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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百花惊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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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忘情湖畔,百花轩里,安生快马加鞭,所幸一路畅通无阻,没有耽搁多少时辰,此刻便已经正襟危坐在偏厅里,捧着贮着四尺重剑的乌木长匣不敢离身,匣外裹的赭红布巾就跟他周身的衣衫一样,早被一路不停的急雨打湿。
  领着安生进门的老仆妇虽然替他沏了热茶,也给他一条破旧的布巾擦拭衣发,但安生一人独坐在这传说中的“温柔乡英雄冢”里,总觉得浑身不自在,心里有着某种奇妙的违和感,如蛆附骨,如影随形,似乎有什么将做未做之事,却又不知何事。
  安生以为,那是因为自己太过紧张的缘故。江湖四大剑门中,百花轩是唯一专收女徒的门派。从前在冶炼房见习的时候,百花轩是这一大票血气方刚的毛头小子最喜欢的话题,大伙儿想象着百花轩门下都是一个个妖娆婀娜、巧笑倩兮的美丽少女,总是聊着聊着就猥琐暧昧的笑成了一片,尤其洗澡的时候聊得最是得劲。
  如今时光飞逝,安生已不是初来乍到的幼稚少年了,这些日子经过前堂执敬司的历练,渐渐懂了点人情世故,不再天真的以为百花轩里藏着一个活色生香的女儿国。
  事实上,百花轩里规矩甚严,外客无论男女,都只能进到前厅而已,距离百花轩门人生活、习艺的水上庄园还有大段距离,连窥视都不可得。
  安生奉命来过忘情湖几回,虽然都是在大门外交割粮秣物资一类,对百花轩门规也略有耳闻,这被招待到门厅里来,倒还是头一遭。
  从大门到此间,一路都没见到其他人,倒是一反常态,安生枯坐许久,等到茶水无温,渐有些不耐,心想:“百花轩向来不留外客,我又是男子,总该是要避嫌才好。此间一直无人来应,倘若捱到傍晚时分,那可真是进退不得,有口难辩啦!”
  犹豫之间,安生又坐了一刻有余,最后终于忍无可忍,提声向外唤道:“老嬷嬷!老嬷嬷!”
  半天没人相应,他背起长木匣,径直往厅外回廊走去。安生没敢直接往里头闯,被人误会可是真的是要命的,只是走到回廊入口处,隔着檐下雨瀑远远向外眺望。
  百花轩的主体建筑沿湖而建,屋瓦连绵,缓缓伸向湖畔的一座小丘,庄园外环以高墙;入口处的门房只是一般的百姓,并不懂武功,数十户普通人家就住在大门前后,家家户户都领百花轩的薪饷,代为看管门户,也有充作佃户杂役的。
  他进来时,记得守门的是两名庄稼汉模样的中年男人,一路替他撑伞到厅里,连忙提气叫唤:“大叔!有事相询,烦请来一趟!”
  连叫了几声,大门处却无动静。
  安生颇好的脾气也忍不住有些着恼:“这里的人,怎么一个个都聋了?”
  微一犹豫,循着偏厅回廊,直接往后进院子里走去。
  回廊的尽头是一处钉满碗大铜钉的虚掩的朱漆大门,安生推开看似沉重的门扉,只见地面上一条触目惊心的绵长痕迹横过青砖,仿佛是哪家农夫拖行着犁头一类的大铁器,一路迤逦着往园中拖去。
  只是青砖坚硬非常,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才能在青石铺成的廊间留下这样的痕迹?
  安生暗暗心惊,蹲下观察片刻,毫无头绪,正要转身,颈后忽然一痛,一点尖锐的寒凉摁压着他的颈椎,他甚至已经想像到摁压处破皮流血的模样。
  剑尖的主人微微向前一送,压得他紧贴门扇,丝毫反抗不得,随即身后响起一清脆爽利的女喉音:“你是何人?胆敢擅闯百花轩内院!”
  来人的口吻十分冷峻,满满的威仪之感,安生平日听命惯了,不假思索道:“弟子安生,受本城大总管之命,前来求见贵派二掌院。”
  “本城?花灵蝶?那你是无双城的人?”
  安生本以为误会算是解开了,谁知身后女子轻哼一声,丝毫没有撤下剑尖的意思,反而怒气更甚。
  “无双城是本朝贵冑辖下,几曾出过似你这般唐突无礼、擅闯门户的弟子?待我押你上铸剑山无双城,你若是冒名伪诈、意图不轨,哼哼!只怕要丢了自己这条性命!”
  安生被她说的脸上一红,心想也确实是他不对在先,只得嗫嚅道:“弟子先前递帖求见,丝毫不敢逾越。谁知等待许久也不见有人相应,这…这才走到这儿来,请…请前辈见谅。”
  他虽然看不见身后女子模样,但听得女子措辞威严肃穆,决计不是百花轩一般的女弟子,所以此刻丝毫不敢缺了礼数,只是奈何不知对方名头,此情此景又不敢贸然询问,只好勉强尊称一声“前辈”,算是以表尊意了。
  女子手里剑尖忽地一紧迫起来,冷言哼道:“胡说八道!前厅自有门房佣仆,大小动静都由专人报与我知,岂能教你空等?”
  不等安生辩驳,扬声唤道:“李嬷嬷、李嬷嬷!”
  身后女子的清脆的嗓音挟带内力穿透淅淅沥沥的雨幕,远远送出,入耳不觉怎么轰响,却是字字清洌明晰,足见内功修为不俗。
  安生虽不懂武功,心底却暗暗佩服起来:“四大剑门的百花轩门下,果然不同凡响!”
  只是身后持剑女子喊了几声,始终无人应和,时间一久,声音不觉有些烦躁,兀自沉吟道:“奇怪!人都到哪儿去了?”
  女子瞥见安生耳下颔骨微动,似在窃笑,手里剑尖又是一摁,愠怒道:“你笑什么笑!”
  安生被刺得呲牙咧嘴,忍痛回答:“弟…弟子没有笑啊。前…前辈剑尖甚利,刺得弟子有些……有些疼痛。请…请前辈明鉴。”
  他说的是实话,被人拿剑比着,随时小命不保,哪里还笑的出来?
  “你说你是花灵蝶派来的?”女子将剑尖缩回分许,肃然道:“大总管找我做甚?”
  安生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就是“血染秋霜”冷凌霜!”
  脑海里突然浮现阿叔那几句“恶婆娘”,不觉还真被说中了,但此刻本分回话才是,哪里由得他胡思乱想,赶紧驱走杂识,战战兢兢地回禀道:“大总管派弟子来为前辈送来定制的宝剑。”
  自称“冷凌霜”的女子“啊”的一声,似有些惊讶,道:“差点都给忘了,我那寒霜剑铸好了么?”
  锵啷一声,身后的女子这才长剑回鞘,安生顿觉颈后压力一松,赶紧回头抱拳:“无双城弟子安生,见过百花轩二掌院。”
  那冷凌霜一挥袍袖,淡然道:“免啦!想来我也有不是的地方,这样吧,你擅闯本门一事,我就不追究啦,你先把伤口包起来。不过记住,像这样的事情,没有下一次了。”
  随手递来一方雪白锦帕,虽未熏香,却隐隐夹带着一丝淡淡温甜。
  安生如获至宝,连忙捧过称谢,偶一抬头,忽而愣住。
  长廊檐影下,雨瀑如精帘。淅淅沥沥的水影之间,立着一名身材高挑、肤色白皙的白衫丽人,臂后倒持一柄红鞘长剑,包着黄铜鞘壳的剑鞘尖傲然指天,与她远山般的卧眉相衬,清冷中别有一股子英气。
  女子约莫二十来岁,容貌自然是极美的,即使安生没见过很多女人,也知道像她这样的美貌并不常见。但与她的飒然英风相比,秀气的脸孔、秾纤合度的身段似乎也不那样令人印象深刻,幽暗的廊庑之间,似乎被她炯炯有神的目光点亮,顿显光明。
  安生被女子的容貌和气势倾倒,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看什么?”
  女郎眉头一皱,清脆的喉音再次证明她果然是方才那位“冷凌霜”。
  安生似如梦初醒,想起自己刚才的窘迫,一张黝黑的脸红得像柿子一样,讷讷道:“弟子没看什么。前……前辈……”
  冷凌霜微微蹙眉道:“什么前辈不前辈的,难听死啦。难道我有这么老么?”
  安生恨不得钻到青砖里,自己怎的就这么不会说话了,正思索着怎么解释,忽听远方一声惊呼,却是从庄园里传来的。
  他侧首凝听,只是跟前的冷凌霜却恍若未闻。
  冷凌霜只觉花灵蝶派来的这个小伙子甚是无礼,应对进退无一可取,她在门中代师传艺多年,威望素著,无论律人律己都是一般的严厉,最痛恨轻薄虚浮的言行举止,此刻微露恚恼:“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速回前厅去!我唤人……”话未说完,忽然愣住。
  淅淅唰唰的雨声里,传来一声凄厉的女子惨叫!冷凌霜猛然回头,却见安生一指院中,叫道:“前……二掌院!声音好像是从那边传来的!”
  她腋剑奔向廊窗,细辨余音,果然是来自兰香院的方向,暗暗不觉心惊:“这少年的耳力,竟比我强上许多?”
  由于担心那厢的情况,不及多想,冷凌霜提声大叫:“秋兰!夏荷!”
  未几又唤道:“春梅、冬菊!你们在哪儿?”
  可是俱都没有回应。
  连负责巡逻的梅菊二姝都没有响应,事态显然非常严重。
  冷凌霜强抑惊骇,正要点足掠出,余光瞥见安生竟然随后跟来,眉头一皱,玉指回头一比,喝道:“去前厅候着!没有我的命令,半步也不许踏进来!”
  安生还待申辩,见她目光镇定,神色坚毅,心想:“她毕竟是这儿的主。”
  只得点头恭敬道:“二掌院放心,弟子就在前厅候着。若有用得着处,还请二掌院随时吩咐!”
  冷凌霜再无二话,飞一般掠往院中,几个起落间便消失了踪影。
  安生返回前厅,想起青石砖上的拖曳痕迹,越想心绪越是不宁,灵机一动:“二掌院不让我入园,可没说不能去外头瞧瞧啊,我在园口看看应该是不妨的。”
  这样似自欺欺人的一想通,安生赶紧冒雨飞奔至门房前,一看果然空空如也。
  “奇怪!”
  安生暗忖:“就算是敌人入侵,也不该这样无声无息。”
  他临行前听过执敬司的弟兄闲聊,说是擎天剑门的魏大人前些日子传书武林各派,极言什么魔剑降世,就要祸世害人啦,还把四大剑门的人都找了去,说要连手追捕魔剑。近日里,四大剑门陆续发生惨案,与其说是魔剑乱世,其实人们更愿意相信这是某些门派,譬如鼎天剑门或心剑宫静极思动、暗中寻衅生事的小动作罢了。
  “魏忠贤老糊涂啰!”
  执敬司里的人私底下都这么议论。
  安生并不相信神鬼之说,他在埋葬阴铁的百宝园里度过了两年多,跟被流言描绘成妖怪的阿叔朝夕相处……对安生来说,一个人心中侠义长存,只要活得磊落,世上并不像人们所想象的,有那么多恐怖的鬼怪妖魔。
  但此刻,安生却觉得心仿佛被一根细丝悬在半空中,随时可能崩溃。那种不安与悸动的莫名感应,从他踏入百花轩以来一直都没有停止过,仿佛灵魂深处的呼唤,恶魔的低语,宛如猛兽出笼,内心狂躁不已。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心道,不再犹豫,飞也似的冲进前厅、奔过回廊,循着冷凌霜消失的方向发足狂奔。
  雨幕里,他听见湖浪拍岸的声音,一条九曲回桥伸入湖中,半空里雷电一闪,轰隆声划过头顶之际,一路奔来的安生,远远忽见一个巨大的人影正立在桥心。
  那巨汉佝偻着巨大背脊,手中还挥舞着长近六尺,宽堪人腰的的黑色巨剑,发出刺耳的破空声响,连雨瀑的淅沥声都无法稍稍掩盖,他脚边不远处还横着一条乌影,玲珑曲线,起伏婀娜,似是妙龄女子。
  闪电掠过,一条白色俪影居高临下,一剑欲刺向巨汉的眉心!巨人不闪不避,伸手一抓,倏地将长剑握在手里。
  安生眼看着冷凌霜在半空中无力可借,猛被甩落湖中。
  “二掌院!”
  安生失声叫唤,大雨中巨汉猛然转头,这才让人看清面目,一名身长九尺、筋肉纠结,周身却布满凄厉伤口的高大男子,扛着一柄巨大剑器,通体犹如黑炭,握柄处的包裹的兽皮被雨打湿。
  安生救人心切,飞身跃上曲桥,没跑两步,这才想起自己手无寸铁;一眨眼巨汉已至身前,巨剑挟着刮人的劲风箭雨扑面而来!
  安生根本来不及思考,更别说是闪躲,忙乱中抓住胸口的系绳一转身;轰隆巨响里,背上的木匣已被扫成碎片,余劲抡得安生头晕眼花,鲜血冲出喉头,整个人失速撞向栏杆,一阵碎裂声响,挟着无数栏杆碎片滚落桥面!
  安生及时攀住横栏,不至于落下,破碎的尖木屑刺却破手掌,右肩几乎被扯得脱臼。
  此刻他眼冒金星,颤抖着闷声呼痛,忽觉顶上骤雨一停,巨汉巨剑的阴影已经盖住他大半个身体,连天上的雨水也给遮挡住了,还夹带着血味的腥臭吐息喷在头顶上,巨剑正对着安生的脑袋。
  安生咬着牙,原本垂在湖水里的左手一捞,一抹寒光穿出水面,寒霜剑一把扎进巨汉的左大腿内侧!巨汉狂嚎一声,震得整座曲桥都在摇晃,歪歪倒倒的向后踉跄退去,桥面被踩穿了几个大洞。
  安生被摇得攀持不住,右掌一松,身子正要沉入湖中,手腕忽然被人抓住。抬头只见满天落下的雨丝里,一张雪白的瓜子脸上黑发披面,被浸湿的白衫黏贴着结实苗条的娇躯,裹出一抹玲珑曼妙的紧致曲线,不是二掌院还能是谁?
  “是……是你!”安生忍不住惊呼道。
  冷凌霜单手发力,使劲将他拉上桥来,嘴角咬着一丝朱红,两人气喘吁吁的摊在桥面上。
  安生缓过一口气,将左手握着的脱鞘巨剑交给她:“这是你的寒霜剑!我刺中那厮的脚筋,他…”
  安生话还没讲完,一团巨大黑影缓缓站起,像一具坏掉的拉线傀儡般动动肩颈,慢慢转向二人。
  安生目瞪口呆,忽觉巨人动作怪异,那绝对不是脚筋毁损、不能行走该有的姿态。
  冷凌霜拄着缠红鎏金的寒霜剑站起,咬牙低声道:“我去绊住他,你乘机把我那师妹带过桥去,听到没有?”
  安生点头,白着脸呆望半晌,喃喃道:“这个……到底是什么东西?”
  巨汉无语,只是提着巨剑,一步、一步缓缓走了过来。
  “我不知道他怎么了。”。
  冷凌霜双手握柄,剑尖指地,两眼牢牢盯着敌人,挟着雨丝的湖风吹开她湿透的浓发,吹得衣袂猎猎作响。她的眼神里,有一种安生从来没看过的坚毅与沉着,即使此时此刻,也不禁让人心驰神往。
  “那大个子我识得,他在临近的镇集里靠卖薪柴为生,跟我们往来超过十年了,身家清白,是个性情温和的普通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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