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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早晨总是带着凉意,父母故去的这几年里孔木来逐渐学会了照顾自己,早晨洗漱完毕后,他打开窗户感受着外面的气温和风,决定今天要加一件风衣。
孔木来的父母生前爱喝一口苦荞茶,尤其是山西雁门的“鞑靼荞”,是黑苦荞中的极品,每年扫墓孔木来都会用保温瓶装上一壶带过去。孔木来在父母的影响下也养成了喝茶的习惯,有时一个人无聊甚至还会到茶馆里泡上一壶天南海北的名茶打发时间,这对于惜时如金的孔木来来说已是极奢侈的休闲。
这座城市的民俗习惯在清明节扫墓,所以清明时候的陵园里人满为患,孔木来是个喜欢安静的人,他不习惯把一个寄托哀思的日子变得像赶庙会一样热闹,所以每次扫墓都选在了父母祭日的当天。
烈士公墓建在了郊区的一座山坡上,埋葬的都是为人道主义献身的中国籍烈士,孔父孔母的墓碑在公墓里算是比较新的。这座公墓附近有一座地铁站和一个大巴接驳点,虽然地铁速度更快,但是孔木来每次扫墓还是会选择大巴,一来地铁总在黑漆漆的地下穿行有些压抑和单调;二来地铁很拥挤,看着为了生计而奔波的众生相总会让他生起莫名的伤感;三来他不赶时间,可以坐在大巴上想些事情。
孔木来的扫墓礼仪是在他跟父亲给爷爷扫墓的时候学的,他到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当时年幼的孔木来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接受了多年唯物主义教育的父亲扫墓的时候还要买香烛纸钱,更何况子不语怪力乱神,熟读四书五经的父亲此举似乎有违圣人教诲。
当时的孔木来正是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年纪,他对父亲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孔父笑了笑说:“你呀,也就是碰上了我这个当爹的,要是问别人,一时半会儿还真难给你解释清楚。”
“唯物主义,是西方文艺复兴时期才真正兴起的思想。现代科学体系也是依托在唯物主义的基础上才得以壮大。唯物主义简单说就是眼见为实,科学精神里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怀疑一切,能够被证实的理论或观点我们承认其存在,证伪的我们就说它不存在,对于既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我们存疑。”
“任何事物的兴起都是有原因的,为什么唯物主义恰巧在那个时间的欧洲流行呢?以我目前掌握的资料来看,主要原因是信仰危机。文艺复兴前夕,欧洲爆发了大规模的瘟疫,也就是黑死病,这种病死亡率极高。因为当时欧洲的医疗水平很低,所以他们不相信医生,更相信上帝,但是即使教士为患者进行了祈祷,死亡还在不断地发生。原有的信仰崩塌了,人们自然就需要寻找新的精神支柱。所以当时的欧洲出现了两个方向——自然科学和宗教改革。”
“如果知道了这个大背景,你就很容易明白为什么‘怀疑一切’成为了科学的重要精神。当‘日心说’战胜‘地心说’的时候,人们发现一个道理,就是原来对真理拥有绝对解释权的教廷说的也不一定对。在这种前提下,想要发现真理就必须大胆的怀疑,如果上帝都能被怀疑,那么一切都可以被怀疑。”
“在这种氛围下,西方追求真理的过程开始有了点摸着石头过河的味道。但是东方追求真理的道路显然不是这样的。”
孔父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他看了看孔木来,发现他没有一点打瞌睡的迹象,倒是听的津津有味,于是不免奇怪地问道:“你不觉得这类话题有些晦涩么?”
孔木来摇了摇头,说:“不会呀,您说这些的时候像讲故事一样,挺有意思的。您怎么不往下说了,东方的道路是怎样的呢?”
孔父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继续说道:“东方人的信仰,容易被打上唯心主义的标签。罢黜百家以后,中国人的信仰虽然趋于统一,但和西方的一神论相比名相上还是多了一些。当然,西方的一神论并不像宗教家宣称的那样高大上,一神论的诞生究其原因主要是为了服务于当时罗马帝国的统治需要。中国人的信仰趋于统一后主要是儒家、释家和道家,但这三家说白了其实是一回事,都是在阐述‘道’,只是阐述的时候对道的体和用侧重不同罢了。我们古代实践真理的方式三家一样,都是采用信、解、行、证的过程,其中信是第一位的,这点和怀疑一切的科学精神从出发点上就南辕北辙了,所以现代科学在古时候的中国并没有滋生的土壤,也就注定了科学不会从中国兴起。从这里你就能发现任何事物的兴衰都有它内在的原因。‘道’本身比科学更宝贵,但是‘道’在几千年的传承过程中出现了越来越大的偏差,这种偏差让我们丧失了实事求是和与时俱进的能力,也让我们吃了很多亏。这就是为什么今天的中国要提倡科学精神,一方面是生存需要,另一方面,科学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帮助我们还原‘道’的原貌,当然‘道’所涵盖的范围太广,科学是永远无法真正还原他的。”
“爸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不要盲目迷信任何主义或理论,一定要知道它的背景,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知道它的长处,知道它的短板,不要人云亦云。我们现在接受的教育虽然是唯物主义的,但是对于那些科学还无法证实的现象,我们可以从古籍中寻找答案,在没有答案之前我们也可以存疑。说起唯物主义,我也留一个问题给你思考:一只兔子,在人的眼里毛绒绒的很可爱,但是因为蛇可以感知红外线,兔子在它的眼里就变成了一只红色的猎物,从唯物主义的角度出发,谁看到的才是真相呢?”
“至于你说的‘子不语怪力乱神’,是儒家修身养性中‘正心’阶段所要解决的问题。是教咱们对鬼神要敬而远之,教导君子如何居心的。而咱们今天是祭祖,所做的仪式都是为了表达对先人的尊敬和缅怀,是孝道的体现,与你的疑问并不冲突。作为一项民俗能延续几千年,我认为这里面一定有他的道理,在不能证实或证伪的情况下,爸选择去尊重这项民俗。我的乖儿子,不知道爸的回答你是否满意?”孔父摸了摸孔木来的头,有点玩世不恭地笑着,眼神里流露着无比的自信。
孔木来坐在大巴上,倚着窗边回忆着以前的点点滴滴,父亲让他思考的问题他到今天也没有答案,这让他有些惭愧。进行了几年专业心理学习的他,在时间的治愈下,现在已经能很好的控制自己的情绪,他看着窗外一棵棵快速闪过的树内心显得很平静。
下了车,孔木来就近买了一些香烛纸钱,提着一壶苦荞茶朝公墓走去。因为过了扫墓的时节,路上没什么人。今天的天有些阴,看不到太阳,清晨有一些微风,树叶被风吹的沙沙做响,有两只喜鹊在枝头上来回跳跃着。看着风景,孔木来不知不觉来到了公墓门口,入口的道路两旁整齐地种着两排松树,长得高耸挺拔,从树龄上看这座公墓应该有些年头了。
整座公墓显得很肃穆,里面空无一人,地面和墓碑都被打扫的很干净,地上有些潮湿,砖缝里的苔藓长的很浓密。进了公墓,他很快就找到了并排安放的父母的墓碑,墓碑用白色大理石雕刻而成,正面刻着父母的名字,背面刻着死者的生平。这时他注意到用于摆放祭品的小台子上摆着一束栀子花,旁边还放着一杯咖啡。孔木来用手摸了摸杯子,还是热的,这里应该刚刚还有人,可是他望向四周,却又不见人影。孔父孔母生前的朋友很多,可能是哪个故友今天专程前来拜祭也说不定。孔木来没有多想,他先给父母点了三支香,又为父母各自倒了一杯苦荞茶,然后跪下身来磕了三个响头。
磕完了头,孔木来单膝点地地蹲下身来,像往常一样为父母讲述着这一年里发生在他身边的事情,仿佛此刻父母就坐在他面前一样。前几天孔木来已经拿到了博士毕业证书,今天他特地带到了父母的墓前。
“爸、妈,今年我正式博士毕业了,这是证书,您俩看看。”说着孔木来把证书展开放在了祭台上,“儿子现在已经能自己照顾自己了,您们看,今天天凉,我还特意给自己加了件风衣。您俩的银行账户我一直没动,我学的社会心理学是偏临床的,所以这几年我做见习咨询赚了一些钱,经济上已经能自给自足了。我生活挺规律的,就是最近有点缺乏运动,胖了几斤。爸,您给我留的那个思考题我到现在都没有答案,您要是不忙的话就给我托个梦,好久没听您给我讲故事了。真像您说的,您这一不在,我心里的好多问题还真找不着人问了。妈,咱们现在也是同行了,随时欢迎您指导工作。唉,上次梦见您俩都是两年前的事了。有时候想想,您俩一离开,真挺没意思的,一到逢年过节同学都回家了,我也想回家,可是您俩不在了,我哪还有家呢?”说到这里,孔木来眼眶湿润了起来,他做了一个深呼吸,又把情绪稳定了下来,“不说这个了,马导对我挺照顾的,这几年多亏马导,过的还算顺利……”孔木来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的拉着家常,茶快凉了就换一杯新的。看着香快烧完了,孔木来便站起身子准备去烧纸,起来的时候腿已经木的没了知觉。
公墓规定所有的纸扎元宝要统一燃烧,要无烟纸,烧纸的炉子在公墓的西北角,孔木来把要烧的纸钱放进了个无烟纸做成的纸袋里,封上口后在纸袋上写下了父母的名字便朝炉子的方向走去。
炉子旁边有一个小院子,这里住着一个老人常年看守公墓,老人无儿无女,一辈子也没有娶妻,听说他以前是做环卫工作的,作为这个时代最后一批环卫工人,在街道保洁全面机械化的潮流下,他终于变成了时代的印记,无情地被历史淘汰了,失业后便被安排到这里守墓,这一守就是三十年。老人性情温和,每次孔木来扫墓都会和他寒暄几句。
孔木来把纸袋放进了焚烧炉,然后走进了院子,他从窗户上瞄了一眼,看见老人正戴着个老花镜躺在一把藤制的安乐椅上看书,孔木来敲了敲窗户,喊了一声:“大爷!我把纸袋放进炉子里了,麻烦您给烧一下吧。”
老人朝窗户的方向看了一眼,认出了孔木来,便麻利地从椅子上坐了起来,回了声:“好嘞!”老人的声音很清脆,中气很足,听上去像个中年男子,和他满头的白发一点也不相应。老人走到操作间按动了开关,焚烧炉便转动了起来。老人回过头冲孔木来朝了朝手,示意他进来坐。
看着孔木来进了屋,老人招呼道:“小伙子,赶早不如赶巧哇,我这儿刚开了一壶水,记得你爱喝茶,我这里清明的时候得了些明前的洞庭山碧螺春,来一杯吧。”
孔木来和气地笑着说道:“大爷不用麻烦了。”
老人显得很热情,说:“我这儿平时也没人,来了就陪大爷坐坐,别客气。”说完便自顾自地沏起茶来,老人的动作很麻利,只是上了年纪,有点驼背。孔木来看着老人的背影,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老人把茶放到了孔木来跟前,自己也端着一杯坐了下来。这个小院有点农家的味道,院子里用来架蔬菜的杆子也是七扭八歪,可这茶杯倒是挺精致的,白瓷的底金丝的花纹,款式像欧式的风格。屋子里的家具简约但是精致,一尘不染,就是家具表面的漆因为常年的擦拭有些褪色,深一块浅一块的。这和孔木来从书里看到的守墓人的住处相差很大。
焚烧炉在轰轰地转动着,老人喝了口茶说:“这个机器在焚烧前先要把纸碾碎,所以声音有点大,碾碎以后燃烧得更充分。周围好多企业的办公废纸也是拉到这里来烧,不过现在听说推行无纸化办公,这些年运来的纸越来越少了,两三个月也见不着几辆送纸的车。这里烧完的纸其实是挺好的肥料,就是农场不敢收,我都是自己用一部分剩下的送到附近的寺庙里,他们种菜就用这个,菜长的可好了,每次他们一收割就给我送些菜来,那个圆白菜一点农药没有,吃起来特别甜,不像外面卖的农药太多,吃起来发苦。”老人天生喜欢些花花草草,说起蔬菜,总是乐呵呵的。
“大爷,您这么好的性格,怎么不成个家呢?”
“嘿嘿,爹妈走的早,这事也就没人摧我。大爷知道自己没啥本事,估计也没姑娘看的上咱,不触那个霉头了。你看我自己也能照顾自己,做饭洗衣服收拾屋子一个人就能办了,我看现在的小姑娘都没大爷这两下哩。”大爷乐呵呵的说着,一副很知足的样子,“来来,别光说话,茶水凉了就不好喝了。”
孔木来于是拿起杯子抿了一口,立刻便有一股清新的茶香夹杂着春天的气息撞击着他的味蕾,孔木来眼前一亮,赞道:“不愧是明前茶呀,喝起来一点都不涩,还有一股清香。”
“你来的晚,要是清明的时候过来,这茶还要好喝。”
“大爷,您以后怎么打算的?”
“都这把年纪了,土都埋到脖子根儿了,还打算啥呀。别看大爷一个人住在这儿,虽不像你们有头有脸的,要我说,不知道比你们快活多少倍哩。”
“嗯,外面的人活的是挺累的。”孔木来本来想说——可是没有付出就没有收获,想想这话用在大爷这个年纪不太适用,于是改口聊起了别的:“您现在是享清福的年纪,应该多走动走动。您应该还有不少老朋友吧,不打算出去和他们打打交道么?身边总还是要有个说话的人呐。”
“大爷早就跟这个时代脱节啦,我就不去凑那个热闹了。大爷这人是个直肠子,不适应现代人那些弯弯绕,要说打交道……”大爷说着望了望公墓里的那些墓碑意味深长地说道,“人啊,有的时候还不如鬼呢。”
孔木来相信老人肯定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经历,否则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焚烧炉的噪音停止了,老人起身朝里面看了一眼,说:“行了小伙子,你的纸袋烧完了,大爷还有书没看完,就不留你了。”。
孔木来一听老人下了逐客令,便不好意思再逗留下去,他和老人道了别,在门口的窗台上压了一些钱,便转身离去了。
孔木来看看表,时间也不早了。他回到墓前跟父母告了别,走之前他还特意嘱咐了父母茶一定要趁热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