量对策。
　　“糟了！”
　　“怎么！太阳系领主批准了申请？”
　　“不，她很生气。”
　　“那不正好？”
　　“不好。她真的’很生气’，”地球领主擦了擦光可鉴人的额头上的豆大汗珠，说道：“不光光是生气，这性质不同。”
　　“啊？请大人明鉴。”卡尔搓着双手，百年难得一遇地求教道。
　　“她不光为这个申请生气，也为这个申请的名字生气。”
　　“这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地球领主缕了缕自己的辫子，正色道：“我们的目的是让她因为这个申请生气，因为只有申请是被她拒的，我们才能不背上骂名。”
　　卡尔万般恭敬，抓耳挠腮地仰视着他。
　　看到效果已经达到，他才用老师启发学生的语气继续说道：“‘申请’代表了客观事件，而为这个申请所起的名字代表了工作态度。客观事件不能由人力所左右，但工作态度将影响到我在她心目中的打分。”
　　“啊……奥秘原来在这儿。”卡尔伸出一只手指举到眼前，一边摇晃着，一边点头，“怪不得孙老板昨天也说我们那个名字起的不好！”
　　“呸，那个土老帽懂什么，他自己的名字还是借我的呢。这事儿可大可小，我们得仔细筹划。”
　　“是啊，他的建议确实不咋地——说现在时髦的叫法’旅行’，哼，说什么吧’地球旅游’改成’地球旅行’，简称“球行”。简直是一派胡言。”
　　“哼，这个孙老板！”地球领主把又黑又粗的辫子往身后一甩，愤然道：“他地球上的代表是不是当腻了，想要’转会’啊！竟然想叫’球行’！”
　　“那叫游行呢？”为了挽回自己遇人不淑的印象，卡尔连忙又出了个主意。
　　“把两个烂名字掺在一起，还是个烂名字。不，是个更烂的名字。”地球领主摇头叹道。“唉，要是猫儿在就好了，它的数据库里应该有不少好名字可以来选一选。”
　　“数据库又不只有它有。”卡尔连忙从腕屏中唤出随身电脑，“查询一下：有关一群人一起出去的浪漫词语。”
　　随身电脑果然立刻就有了反应。
　　“压马路”
　　屏幕上放大投影出了第一个词语。惹得地球领主和卡尔一阵大眼瞪小眼，因为根本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溜达”
　　卡尔放大显示出第二个词来，可他们也还是不懂。
　　“漫游。”
　　一看到这个词，地球领主就本能地摇头，因为直觉告诉他用这个词肯定会很贵。
　　“闲逛。”
　　卡尔继续往下翻。
　　“逛街。”
　　…...
　　“怎么都是些老掉牙、听不懂的词儿，”他终于按耐不住，打开了默认搜索选项。“哎呀，怪不得。这程序默认的是按照时间排序，先找出的都是远古时期的词儿。怪不得念着就别扭。”
　　他赶紧鼓弄了一番，屏幕上的词语震动了一会儿以后，闪现出了让地球领主眼前一亮的两个大字。
　　地球领主低声将这个两个字前后组合，反复颠倒地念了几遍——这两个字虽然略显老气，但那是一种带着沧桑的，同时具备着荒凉感和使命感的老气。那气息仿佛经过了几百个世代的洗礼，如今又披上了最前卫的外衣。而那外衣上用的正是那不朽的流行色——纯粹的，卓尔不群的黑色。略一思考，地球领主竟发现这两个字竟暗合了数字家族世代相传的古老传统，并且暗示着具有丰沛活力的他的新生。这两个字竟唤起了他长久以来一直无法知晓的秘密心境，其中的感动之处大概也会令父亲动容吧。
　　想到这儿，他扭头看看卡尔。
　　卡尔冲他点头，加倍肯定了他的判断——“现在是按照欢迎度排列出的结果。”
　　“嗯，……就是它了。”
　　“大人，您真的想好了吗，要不再看几个？”
　　“不用了。做大事就要靠直觉。”
　　他坚定地按下了确认付款按钮，将这两个字收入囊中。然后，才又意犹未尽地说道：
　　“不过，要颠倒一下顺序，才好做这个申请的名字。”。
　　说完，四个大字随着他的手指在投影上反转了起来。
　　卡尔也被这个伟大时刻感动了，他仿佛看到拥有金山银山的未来奔涌而来，因此由衷地叹道：“好名字，真是好名字。’流浪地球’果然比地球流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