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阿尔法.猫犹豫了一下，在接下来的0.1秒之内发生了许多事。
　　它首先检查了一遍今晚的菜单，确定分身们已经按照为今晚的宴会准备好了恰当的饮食，然后检索了数据库中关于接待选区代表的历史记录，分析针对这个问题的三种最快方案的优劣，接着对一个正在准备饮品的分身发出了指令暂缓指令，并交给它仓库的开门密钥；然后在接下来的一纳秒内，它让另一个正和真珠夫人聊天的的分身说了一句恰到好处的恭维话，借以礼貌地转身离开，并顺便带走了手上的餐盘以及上面的餐刀和大号餐巾，神情怡然地从最短路径离开了宴会厅。
　　在这一切完成之后，它向老高和小高鞠躬微笑——用的是外交官式的微笑，鞠躬的幅度超过九十。然后缓缓起身，同时伸出右手接过从宴会厅赶来分身递过的餐刀，准确地划开左手手腕连接处的皮肤，放下餐刀，用大号餐巾包裹着左手手腕，拧下，放进餐盘；然后接过刚刚赶到的另一个分身递过来的备用右手，拧了上去，再次拿起餐巾擦干净血迹，然后同时伸出双臂——有着两只右手的双臂，力道适中地握住了老高和小高伸过的手。
　　四只右手紧紧相握，上下摆动。
　　小高发出呵呵的笑声，老高看了看卡尔，也笑了笑，然后分别松开了紧握的手，一起跳向城堡。
　　阿尔法.猫大大松了一口气。它知道自己不需要呼吸，但还是深深把周围稀薄的空气吸入体内，停留了一会儿，又吐了出来。如果你认为深呼吸可以放松身心，那它就真的可以做到。
　　它看了看剩下的五个空着的船位，告诉自己，今晚的危机时刻已经过去，除了两位缺席的代表，剩下的三人都不难对付：通常情况下，来自大西洋的代表一般都代表着麻烦——她参加上届领主就职晚宴的时候，把自己的意识塞进了一只八爪鱼的体内，舞动着八只黏糊糊的触手，给晚宴惹了一堆麻烦……。
　　想到这儿，阿尔法.猫庆幸地看着来不及换回去的两只右手。当时接待大西洋代表的同僚可没这么幸运，由于没有足够的轴承驱动那么多手臂，那个同僚当场就被送回了原厂。
　　不过这次“大西洋底的高跟鞋”有换了个花样，她把自己的意识塞进了一只比目鱼体内。这样做大概是想通过沉默和斜眼来表示对现实的不满与不屑，并能避免回应地球领主的寒暄。这在阿尔法.猫看来是件好事——至少它今天不用再拿刀切自己了。
　　印度洋代表一贯的高傲总让人讨厌，但他也不会成为问题——作为太阳系的舞蹈明星能来参加宴会本身就宣示了友好的态度，这倒不因为对领主之位的尊重——他曾公然宣称这个领主的职位不过是个唯唯诺诺的传声筒，唯二的作用不过是解决富家公子的就业问题。其对社会的作用堪比居民区业委会主席，可能后者对他更有吸引力，因为至少不用自己贴钱。不过，为了给数字家族面子了，他还是答应来了。既然来了，那就不会成为问题。
　　至于非洲选区的代表，就更不需担心了。他是个商人——太阳系最大运输船队的所有者，全宇宙五大旅游公司的股东之一——孙悟空886是个讲面子，看重钱的人。所以，甚至可以说，他是七大洲四大洋代表中最本分的一个了。
　　至于缺席的两位代表，阿尔法.猫也已汇报过了。其中那位大洋洲代表——“喜欢看星星的粉红乖乖女”，说是身体不适，但明眼人都知道她是在为竞选落败而生气。不过她也确实有理由生气。话说当时如果不是卡尔想出“带着地球去旅游”这个奇招，说不定此刻在这里庆祝的就是这位全球第一美女了。
　　领主大人对此表现出了应有的胸怀，这不仅仅是胜者对败者的宽宏大量，也有尊重美丽容颜外表下优秀基因的内在原因。
　　欧洲代表的缺席对阿尔法.猫而言，或许算是个小小的意外。当它收到这位连续当选三百六十年的代表从冥王星发来的短讯时，曾担心过两秒钟——欧洲代表说自己喝多了，不小心把飞船开到了冥王星上，而那上面又恰好正在举行派对，更意外的是他在派对上发现了一瓶具有古典主义价值的好酒，因此无法及时赶回也成了情理之中的必然结果。
　　对于这份报告，阿尔法.猫尽职地加上了一个备注—-“不列颠.香槟.威士忌”代表曾使用同样的理由达四百八十次，这哪怕是对于三百六十年的任期也多了点。但地球领主又一次显示了他的胸怀，这不但体现了他对这位喜欢吹嘘过往辉煌的“古典文明的代表”的尊重，也避免了在宴会中听到对于他的复古造型发表不当言论的尴尬。这对大家都是好事。
　　综上所述，经过一番分析后，阿尔法.猫逐渐从对地球领主的莫名担心中走了出来，甚至略带乐观地看待起这份当选后的第一项工作。
　　尤其是当大西洋代表斜着比目鱼般硕大的眼睛从它面前滑过，印度洋的代表抖着肩膀进入宴会厅之后。它甚至悠闲地分配了部分算力去给来宾们搭配饮品——为宴会准备的七种颜色的饮品性状和颜色各不相同，这触发了部分代表的选择困难症——阿尔法耿直地告诉宾客们，这些五彩缤纷饮品的味道其实都是一样的，那些奇怪的性状和颜色只是些华而不实的装点。这番费尽心思之举完全是为了在保证人人平等的基础上，又让宾客们表现独特品味所做的精心安排。
　　意外的麻烦此时刚露出一丝端倪，而阿尔法.猫却一点都没有察觉。
　　孙老板来了，他的飞船不是麻烦的源头。它没有去抢位子，中规中矩地降落在最靠边的船位，它的样子也中规中矩——除了颜色特别黑之外——非常符合飞船在人们心目中该有的样子。孙老板的穿着也不是，那是一套普通的紧身连体装——采用了如今最流行的暗黑色，颜色只比黑夜黑一点，比墨汁浓一些。从结果来看，孙老板的长相也算不得是麻烦——他强化了自己的基因，让皮肤变成了如今最流行的机器黑，连牙齿都是又黑又亮，头发的颜色当然也是黑色，比他的飞船黑一点。这让冲到前面的卡尔遇到了一点困难——当孙老板笑眯眯向卡尔挥手的时候，卡尔根本没意识到有个人正走向他，还以为黑云遮住了星光，失礼地抱怨起了天气。
　　好在这难不倒老阿尔法，它的红外线感应器清楚地看到了一切，赶紧跨步赶到卡尔前面，及时避免了一场由于人眼问题导致的误会。
　　“孙老板，您好，您好。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啊！”
　　这番恭维让商人孙老板绽放出黑玫瑰般的笑容，三句不离本行地应道：“呈您吉言，呈您吉言。你家小主人可好？这次带着地球旅游的目的地选好了吗？”
　　“啊，还没。这恐怕得民主选举…...”不等阿尔法.猫把话说完，真正的麻烦就露出了狰狞的面容，紧接着就耗掉了老管家的大半算力，最终差点让它落了个死机的下场。
　　“这家伙竟敢欠费。抓住他，给我扁他！”地球领主对它发出了一道凶狠的指令。
　　阿尔法.猫差点就那么做了。要不是它事先有所准备——出于对小主人的深刻了解，它为自己设置了“不得伤害人类”和“尽量遵守社交礼仪”两道防火墙。这才避免了一场让孙老板非常难堪，让其他代表异常兴奋，让“银河系大新闻”头版头条报道的意外事件。
　　不过由此导致的它不得不在0.1纳秒内将算力提升到了原来的百分之三百。
　　“小主人，孙老板的选区可是你的票仓啊，您确定是要我揍他吗？还是让我揍他旁边那个长着三角眼的小个子？我相信卡尔对断几根骨头是不会介意的。”老管家一边浇灭头发上燃起的火苗，一边镇定地发出了询问。
　　“当然是这个该死的’孙悟空886’！”地球领主用坚定地语气继续强化立场的铜墙铁壁。
　　“那我是不是可以换个时间地点？在这里，”老管家继续做着抗争，“…...容易伤及无辜。”
　　对面的孙老板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阿尔法给自己处理器降温的举措是宴会的行为艺术表演，更不知道老管家正努力确保他的人身安全——它必须在剧烈的头疼脑热中挤出算力，好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阿尔法呀阿尔法，不能这样办事呀！”孙老板继续着他的推销。“公投选地儿旅游是着臭棋。就哪我说吧，如今度假我都不敢让家里人发表意见——才十几口人就为这能吵上半年。你这一搞全民公投，不得十年八年的？”
　　老管家的内心翻江倒海，但保持着体面答道：“这是民主的必要代价，我们都得按照规定行事啊。”
　　“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当然，机器人也算活的……”他仿佛受到“惯性定律”的控制一般，继续说道：“不如我来推荐个地方吧——银河系中心黑洞就不错。我上次考察过那里，不光可以看到一千多亿颗恒星的扭曲星光，还能体验到被吸入黑洞的濒死体验。别担心危险，旅费里包含保险的。总共的花费不过比银河系星星数量多一点而已。而且，”他停顿了一下，眨了眨眼说道，“我们公司刚刚开发了这个项目，可以给领主大人个尝鲜价，八折，怎么样？”
　　阿尔法听着孙老板的话，心里其实算着另外一笔帐：孙老板名字中的数字使用权一小时前到期。共欠数字家族‘名字中的数字使用专利费’，简称’数字专利费’，共计四十七亿八十三块六毛六分钱。这就是地球领主发火的原因。
　　“作为数字家族在地球的负责人，直到看到机器人代父亲发来的邮件才意识到这一点，太失职了。”地球领主仍处于沮丧的情绪之中，仍有发出错误指令的危险。“开始我还以为是封恭喜我当选呢！看来父亲也不把这个成就当回事…...”
　　他急躁的话语中流露出的失落与无助，又触发了老管家的情感共鸣程序和建议忠告程序，与之前陷入循环的规则判断程序、忠诚程序同步竞争起剩余的算力。众多因素导致了内部程序的顾此失彼，拿不出解决方案的老管家呆立在了原地。
　　可危机事件并不会因此而停止发展，得不到建议和回应的地球领主更加感到孤立。在沮丧和失落的推波助澜下，愤怒即将达到新的高峰，眼看着就会再发出错误的指令，那时，阿尔法的防火墙将被不可避免地突破，无聊的晚宴即将变为灾难性的新闻……就在这时，卡尔尖细的声音出现在阿尔法和领主大人的专属频道之中。
　　“领主大人，让我来和孙老板谈谈。说不定他这次就是为了缴费而来。”他的语气轻松随意，好像获得这个权限是理所当然之事。
　　“是吗，真的吗？”地球领主好想也对此不以为意，
　　“卡尔，那就拜托你了！”
　　“当然，大人。这事儿您就交给我吧。”
　　“好，太好了……你放手去做。在通用网络制霸天下的今天，我不信他能不上网！哼，这‘数字专利费’可不比木星和小行星带上的矿产资源，是有限且唯一的！”
　　“大人，您放心。他敢不交，我们就给他断网！”
　　说完这几句豪言壮语，卡尔便向前一跃，越过阿尔法，气宇轩昂地站到了孙老板面前。
　　“孙老板是明白人，多余的废话我也不说了。”他语气坚定，信心十足地说道：“这次旅游招标的中标者，不但要能提供最好的服务和最低的价格，还要，”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是我们信任的、合作过的、忠诚伙伴…...”说到这里，卡尔投射出了一道意味深长的目光，那目光立刻被孙老板黑黝黝的眸子吸收了进去。
　　接着，卡尔眯起了三角眼，摇晃着脑袋，像是漫不经心地继续说道：“至于忠诚伙伴该怎样表现，相信阁下应该心知肚明……某些欠费的人是肯定不能如此称呼的。”说完，卡尔低头研究起手上的指甲，仿佛那上面刻着一张秘密藏宝图一般的全神贯注。
　　“哈，哈哈……这个我当然明白。”孙老板拍了拍自己的黑脑壳，“不过我听说，如今很多人在抱怨乱收费的现象，甚至有人在大声疾呼要求减免’数字专利费’。说什么吃饭睡觉都不收钱，起个名字凭什么收费……唉，人民的呼声，领主大人也不得不听啊。”
　　“呵呵，劳烦孙老板担心了。”卡尔一边继续研究自己的藏宝图，悠然地说道：“这还不是因为少部分人太懒了，连起个名字都不愿动脑，就在后面加上一串数字了事……这倒也可以理解。怪就怪网络如今都实名制了，他们如果敢犯天下之不韪，弄个假名上网也行。”
　　他终于研究完右手的指甲，又看向左手。
　　“或者干脆不上网，也是个办法。呵呵，您说是不是？”
　　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孙老板额头上立刻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他忽然想起了控制着各大星系通用网络的影子公司名单——那里充满着数字家族的气息。他终于决定放弃了讨价还价，低头凑到卡尔耳边，用惊讶和钦佩的语气说：“没想到卡尔大人如此精明，我就喜欢和精明的人做朋友。我这就转账。希望在那个团体游项目上我们能有进一步的合作。”
　　“那是自然。呵呵。”
　　卡尔笑了，孙老板走了，阿尔法.猫震惊了。
　　望着孙老板灯光下的背影，老管家忧心忡忡地问卡尔：“你到底有什么阴谋，不是说绝不会让小主人带着地球去旅游的吗？”
　　卡尔笑笑答道：“你放心。虽说太阳系领主不会因为技术问题否决这个计划——如今科技能解决的问题都不叫问题：给火星上装个行星发动机花不了多少钱，搞定水星更加简单，重新让行星间保持引力平衡的方法至少有一打。只不过要多花点钱罢了，而领主大人又恰巧那不缺钱。”他撇了一眼通往二楼的楼梯，那里将是一会儿地球领主出现的地方，“真正能让她反对这件事的原因只有一个——堂堂太阳系领主怎么会让这么多辖区内的选民流失到宇宙的其他地方。过几年就要选举新一届的银河系议员了呀。地球上的这七十亿选民可是她的票仓！”
　　卡尔的话让阿尔法.猫再次一震，它的逻辑电路被这个思考角度弄得一片混乱，完全没有注意到二楼领主卧室的门轻轻地打开了。卡尔又继续轻声说道：“不妨再告诉一件你不知道的事——太阳系领主正努力想把冥王星重新划归为行星，好增加自己的排场。试想，当她正想意气风发地介绍自己是九大行星之主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的星系里只剩下七颗行星，她会气疯的！”。
　　这条消息让阿尔法的处理器不得不通过分析银河系选举的海量信息，这让他已经受损的算力再次超过了临界值，它当机了。
　　而此时地球领主已走到楼梯口，正等待着完成那项对他极其重要的仪式。而动弹不得的老管家只能眼睁睁看卡尔朗声替它宣布：“数字家族第二十二万零二十二代后裔，拥有‘数字专利费’在地球上的收费权，木星和小行星带的拥有者，曾经的太平洋选区代表，如今的新任地球领主大人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