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们的牺牲

　　传统意义上的黑暗废墟是从环大西洋沿岸的北美海岸线到欧洲西部的大部分区域。半个世纪前，当“2069OK”在璀璨的夜空划出惊心动魄的弧线，炽热而潮湿的海风正在轻抚波尔图海岸上休闲度假的人群时，一切都美好的如梦似幻，像孩子们吹出的七彩泡泡，美丽轻盈，却脆弱易碎，震彻苍穹的尖锐声像雷神的审判之锤般重重砸下，惊醒了星空下迷醉的男人、女人，母亲，还有孩子。
　　“妈妈，是超级大流星！”沙滩上，只有懵懂的孩子指着那颗在整片天空迅速扩大的炽白光球，惊喜大喊。
　　……。
　　“我们做了很多恶，灭绝生物，破坏地球，我们贪婪、自私、背叛、嫉妒、愤怒、自负、愚蠢，我们充满破坏欲，得不到就毁掉，甚至连自己的同类都不放过，但我们真的就该承受这可怕的天罚吗？”这是黑暗纪念馆前的一段复杂反思。
　　沉痛的“天罚”至今仍在人类文明的肌体上隐隐作痛，像一个治愈不了的疮疤，在顾及不到的背腋持续发作，流淌出刺鼻的脓血和毒液，时刻提醒着所有人，即便人类拥有了征服星星、战天斗地的伟力，文明也不再完整。因为在地球另一面，有一个与“美好”截然相反的世界，它曾是数十亿人的家园所在，但现在，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废墟，以及铺天盖地的辐射灰霾。
　　……。
　　“我担心的是，它们恐怕真有净化废墟深处超强辐射的技术能力，其实确认也很简单，就是进去看看……”方宇的语气低沉无比。
　　“但卫星穿不透辐射云，机器也进不去，只有人能进去，我懂。”杰森淡淡接话。
　　“从军方选一个人吧。”李伟说完便沉默不语，这是个十死无生的任务，意味着一个年轻生命的即将消逝。
　　“别，就我去吧！放心，作为联盟特种安全小组的队长，现役所有飞行器我都能熟练驾驶。”他难得的笑了。
　　“你……。”
　　杰森抬手示意方宇不用再说，“情况我们都清楚，没有时间了，成败在此一举，文明生死一线，现在选人来不及了，只有我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是对的。
　　“这次任务的危险性我比谁都清楚，但我本来就是个逃难孤儿，这条命是联盟给我的，虽不能说不怕，但我是军人，再怕但不能后退。”神采奕奕的眼神不容置疑，“方老师，别劝我了，在我后悔之前。”他又补上一句，眼中满是无畏而清澈的笑意。
　　……。
　　半天后。
　　一架造型比闪电更凌厉的三叉戟型飞行器穿透支离破碎的云朵，旋转着、咆哮着冲上比九层云霄更高更远的深空，在闭上眼睛之前，闪电般的目光贪婪地扫射上下左右，将漫天星辰融入眼中，短暂眷恋后，他毅然决然地合上了眼睑。
　　一个短却悠远的梦，在梦中，他回到了阿尔卑斯山下的原野，那景色是碧蓝色晴空与插入云霄的锥形雪峰，是可以任意翻滚的柔软草坪，是蓝色郁金香沁人心脾的花香，是记忆中渐渐清晰的两张脸拉着自己的小手在雪山淌下的清泉里取水，是风声，是雨滴，是阳光，是彩色的时光，是家的味道。
　　“求死者”是一艘核心废墟探索飞船，半个世纪以来，人类从未停止过对黑暗废墟的探索，但无论多么严密的防护装备都抵挡不住超量辐射的渗透，甚至因为辐射病死去，就是这些执行探索任务勇士们的最终归宿。但从没有人放弃这悲壮而伟大的使命，生而为人的骄傲、荣誉、不屈赋予他们无尽勇气，向着黑暗废墟的深处进军，进军，进军！征服，征服，征服！这，就是他们的宿命！
　　地球很小，黑暗废墟更小，从人类前期对外围的勘测情况来看，并没有出现任何异常情况，如果X星人真的在废墟深处建造了基地，只能在人类从未抵达探索过的区域，也就是欧洲大陆西海岸的大部区域，或者原“日不落”帝国的三岛上。杰森此次的任务就是驾驶“求死者”，携带超级核弹，采用最原始的投掷方式，对准可能被发现的X星人基地投掷下去，彻底消除掉这一隐患。但即便在超厚防辐射涂层的保护下，人体也只能在这个狭窄紧凑的金属飞行棺材中有效存活10小时，之后便会出现淡淡的不适，不适感愈发强烈，直至又痛又痒的感觉融入每个细胞，随即可怕的辐射将破坏最基本的基因链条，最终将人化为一滩毫无特征的脓血。但幸好，飞船上备有自杀药丸，服下只需3分钟，便会毫无痛苦的死去，更幸好，即便使用的是落后的光传感器，10个小时也足够飞船勘察完所有目标地点，完成必须完成的任务。而为了尽可能增加飞船有效航程，这艘名为“求死者”的飞船将和他的主人穿越亚洲上方的空旷星空，从外太空一头扎入大气层，直抵阿尔卑斯山西麓，那正是让杰森魂牵梦绕的家乡，之后便开展自东向西的搜寻工作。
　　飞船的速度很快，仅仅1个小时后，轻微却又刺耳的声音便惊醒了半梦半醒的杰森，这是飞船与欧洲大陆上方大气层摩擦的声音。他抬头，四周全是金红色的炽热火星，随着飞船飞速下坠，火星快速汇聚成熊熊的烈焰，在舱盖外狰狞撕扯，头顶不远处，密密麻麻的闪电在辐射云层中交织缠绕，肆意舞动，宣泄着整片天地的愤怒。他紧张而悠闲的吞下一颗水果糖，细细品味其中的味道，然后便低下头，认真分辨屏幕上的图像与数字，似乎周围的狂暴景象与他无关。
　　……。
　　天城大厦顶层会议室中，一行人正在焦虑等待着，或皱眉不语，或来回踱步，气氛悲痛且沉重。
　　就在这时，方宇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他略微思索，但还是想不到号码的主人是谁，举起手机，一个陌生却让人印象深刻的声音响起：“有人想和你们谈判。”
　　“你是谁？”
　　“呵呵，我是卡恩，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要和你们谈判。”
　　半分钟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中，大屏幕上出现了一个“人”，X星人，或者说是奥里里亚人的智慧“宠物”。考拉似的脸上，大眼睛散发着睿智的光芒，眼底流转的智慧让人莫名生出害怕，头顶稀疏的毛发显示他是一个老者，就在几天前，“宠物”还在他们面前表演着逗趣的杂耍，现在却以敌人和智慧生命的身份和人类谈判，现实如此荒谬而真实。
　　大眼睛中蕴含着笔墨无法描述的复杂情绪，几分愤怒，几分不甘，也有傲然和被打落凡尘的可怜、挫败。
　　“我们败了”，他颓然开口，对！他有着和人类相似的发声器官。
　　“你们摧毁了我们在这个世界的最后希望，我们失去了反抗的力量，只希望不要赶尽杀绝，起码看在我们都是碳基智慧文明的份上。不管你们是否相信，我们原本只想改造黑暗废墟，将他们当作我们的新家园，但现在……”，他强行压抑住了自己的不甘，“一切都毁了，你们的核弹摧毁了我们的新家。但只要人类能给我们留下一颗文明种子，不把我们交给奥里里亚人，我们便愿意交出所有技术，告诉你们所有奥里里亚人的秘密，并且，任凭处置。”
　　“你们没有谈判的资本，无论怎么狡辩，对智慧文明来说，被当作傀儡操控就是最不可接受的事情，被奥里里亚人奴役的你们一定深有体会，但你们还是试图用技术控制人类社会，把人类文明变成你们的傀儡甚至奴隶，这一点上，你们和他们，没什么区别！”方宇愤怒道。
　　稀疏的眉毛挑了挑，“大眼睛”没有辩解，继续坦然说道：“为了表示诚意，我可以告诉你们，我们共同的敌人，奥里里亚人多么可怕，多么嗜血，多么无耻，又多么先进。首先，奥里里亚人和我们不一样，是硅基生命，这一点从他们独特的信息交流方式就可以看出来，因此，他们的社会形态我们有着本质的区别，碳基生命需要顿顿摄取能量物质进行有机反应，但硅基食用的是信息能量，你们一定没有见过他们吃饭，所以他们的文明自诞生起就没有经历过石器时代、封建王朝、工业革命，一步便跨越到了信息社会，尽管最初的社会形态简单而脆弱，但总归比我们在进化的路上走的更快。所以，他们比碳基文明起码比我们和你们先进的多，我们认为他们至少领先1000年以上，这是不可跨越的差距。你们自以为是的核弹，实际上也只是他们的小玩具罢了。你知道奥里里亚人是怎样征服X星的吗？他们没有用一艘所谓的星舰，也没有派一个士兵，仅仅是在我的星球外围编织了一层信息屏蔽网，屏蔽掉了星球上的所有电磁信号，然后什么也没有做，我们的社会就在短短50年间退后到了比地球工业革命时期更不堪的境地，此时奥里里亚人长驱直入，肆意抓捕我们的同胞做他们的宠物和奴隶！为了重新开辟我们的文明，我们牺牲了无数人，才勉强送出了一些文明的种子，但现在……。”说到这里，大眼睛中满是熊熊燃烧的怒火。“总之，硅基文明与碳基文明之间没有一丝和平的可能。事实怎样，相信你们已经从奥里里亚人的所谓宠物中明白了，所以，你们要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们等着！”话音刚落，信号便被掐掉了。
　　所有人的心中都五味杂陈，毫无疑问，杰森完成了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为人类文明牺牲了。正因为他的牺牲，幕后的X星人失去了最大的依仗，不得不主动和人类谈判。现在，这个威胁已经彻底消除，但更加迫在眉睫的是他们要如何应对比X星人强大百倍的奥里里亚人。
　　长长的沉默后。
　　李伟打破了沉闷的气氛，“大家都谈谈吧，小宇，你先来。”
　　方宇略微思索后道“我先谈一下技术上的一些可能和选择吧，主动权在我们手里，接受X星人的投降并不复杂，我们需要拿到他们的技术，掌握剩余人的信息，将他们从人类社会中揪出来就行了。问题在于如何处置他们。我想，有三个选择摆在桌上，第一是人类从展示我们文明道德的高度和安全两方面考虑，在火星上开辟一个地底城市作为他们文明发展的基地，这样他们的吃穿用度乃至文明发展都将受到地球的控制，没有了地球，他们在火星的小社会一个月内就会彻底崩溃，这个方法既消除了威胁，又体现了人道主义原则。第二是……。”他做出个抹脖子的动作，在场的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继续冷冷道“从我们最先接触到的这两个地外文明来看，他们的道德与文明的发展层次并不匹配，他们欺骗、奴役，甚至试图颠覆我们。所以，为了文明的长治久安，这或许也是一个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第三……。”
　　“没关系，说吧！”听到方宇的分析，李伟紧锁的眉头稍微打开了。
　　“这是个耻辱却又不得已的办法，把X星人交给奥里里亚人，并向奥里里亚人坦白所有，交出所有攻击性武器，人类成为不设防的文明，这听起来很难接受，但或许能换取我们文明的存续，直觉告诉我X星人的话是正确的，我相信在座的各位也都心知肚明，所以……，你们作为人类的智囊，将做出什么选择？”
　　会场的气氛压抑得像雨后闷热的死水塘，方宇的话像一阵骤雨淋过所有人的心头，冲掉了一些骨子里本该坚持的东西。
　　沉默，还是沉默。半天没有一个人说出一句话。
　　“散会吧，该怎么办，还是交给政府官员去讨论吧！”李伟眼中露出一丝失望。
　　……。
　　“小宇，会议的结果你怎么看？”
　　“沉默说明绝大多数人想选择最后一条路，只是没人敢说出口，说出来就意味着对文明的背叛，投降和背叛都不可怕，但第一个叛徒是要被千夫所指，唾骂脊梁的。但这恐怕也是两天后联盟高层会议讨论会的缩影，从学者到官员，他们活的太长太舒服了，怕死是他们的共同点。只是官员相比学者，正好有无数个冠冕堂皇的投降理由，无非是为了文明的存续，或是用X星人以案说法。总之，我对结果不乐观，只是没想到，我仅仅提一下客观的可能性，这些人就……。才短短50年，我们的文明就堕落到了一步，甚至比X星人更不堪，面对还未露出牙齿和利爪的猛兽，就迫不及待地想跪下去。”
　　“小宇，其实未必是非要你死我活或下跪求生的，奥里里亚人不像自夸的那么文明，但X星人说的也未必对，我讲一个故事吧。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太平洋巴布亚岛上的食人族曾和奥匈帝国的人类学家马琳诺斯基有过一段对话，聊天中马琳诺斯基提到欧洲正在打仗，每天要死几万人。食人族困惑不解地问他：‘你们怎么吃得了那么多人？’，马琳诺斯基解释说：‘欧洲人不吃人肉’。食人族为此震惊：‘不吃肉，为什么要杀人，你们太野蛮了。’”李伟讲完故事，但心头笼罩的阴云没有散去半分，比起那些倾向投降的人，他的解决思路不但匪夷所思，更难于登天。
　　“老师，你的意思是，由于身体形态和社会结构的不同，作为硅基生命的奥里里亚人的道德观可能与我们不同吗？”方宇仍然不得其意。
　　“对，从X星文明和奥里里亚文明来看，道德程度与文明发展必然联系并不成正比，也就是说，奥里里亚文明的道德层次很可能比一战时的食人族先进不了多少，但今天，还有食人族吗？我想，在土著人受到欧洲文明的影响之后，食人的习惯就渐渐变成了勺子和刀叉，还有烛光映衬下整洁桌布上的七分熟牛排了吧。”
　　“真的，真的可以吗？”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但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们都要去拼一把，况且对奥里里亚人发动战争，或者干脆消灭他们的使者是愚蠢的行为，在战争选项上，人类的胜算低于亿万分之一。而另一方面，不论是文化的包容度与影响力，还是不畏惧、不放弃的意志，都在东方人血脉中传承了5000年，正是这些文化沉淀促成了新亚洲联盟的建立。我想，把这些东西，送到光年之外的星星上去，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话到最后，李伟的眼中满是虔诚和笃定。
　　“老，老师，你要去奥里里亚星吗？”方宇从未有过如此大胆的想法。
　　“嗯！”他坚定道，“这是一条不归路，但我血液流淌中的星空渴望时刻提醒着我，100万年前，从人类被冰河世纪所迫离开非洲，走向欧亚大陆开始，文明就开始了不可思议的进化之旅。今天，我们同样面临着来自星空的危机，对宇宙来说，地球何其之小，比当年的非洲大陆更不堪，所以，就让我代表人类，迈向比太阳更远的星空去！”
　　今夜的天空格外热闹，似乎北半球上空的星星都集中在成都上方的天幕，漫天银光闪闪，弹奏着银河汇成的小提琴，大落地窗下，星光填满了整个房间，李伟向方宇伸出了手，“小宇，你愿意一起去吗？”
　　老师炽热而诚挚的眼神点燃了他内心的那团跃跃欲试的火苗。
　　“嗯！既然正面打不赢，那我们就打入敌人内部，用文化征服他们，感染他们。”方宇半开玩笑道。
　　“还有，义父，我有个无关紧要的小问题要问你！”。
　　“但说无妨”。
　　师徒二人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