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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珽喏喏退下后,不过片刻,吴仁仁便又领着一室宫人与起居注官回到了殿内。
小皇帝端坐在那素净简雅的几案侧旁,身上的金丝彩线被冬日暖阳映得光华如瀑,他背后窗屉里泄落了一束光,横亘在他捏着曲谱的指尖上,就好像本从天降下来赐与天子的感应,被他轻飘飘地攫住。
吴仁仁小心看他脸色,却恰逢顾柷侧转过身,将手中的那本《太和正音谱》往跟前地上一扔,
“泥中隐刺。”
小皇帝冷冷喝道,
“一派讪讥之词。”
吴仁仁一惊,顿时同满殿宫人一般俯首跪了下来。
顾柷道罢,又直喘了两口气,
“不过朕看建文帝也是昏了头了。”
小皇帝颊上映着一片窗格影子,一双鹿眸正泛出峥嵘肃杀的灿灿锐气,
“燕军都兵临金陵城下了,他竟还想着通倭平叛,倒不怪宁献王笑话他‘惜乎斯文道丧’、‘叹煞孔子绝粮’。”
这一通发作没头没脑,唬得吴仁仁大气不敢出。
又听小皇帝在上头兀自道,
“还说甚么‘太祖皇帝子孙’,也真亏得太祖皇帝好修行,早早地就去了那西方极乐清净土,离了这八苦四恶道、三毒五浊业。”
“省得眼见这下头一群人,联蒙的联蒙,割地的割地,通倭的通倭,自焚的自焚,可见念佛确有念佛的好处,比甚么祀神供祖管用多了。”
吴仁仁被小皇帝这叮咣一串炸响吓得一呆,他实在想不明白谢珽方才究竟说了甚么,才惹出天子这份无来由的怒气。
顾柷似乎也无须旁人附和,只是自顾自地冷笑道,
“古人云:‘丈夫坎壈在一世,精神在千古’,有些人是把这句话修炼到骨子里了。”
“朕施雷霆之威,申朝廷大法,他也不怕,还反过来拿祀戎国事、春秋大义来要挟朕。”
吴仁仁低首暗忖,却怎么也想不起小皇帝口中的这句“古人之言”出自何处。
顾柷漫无目的地骂了一通,平息过来后,自己似乎也觉得这时候引用“东林八君子”的雄词有点儿自己咒自己倒霉的意思,于是找补似地站起身,朝吴仁仁发号施令道,
“拿袍冠大氅来。”
小皇帝面沉似水,
“朕要更衣。”
吴仁仁如蒙大赦,忙退下净手,捧了新熏的御袍来,替小皇帝穿衣束发。
顾柷立在镜前舒开双臂,玉峰似的躬体挺拔而立,他盯着火齐镜中倒映出的身影沉吟半响,忽然启口道,
“上回莲目国进献的七宝楼船可还能下水么?”
吴仁仁一愣,下意识地回道,
“许是能罢。”
顾柷点了下头,道,
“朕今日要独游禁苑三海,你且去让底下人准备罢。”
吴仁仁手上动作一顿,刚想开口劝谏,就听小皇帝先行开口道,
“朕知道残冬凛寒,禁苑三海积冰未化,不适宜游湖。”
“但朕在这暖殿中被炭烘得炙热,心气儿不顺,连戏也听不进去,非要去外头吹一吹风,你就省些力气,别徒劳作这公规密谏了罢。”
吴仁仁犹豫了一下,见小皇帝面色不虞,仿佛下定决心油盐不进的模样,这才闭了口,专心服侍天子穿戴妥当。
不想刚要返身吩咐,就复听顾柷淡淡道,
“对了,朕说的是要‘独游’,船上除了下庐驾船的奴才,就别布置人手了,只教人在岸边远远地候着就是,朕不唤他们,别让他们贸然近前来碍朕的眼。”
吴仁仁张了张口,就见顾柷又指着起居注官道,
“游湖的事你们想记就记,记得夸张些,将朕记成隋炀也无妨。”
两个起居注官闻言,忙倾身告罪、连道不敢。
顾柷看着他们淡漠道,
“当真无妨,只要你们也在岸边候着便好。”
时值日色平西,天头挂着一盘明悬悬的血亮残阳,从万里无云的天际洒下一线如举火炽油的猩红霞光。
一切在半个时辰内就布置妥当,吴仁仁丢下身后一群被他千叮万嘱的宫人内侍,搀扶着小皇帝上了船。
楼船前作进献之用,其中布置自然玲珑精致,富丽佛韵,顾柷抱着手炉,坐在事先熏暖的舱内,一时倒不觉得冷。
楼船缓缓驶动,他头靠窗柱,隐约听见陆水涓涓流动,洪波冲到浔岸上,撩起扇扇透明波纹的声音。
从莲花纹样的窗格朝舱外瞻望,只见天光日影投映在宛如一条冰玉带的湖面中央,好似正往湖心沉下一块火红圭玉。
那玉渐渐西偏,慢慢挣出最后一缕幽幽的红霞,仿佛美人凭靠的熏笼铁胆。
楼船行动缓慢却乘坐稳健,吴仁仁煮好一盏茶,刚晾至七分烫能入口的温度,就听目视窗外的小皇帝唤他道,
“仁仁,你去下庐吩咐他们,教他们把船靠到湖中的那座孤亭边去。”
顾柷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地伸出手,在船舱窗纹的一片莲花瓣上点了一点。
吴仁仁抬头一望。
——正是“水云榭”。
楼船静静地泊到了湖心,吴仁仁在下庐吩咐完毕,返回主舱内却不见小皇帝身影。
茶盏边是顾柷匆匆搁下的手炉,吴仁仁方拿起它,就听得主舱甲板外一声大笑,
“皇兄!”
那笑声似是在喊,
“朕果真又来看你啦!”
吴仁仁一惊,忙朝舱外踉踉跄跄地跑去。
顾柷站在甲板上,细瘦的身子裹了大氅却掩不住那肩挑日月的团龙袍服,
“皇兄!”
小皇帝对着湖中孤亭道,
“这出戏从前朕虽未曾在众人跟前作过,但皇兄一定知道它是怎么个唱法!”
吴仁仁奔至甲板,只见小皇帝独自一人,临风而立,当胸盘踞着一头黄赤神龙,掐得极细的金线仿佛从云锦中抽出来的一根根冰丝,四面环抱的水浪和祥云,丝纬的光华鲜明逼真,仿佛把禁苑三海的浩荡云水,用丝线索拘在了一方绣片上。
“陛下!外头风冷!”
吴仁仁急忙喊道,
“您快进舱罢!”
顾柷置若罔闻,兀自摆开一副架势,用一种吴仁仁闻所未闻的曲调,唱起了一段不知名的戏词,
“朔风吹,
林涛吼,
峡谷震荡。”
顾柷扬着稍显稚弱的嗓音,近乎声嘶力竭地吼着这段革命样板戏中几乎人人都耳熟能详的经典段落,
“望飞雪,
漫天舞,
巍巍丛山披银装,
好一派北国风光。”
没有配乐,没有伴奏,因为这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音符,
“山河壮丽,
万千气象,
怎容忍,
虎去狼来再受创伤!”
顾柷唱至这一句,忽然停了下来。
他似是气力不济,无声地张了张口后,又重重地喘了一口气。
吴仁仁见状,忙拿着手炉迎上前,
“陛下,快进舱去歇歇罢。”
顾柷接过手炉,眼睛却一瞬不瞬,死死地盯着水云榭上那道紧闭的门户。
吴仁仁又是一通好言相劝,顾柷却一动不动。
就在吴仁仁满头大汗,快要给小皇帝跪下磕头的当口,榭中忽然传出一句微弱的和腔,
“穿林海,
跨雪原……”
吴仁仁周身一震,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这座湖中孤亭。
顾柷“嗤嗤”一笑,重新直起身来,朝那和腔大声回道,
“气冲霄汉!”
那声音一顿,唱起第二句来却明显变得响亮有力了许多,
“抒豪情,
寄壮志!”
顾柷大笑回道,
“面对群山!”
榭屋门窗从里一开,其中唱腔越发嘹亮,
“愿红旗五洲四海齐招展。”
顾柷得偿所愿,哈哈笑唱道,
“哪怕是火海刀山也扑上前。”
那人靠着窗棂,注视着顾柷又唱,
“我恨不得急令飞雪化春水……”
顾柷不待他唱完,就急着笑接道,
“迎来春色换人间!”
吴仁仁瞪大眼睛,看着榭内船上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呼哧着白气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顾椟却落落大方地站在窗内,朝着在甲板上凝视着自己的帝王微微一笑,率先致意道,
“臣顾椟——”
他拉长着语调,却并不躬身,
“参见陛下!”
顾柷朝眼前这个形容干净清爽、再无疯癫模样的“废太子”盯看片刻,忽然扑哧一笑,抬手回道,
“太子殿下请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