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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珽道罢,不等小皇帝开口,就兀自撩袍一跪,继而摭衣站起。
顾柷抬眸看去,只见他的眼睫沉沉地垂着,仿佛隔山遏水的两瓣白云,俨然是既守礼又持节的模样,
“圣人有云:‘事君尽礼,则人以为谄也’。”
小皇帝淡笑道,
“谢卿啊,不必太多礼了。”
谢珽愕然抬首,一晌间又作一揖,
“陛下是否另有疑虑?”
顾柷心下微哂,暗道,
朕不过是没有立时应下,这哥们也太会听话听音了罢。
“关防之重,絷羁九鼎,眼看四夷宁和日久,而今一旦变荡,则朝不虑夕,乃至危迫京师。”
小皇帝沉凝的嗓音宛如楼殿外雪风的飘飘平楚,
“纵使国人笃信佛法,谢卿仅用鬼母像‘祛疾’亦是非常之举,然当此非常之时,朕私以为,此事应当从长计议。”
顾柷说到此处,原本抚在胸口的手堪堪放了下来,将几上的曲谱往侧边一推,细嫩的掌心一把按在了案棱赤龙夺珠的精致纹样上,
“太傅入诏狱以来,谢卿还未曾去探望过太傅,不知谢卿今日之言,太傅在狱中知晓几多?”
谢珽心中一紧,当即站不住又是一跪,
“此计乃臣之独谋,太傅确是不曾知晓。”
若是方才叫请谢,这一下谢珽却跪得是七分沉稳三分从容,连浮漾在空中的声线都是四平八稳的,
“陛下明鉴,太傅一向以国事为重,又虔信佛教,哪里能想得到用菩萨解围的主意?”
“此事乃臣一人所计,陛下若以为臣有侮国教,也只发落臣一人便是。”
顾柷瞠目盯着他的背脊,有片刻光景闭了口唇半句不吐。
谢珽直直地跪在地毡上,鲜红朝衣流泻过八角宫灯里走透的福烛火色,上头平织锦鸡一对黝黑的珠子被采照得几近艳冶。
“谢卿一番忠言谠论,朕如何会怪罪?”
顾柷摩挲着几案棱角,直感极薄的雕纹边缘压进肉里,教赤手两头割起了细细的血色,
“只是西南边境关乎西域安稳,如今襄京十八关诸将尚未全部归隶于朕。”
“万一这鬼母扬臂一指,反当场予人口实,指出一场尺布之祸来,岂非让外人笑话朕冲龄继统,凌躁冒进?”
谢珽腰背劲直,闻言不禁心下冷笑,面上却一派弘毅之色,
“臣方说道为陛下解忧排困,自应为陛下牢守帝京。”
“倘或陛下实在忧心关兵周转,不如效仿春秋古人,于司天台上行‘缩酒之礼’。”
“再于祭诏文上盖印明玺,同发礼部与兵部,传于襄京十八关,以示德绥诸侯、众战克敌之意。”
顾柷低头细想一刻,方才明了谢珽言下掌故,
“谢卿博学,此项周礼释自《左传》中的‘齐桓公伐楚盟屈完’。”
小皇帝侧扶几案,姿态不拘,说的话却有一股厚重如帘的沉穆之气,
“说的是蛮荆久在化外,宣王始讨而服之,每年止贡菁茅一车,以供祭祀缩酒之用,而不责他物。”
“是而此则典故除谢卿方才所说之‘众战克敌’外,另有王化羁縻之意。”
谢珽敛眉而笑,
“不错,一语双关,臣料想陆伯鸾……”
“太祖高皇帝尝云:‘五经四书,布帛菽粟也,家家皆有;高明《琵琶记》如山珍海错,富贵家不可无’。”
顾柷将手从几案上缩回,重新搁到了膝上,
“谢卿弹元曲不是要追慕洪武遗风吗?怎么连太祖皇帝好‘南戏’的话都不记得了?”
“《春秋》乃‘五经’之一,恰似布帛菽粟,本就人人可读,陆梁鸿就是再大意,身边总不会连个能想起《左传》掌故的人都没有。”
小皇帝轻而缓地道,
“朕传祭诏于十八关,实则是效仿魏文帝之《禁设非礼之祭诏》。”
“这残冬凛月,人马困顿,后继不足,何况有昔年夺位之变的教训在前,陆梁鸿人居帝京之内,在朝中根系尚浅,朕料想他短时间内难以腾挪迁延。”
“纵使他有心募勇,也不过是些游兵散将,再加上仓促起兵,断难匹敌襄京十八关数万虎狼之师。”
顾柷说至此处,霍然掀睫,
“但倘或这幕后主使并非是陆梁鸿,那司天监调风弄雨、太傅身陷囹圄,岂非给了此人借‘衣带诏’之名调兵遣将、扶立他主的可乘之机?”
“到时朕祛疾不成,帝京内外渠信不通,诸将疑虑满腹,西南、九边外驭难支,朕岂非众叛亲离,似昔年金国之海陵炀王,能提兵西湖百万而立马吴山不得?”
谢珽叩首及地,
“陛下说得是,‘国之大事,在祀与戎’,陛下传檄十八关,必定能安定群情、收抚兵锐。”
“谢卿请起。”
小皇帝低头描摹着掌上依稀的赤龙纹样淡淡道,
“‘金印如斗,独在功名取’,海陵炀王虽骄纵残虐,所作宋词却是冠绝当时,可见人之一吟一咏,与其立场性情断不相同。”
“然谢卿此番胸有成竹,想来必有嘉猷,朕此番仰赖谢卿,谢卿执柄在手,可莫要令朕失望啊。”
谢珽依言起身,睁目抬望着团龙锦绣上那张年轻的面孔,心中却不合时宜地翻起些许出神恍惚。
小皇帝分明莅位不久,亲政亦不过月余,但这只尚不及冠的鹞鹰,已然渐渐褪去雏羽,逐渐变得凌厉独断,形色内敛。
——他已开始摸索着运用御人之术,再不需旁人指手画脚、砥砺劝进了。
“幸蒙君父信重。”
谢珽垂眸应道,
“臣莫敢不从。”
“谢卿一向受太傅赏识,说一句‘与君俯仰’,朕还不得不自谦一声‘德薄任重’。”
顾柷打量谢珽神色,觉得遏捺得差不多了,方放缓了语气,重新换上了小皇帝素日笑嘻嘻的高卧模样,
“譬如这‘机关菩萨’,朕先前同汪赞说话时,曾提起过要造几座给莲目贡女赏玩,不想汪尚书倒是个节俭的,一句户部不宽裕就把朕给打发了。”
“不想今日谢卿倒比那汪赞大方,说造就造,连工部和户部都不问一声,直接就来朝朕回话了,这是想把难题都推给朕呢,还是谢卿想躲懒呢?”
谢珽一怔,显然没想到小皇帝会在此一节上与自己纠缠,只能回道,
“户部虽不宽裕,但国之祭祀重典,想来六部万不敢忽视。”
顾柷笑道,
“谢卿虽任职于‘九寺’之内,对六部的事务倒比朕还要熟悉。”
他见谢珽张口结舌,想要费心辩解的模样,心下好笑,连忙挥手又道,
“朕知谢卿忠良,户部主理国之财政,谢卿在大理寺与他们秋毫无犯,平白也不会费心去担那干系。”
小皇帝顿了一顿,忽而转了话头道,
“不过朕有一事,与六部九寺都不好开口,还想请谢卿替朕想想办法。”
谢珽忙应道,
“但凭陛下吩咐。”
“朕听闻莲目崇佛有胜于我朝,莲目国民人人礼佛,不分男女,修行颇高。”
顾柷扬了扬嘴角,用一种近似恶作剧的语气道,
“因此今次祭典,朕想在禁苑中挑选十八名美貌莲目贡女来捧这机关鬼母佛。”
“只是朝中老臣因循守制,定会以祖宗家法为由,竭力劝谏朕改用鸿胪寺礼官,不知谢卿可有办法,能教朕不负美人柔荑?”
谢珽眼里微微闪烁起来,
“陛下是不信礼部和鸿胪寺?”
顾柷笑着摇了摇头,没有直接回答谢珽的疑问,
“本朝祖制,朕若有山陵崩的一日,莲目贡女依礼应尽皆随殉朕于葬墓之中。”
“朕相信世人皆惜命,纵使六趣轮回汪洋海,也抵不过芙蓉琉璃偷生念。”
“倘或能由朕亲自挑选的莲目贡女捧佛,想来那司天台上的鬼母无论指向谁,都不会指向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