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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倾盖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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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梁鸿这一笑反倒教顾柷进退无措了起来。
  顾柷当然乐见陆梁鸿给安懋难堪,但这难堪却绝不是指这种儿戏似的恶作剧。
  尤其当顾柷意识到,小皇帝也是这恶作剧的逗弄对象之一时,他竟一时反应不过来自己究竟该不该笑。
  对于这种情况,安懋显然比顾柷有经验得多。
  他这时竟还能沉得住气,一面虚扶着头冠,一面皮笑肉不笑地反唇相讥道,
  “陆将军出手不凡,果然深谙巨象习性,雅擅同牲畜为伍。”
  陆梁鸿又是一阵大笑,好像丝毫不在意安懋讥讽他“类同牲畜”。
  反倒是立在巨象几步开外的一位少年出言相帮道,
  “昔夔作《箫韶》,则凤凰来仪;叔孙西狩,而圣人泣麟。”
  少年一面说着,一面同时朝顾柷和安懋作了一个揖,
  “依安太傅所言,难道那舜帝之乐正、鲁君之国老,也是擅与牲畜狼狈为奸的村野匹夫吗?”
  顾柷听他声音,顿时认出他就是方才在殿外回答“恒物之大情”的少年,不由便多往他身上打量了几眼。
  “和厚莫急。”
  陆梁鸿侧过头,有意识地制止了徐知温的讥讽,
  他笑得肆意,
  “安太傅与我素来亲厚,这象随我久了,便对太傅一见如故,也是寻常。”
  “想来安太傅念及昔日情份,定不会与区区一匹胯下牲畜多加计较。”
  陆梁鸿说这话时泰然自若,满面笑容好似油盐不进,又有丈把厚的面皮,好像谁也奈何不了他。
  顾柷自忖面皮也不薄,却还是被陆梁鸿这种近乎无耻的坦荡给震了一震。
  他想,
  这素有贤名的孝惠章皇后怎么会在紧要关头去寻这样的人帮忙?
  “自然。”
  安懋面沉似水,
  “牲畜虽贱,到底也是陆将军对陛下的一片心意。”
  “柳河东尝有诗云:‘猫虎获迎祭,犬马有盖帷’,说的是昔年圣人之畜狗死,使子贡埋之,虽贫而无盖,但亦予之以席,使其首毋陷于黄土中焉。”
  “是故圣人有云:‘敝帷不弃,为埋马也;敝盖不弃,为埋狗也’。”
  一旁仍行着揖礼的徐知温温声开口道,
  “陛下富有四海,想来军中犬马已尽握手中。”
  “故而陆将军特选同为畜物的西南宝象献之,以清颂陛下‘帷盖不弃’之仁德也。”
  这番话说得很妙,既排揎了安懋浅薄,又语意恭谨,芒针棉藏,暗示陆梁鸿回朝是皆因天子不弃、君王仁圣,理应为小皇帝效犬马之劳。
  顾柷想通此节,不禁又多看了徐知温几眼,暗道,
  这哥们好厉害,一张口就是一典故,从刚才到现在,每一句都帮衬得恰到好处。
  他看起来同小皇帝差不多年纪,大约也是个官家子弟,长在西南边陲之地,竟也能磨砺出一副浓淡相宜的文人架子,可是难得。
  “陆将军客气了。”
  无论心底如何打算,顾柷都不能由着徐知温当着安懋的面把陆梁鸿比成“敝帷朽盖”。
  可当小皇帝一张口,他才发现徐知温运用掌故的能力比自己盘算得还要出色。
  ——他既不能明言否认“军中犬马已尽握手中”,也不能承认“天子实则如孔圣清贫”。
  徐知温的聪敏之处就在这里,他三言两语,就把小皇帝可发挥的制衡空间缩减到一个极小而可控的范围内。
  于是,顾柷说完这句话后,只顿了一顿,就换上了一副热切的口吻,并高声笑道,
  “陆将军为国征战有功,理应是朕领群臣郊迎将军回朝才是。”
  顾柷先为陆梁鸿的行为定下了个很高的基调,再半开玩笑似地说了句心里话,
  “陆将军这般‘借花献佛’,反倒教朕束手无策了。”
  陆梁鸿这时便展现出了一个武将十分果断的一面。
  小皇帝话音未落,他就从象背上一跃而下,单膝跪于天子跟前,
  “陛下言重了。”
  他伸手卸下头上的重檐兜鍪,抬头长瞻天颜,
  “臣北面为臣,心常鞅鞅。”
  “既食朝廷之禄,不敢忘廊庙之忧。”
  陆梁鸿一抬起头来,顾柷便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哥们竟然是个混血儿。
  小皇帝在心里讶异道,
  方才他戴着头盔骑在象背上朕竟没看出来!
  这盛朝的风气,简直开放得像明朝洪武建国初年!
  顾柷暗自感叹道,
  汉人王朝里,有几个是能让怀念前朝的文人出书、异族混血的将军守疆的?
  更难得的是,安懋与陆梁鸿这么不对付,却从来没在小皇帝跟前抓住这一点血统问题大作文章。
  顾柷在这一刻,不得不重新审视起了这个架空王朝的构建体制。
  他思忖再三,谨慎回道,
  “陆氏世代功勋,将军何必惴惴?”
  陆梁鸿虽跪于人主之前,一身骁烈气势,却胜出小皇帝数倍有余,
  “臣幼时尝闻家君教诲,我大盛边境安稳,多承仰赖太祖皇帝治国有方,于建国初年‘胡惟庸案’后,改行省为承宣布政使司,以朝廷流官代黔地土目,置三司五军都督府,绝宣使余孽踵为作乱,这才开国百里,拓土廓宇,创蒙元以来未有之功绩。”
  顾柷心下一空,暗道,
  这混血哥们说话还真直接。
  “胡惟庸案”之关窍,可是帝王诛宰相以专权啊。
  陆梁鸿仍坦坦荡荡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天子,那赤诚的模样像极了刚穿越来时面对安懋的顾柷,
  “臣上望圣勋,下承祖训,为陛下安镇西南,属克尽本职,实不敢冒功僭誉。”
  “哪里。”
  话都说到“胡惟庸案”的份上了,就算是仅仅出于帝王惜才的角度,顾柷也不好教陆梁鸿再跪下去。
  他一面叫起陆梁鸿,一面笑而摇手道,
  “陆将军动辄大礼,倒使朕浑身局促了。”
  陆梁鸿这回倒没同小皇帝客气,十分干脆利落地站了起来。
  他一站起来,陡然就显出他胡人特有的身形优势,加上他一身甲胄,立时把周围人衬得都矮了一截。
  “陛下圣德如天,臣愧受知信,鈇钺未加,且恩荣叠被,感戴无已,故而行此大礼,以表一片质朴忠诚之心。”
  顾柷仰头看他,心理上却丝毫不觉得小皇帝被衬矮了,只是由衷赞许道,
  这哥们身材真好啊。
  这外形条件真是可惜生在了古代,古代审美最是排斥这种骨相锋利、棱角分明的混血长相。
  要是他能生在原来时空的现代,这容貌气质一上镜,那绝对是赢过朝伟梁、艳压徐坤蔡。
  “陆将军忠贞之心拳拳,朕怎能不有所体悟?”
  小皇帝又后退了一步,同时叫起了仍在一旁躬身作揖的徐知温,
  “陆将军的寿礼,朕收下了。”
  “不知将军是否写了贺表,朕愿请将军进殿一诵。”
  陆梁鸿应了一声,又露出了初登场时,那种纵恣无羁、狷狂洒爽的笑容。
  “陛下万寿,臣自当作表以贺。”
  他朝着立在小皇帝身旁、此刻默然不语的安懋伸出手,笑吟吟地作势递过那枚在自己掌心已然被攥到发热的承露囊,
  “只是太傅衣冠狼藉,臣恐此刻进殿,或有好事者宴毕之后,弹劾太傅御前失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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