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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音今天给我打电话了，你要给她回电话吗？”陈莹给张莱打电话，告诉他公司人力资源负责人问了张莱的近况。
“她说什么了？”
“问这边的情况怎么样，计划什么时候回去上班？你岗位上的工作没有人做。”
“我不是授权周明宇了吗？”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嗯。”
这是一天中张莱能与家人说话最宝贵的一小时，他真的不想谈工作，哪怕是睁着眼睛静静看着家人，他都觉得好满足。生病以后，他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玻璃一样的人，透明而脆弱。面对陈莹，张莱的语气不再像以前那么强势，他像一个犯错的小孩，想一个下级对上级的恭敬。他觉得没有给陈莹该给的幸福和温暖，反而给他冷落和伤害，现在呢，还要给她负担和拖累，他觉得好抱歉，很想像个男人一样，让她离开他，不拖累她，去过自己想要和幸福的生活。但是，他开不了口，真的很害怕，如果她真的想要走，真的走了，那该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他可以死不足惜，但是家里有两个老人和两个小孩没有人照顾，他是多么的自私和龌龊，他健康的时候，忽略她的存在，给她的是伤害，他生病的时候，却害怕她卸下重担逃跑。
苗音是张莱公司的人力资源总监，打电话给他，无非就是问他什么时候能回公司上班，公司很多事情需要处理，这个岗位上不能没有人，张莱究竟如何安排工作后续的工作等等。
公司中国区和总部的负责人都分别打电话过来，一是送上问候，二是问他什么时候能回去并肩作战，很多工作需要他做决定，委婉的语气中总是透露出让张莱难以说出口的决定。
在职场近十六年，做了九年的领导，他知道自己生病对工作的影响，很清楚公司方面的想法，很清楚人力资源的人想要做什么，也很清楚公司高管想要做什么。他已经不记得在自己手里处理过多少个生病严重而不得不协商解除劳动合同的人。作为一个管理者来说，对于部门人员配置来说，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他认为劝退不适合的员工都是应该和必须要做的事情。
“张总，因为我现在患了很严重的乙型糖尿病，每天都需要打胰岛素，还需要不定期的住院，我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需要公司给我缴交的社保。如果，我现在离开公司，其他公司不会接纳我的，我的家庭也不能没有经济支柱，我的经济负担会很重。除了去医院的时间，我会努力工作，绝对不拖团队的后腿，加班几点都没有问题，我保证……”
“阿城啊，我非常能理解你的处境，但是，公司是为你考虑啊，为了你的健康考虑，我们的工作量和工作强度你是知道的，继续在这里，不利于你的病的治疗和养护，我建议你回家去休养，等哪天身体好了，你再回来呗，好不好……”
他至今都记得这个患乙型糖尿病员工无奈、无助的表情，一个男人泪流满面心痛和绝望的样子。他脸涨得通红，青筋暴出，牙齿紧咬，两个拳头紧紧捏在一起，从牙缝中挤出：“你们为什么要做这么绝呢，就算我跪下来求你们了，我真的需要这份工作啊！”
“给人力资源部的人打电话，让他们赶紧处理掉这个员工，他的情绪很激动，我这里都是扛枪打仗，抢夺敌人领地的地方，不适合他，让人力资源部赶紧给他换个岗位或者处理掉……”这句话不记得说过多少次。
因为下属患病，他不想让他们留在自己的团队，不想影响团队的作战能力，这样的事例有七八次吧，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告诉自己，大丈夫要成就大事就不能畏首畏尾，所以心越来越狠，人越来越冷。
“张总，小红的事情怎么处理？”
“我实在是太忙，没有时间跟她详谈，你找人力资源部的人跟她谈，反正我这边工作性质的问题，没有办法接纳她，这是我的立场。”
“她情绪好激动，真的有难处，好可怜，您要不……”
“开什么玩笑，这是公司，又不是你家，又不是我家，大家都职业点来处理问题，公司不是慈善机构，公司需要调动一切可调动的资源实现盈利……”
“张总，我们人力资源部处理问题需要做得合情合理合法的，我刚才跟员工聊了，她确实很困难，并且她的能力不错，在过去三年里对公司有很大贡献，您看看能不能给他批假，然后给他换一个稍微轻松的岗位。”
“我能理解，我非常同意你的观点，我也肯定她曾经对团队和公司做出的贡献，但是我现在需要拿下西北市场，我需要人，需要人帮我做事情，从她目前的身体情况来看，是没有办法去实现我们的KPI，怎么办，你告诉我？”
“能让其他同事帮他分担一点吗？”
“开什么玩笑，为了响应你们的编制管控政策，我这里的员工已经是一个人做好几个人的活儿了，你们人力资源评估一下，如果能力不错，可以调到你们部门去……”
“这，不是这个逻辑……”
“哎呀，小林啊，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公司不是慈善机构，大家都是来打工的，是吧！你就按照劳动法啊，该怎么给就怎么给，大不了多给他几个月的补偿喽，我找一个健康的人过来，多做几个单，公司的损失就弥补下来了……”
人力资源部工作人员无奈的表情，甚至有点鄙视和伤感的表情，眉头紧皱、左右为难的样子，这些事情全部都在他的大脑中清晰呈现。
“他很有能力和魄力，但是很冷血，很有手腕，六亲不认……”他的下属和同事在背后这样评价他。
每当听到这些的闲言碎语，他总是嗤之以鼻，总是在心里说：“那些都是一般的人，成不了气候，所以我才是公司市场营销的负责人。”
张莱现在躺在床上，想到曾经的种种，想到曾经那么冷酷无情，那么为公司考虑，那么残忍高压，对于患病的员工，对于本来处于弱势的员工，本来心里已经够难过，够脆弱，在最需要人安慰和帮助的时候，却还要承受上级、公司冷酷、绝情的行为，那将是什么样的一种心里感受，多么的无助和无奈。
“真是报应啊！”张莱深深叹气道。
现在的他正慢慢感受和体会着这些。
周明宇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人，不仅有工作能力，工作态度也很不错，他之所以选择培养他，是因为周明宇很聪明，知道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做什么事情能让他满意，对做事情的分寸和度拿捏得很好。
从上次生病以来，他就有意把很多事情授权给周明宇，不是为了有一天把这个位置交给他，而是让周明宇能更多承担他的工作，分摊工作量。他认为周明宇是可以被信任，不会背叛他的人，也动摇不了他位置的人。
“周明宇，最近公司怎么样了？”
“张总您还好吗？一切都很好，您安心养病，不用担心哈。”
“X公司的业务落实了吗？”
“已经签单了，X公司的林总特别支持工作，所以对他提出的附加条款，我跟总部申请了，所以就签了合作协议。”
“你说是林少城吗？”
“是的。”
“不是跟李云安谈，而是跟林少城谈，签字了？”
“是，张总。因为您那边目前生病嘛，很多细节的事情就没有麻烦您，我和团队商量着做，然后总经理批准了，我们就实施了。这个项目还受到美国总部的肯定，这个月的奖金上也给我们特批了几十万。张总，您看还有啥需要了解的吗？”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协调的吗？”
“张总，您说的是哪里话，您现在生病也不方便协调，您目前在北京好好养病啊，公司的事情都会处理好，不用担心，等您出院了，回公司了，会把一个完完整整的市场营销中心交给您，不用担心哈。”
“好的，辛苦你了，辛苦大家了！”
“不辛苦，我们是一个团队，您放心修养啊！”
张莱不知道要怎么继续电话。因为这已经不是工作汇报，周明宇没有主动向他说明工作进展的情况及细节，而是张莱去问，并且周明宇都是很客气地绕过他想知道的事情。这种情况越来越严重，他觉得自己正在与自己苦心经营十几年的团队越来越远，他曾经认为坚不可摧的联系也变得越来越细，越来越弱了。
“你现在这种状态，这副德行，能做些什么？现在这样子不是最好的吗？对自己，对团队，对公司……”。
对于一个曾经叱咤风云，在职场上游刃有余、风生水起的人来说，面对现在的状态，他除无能为力外，失落外，更多的是孤独！在ICU病房无人陪伴的孤独，心中欲望无处寄托的孤独，江湖地位被逐渐撼动的无力的孤独。
他不知道接下会发生什么，关于身体，关于家庭，关于事业，他什么都不清楚，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躺在床上，静静地等待，等待着命运悄然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