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夜行

　　两束橙黄的灯光在漆黑的夜里快速前行。
　　这是一辆老式的燃油卡车，石油成为了现在最廉价的燃料，有句老话曾说：石油退出历史舞台，并非人类耗尽了所有石油，而是新的能源代替了他的功能，就像石器被铁器所取代一样。
　　李希不时向外张望，四周隐约可见光秃秃的树干，偶尔会有一两片叶子飘落，像极了张牙舞爪的恶魔。这是他在100年前出版的童话故事书里看到的，公主或是王子总会进入这样的森林，然后开始童话的历程。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是王子，但肯定不是公主，这是生下来就决定的，坐在卡车上，听着车轮与地面的摩擦、车身上金属相互碰撞的嘈杂，这车真的很老了，想着想着，李希又不自觉的咳嗽起来。
　　车上没有人说话，有人闷头抽烟，有人闭目养神，有人慌乱四顾，神态各异，却异常安静。
　　李希抬眼望了望坐在两旁的父母，两人眼神呆滞，没有聚焦，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轻轻唤了唤母亲。
　　母亲茫然回过头来，呆滞的眼神中瞬间恢复了过往的神采，在黑夜中亮晶晶的，泛着一股律动的水花，嘴角似有似无的扬起，平时温婉贤淑的母亲又回来了。
　　“妈，我们这是要去哪？”
　　母亲脸上爬上了一丝愁容，眼角平时不曾发觉的皱纹顷刻间出现，眉头也把这几年的艰难全部堆了起来，“希希，爸爸妈妈带你去玩一个游戏，好不好？”
　　“什么游戏？”李希有点懵，简单来说，一个已经15岁的少年会相信三更半夜的老爸老妈带你去玩游戏吗？
　　他的身体一直不太好，从小开始，具体几岁已记不清了，就不停的咳嗽，未曾停止。
　　药吃了，院住了，针打了，于事无补。至今他们都找不到原因。每天喉咙和肺部都像吃了两斤辣椒一般，火辣辣的疼，有时又像有人用手从身体里面握住了他的气管，使劲的往中心拉，扯着周边的肌肉、内脏往同一个方向挤，让他身不由己的躬下腰、底下头。
　　所以每次犯病，看到父母已经痛苦不堪的脸庞，他就不由自主的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个孩子的演技能有多浮夸呢？至少骗不了一对饱经风霜的父母，越是这样，二人越是心疼和愧疚不安，仿佛一切都是他们造成的。
　　他们疯狂的寻找治好自己的方法，是的，必须用疯狂来形容，只有至亲的人才会让一对为生活奔波麻木的人儿陷入疯狂。
　　今天这样的情况，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李希被莫名其妙的带出来，到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见了莫名其妙的人，看了莫名其妙的病，吃了莫名其妙的药，然后莫名其妙的失落、失望，难倒这不是已经注定了的吗？
　　“去了你就知道了，一个还有点刺激的游戏。”母亲说完伸手抱住了李希的头，五指陷入他略显毛糙的头发内，轻轻的揉了揉。
　　李希又咳嗽了起来，作为15岁的少年，按理说他应该是拒绝的，但母亲的怀里真的很舒服，只是大了以后，人们都害怕这样的温柔而已，害怕在那一刻的温柔中崩溃。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老旧的卡车停了下来，仿佛一下世界就安静了下来，耳边只有车内粗重的喘息和母亲有力的心跳声。
　　车厢后的门被人轻轻打开，一招手，所有人无声的下了车，没有说话，没有秩序，无声的混乱中，母亲拉住了李希的手，和父亲一起下了车。
　　这次出来，带了稍多的行李，三人每人身上都多出了一个挎包。之前都是父母拿行李，但这次父亲坚持让他自己背，李希觉得没有什么，作为已经长大的人，本应如此，而从未让李希做过任何事的母亲，这次却没有阻止。
　　李希看了看四周，光秃秃的树干依然在那里，没有月色，没有星光，只有厚重的雾气和云层遮住了天空，遮住了远方。
　　下了车后，李希的咳嗽更厉害了，如今的空气真的已经不能称之为空气了，对大多数普通人而言，如在恶臭的水中呼吸一般，低氧、压抑，每一呼每一吸之间都伴随着辛辣的疼痛，一股工业的味道。
　　前面带路的汉子听到声响，压低了声音怒吼道：“安静！不想死的话给我闭嘴。”
　　李希觉得他的用词欠妥当，因为咳嗽是不需要张嘴的，只是当你咳到一定的界点时，胸内咳嗽的压力逼着你张开了嘴。
　　母亲连忙从挎包中拿出了一个呼吸口罩，戴在了他的口鼻上，一股清香从口罩中传来，吸进肺里的空气不再刺鼻，让人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当然他不知道如沐春风是什么感觉，这是说明书上写着的，这种口罩很贵，只能给他一个人用，李希也不拒绝，多次尝试无果后，你只会习惯，习惯是个很可怕的东西。
　　戴着口罩，咳嗽稍好了一些，李希一家三人随着人群，摸黑上了一座山。
　　一路行走，李希尽然依稀听到了鸟叫，他上一次听到鸟叫还是小学时去市动物保护园听到的，那是一种奇妙的经历，正如课文所说，这是一种来自大自然的音乐，久远、空灵，是我们在灰暗的未来中美妙的啼鸣，是我们久远的希望。
　　对于生于这个时代的李希而言，教学与现实是分开的，课本上说天空是蓝色的，而他看到的天空是灰白的，有时甚至是黑色的，伴着恶臭的雨和时不时划过的闪电，课本上说森林是绿色的，而李希他们走过的森林没有绿色。课本上说，阳光是温暖的，炽热的，但他真的没有见过阳光，也没有像课文说的一样，照耀着阳光茁壮的成长......
　　李希乱飞的思绪，被队伍突然的停止打断了，在夜色中隐约可见前面一排2米多高的铁丝网，铁丝网内是一片开阔地，尘土会时不时的随着风扬起、又落下。
　　安静，四周一片安静！
　　李希很奇怪这次父母带他来的是怎样一个医疗机构，为什么会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哦，不，在这个年代，没有一个地方是鸟会拉屎的，因为，没有鸟。
　　经过一段跋涉和长时间的处于黑暗中，人们的眼睛已基本适应了黑暗的光线，对于周围的环境也大致能从肉眼中看到。
　　为了更加详实的了解自己所处的地方，李希不自觉的站起身来，极目望去，越过铁丝网内的开阔地，那里似乎有一个圆柱状的庞然大物耸立在那里，看不清样貌，只是一个简单的轮廓。
　　这又是什么？父母此番举动彻底让李希忘了自己身上的病痛，对父母的举动没来由的担心起来。
　　带队的人很快便将铁丝网剪开了一个洞，招呼着后面的人依次穿过洞口。
　　父亲一句话也没有说，拉起李希和母亲的手，他感觉父亲的手在微微颤抖，手心全是汗水，让李希差点握不住父亲的手，赶紧调整了一下握的姿势，紧紧的扣住了父亲的手。
　　这微不可查的动作，却让父亲察觉到了，他回头看了一眼李希，不知道为何，手不再颤抖，眼神变得坚毅，紧了紧双手握住的最重要的人，义无反顾的跟着人群，穿过了仿佛隔绝着两个世界的铁丝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