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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柷的脑袋“嗡”地一声响。
不好!
里芯儿本就是冒牌货的小皇帝十分心虚地往后退了一步,
一般穿越者顶多被认为是“失忆”或者“鬼上身”,而现在更糟糕的情况出现了!
——朕不但穿越了,还被权臣误认为是阴险狡诈的双胞胎政敌冒名顶替了朕,这可如何是好?!
安懋跪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小皇帝脸上风云变色,目光悲悯而哀怜,
“素日有《实录》编修、起居在侧,殿下连读史都不得自在,然今于万善殿中礼佛,环顾四周,独臣与殿下二人而已。”
安懋叹息道,
“佛祖在上,妄言绮语,皆为口业,殿下与臣,不妨正念真如,言常至诚。”
安懋跪在蒲团上,神情似是参透了佛理的高僧。
那悲悯的语态,像是在居高临下地可怜着一个世间受苦人。
“孝惠章皇后已然仙逝,纵使臣想作霍光,这世间怕是也寻不出第二个孝昭皇后了,殿下实不必担心无故便成了海昏侯……”
话音未落,就听得方才陡然白了脸的小皇帝大喝一声,
“荒谬!”
顾柷浑身颤抖,乍看上去真像是气极了的模样,
“太傅是见朕父母双亡,这就急不可耐地要学赵高了吗?”
“秦始皇任李斯、姚贾,故韩非遭忌见诛,可朕非秦二世,太傅是欺朕不读《韩非》么?”
他见安懋眸色闪烁,不由底气更足,冷笑更甚,
“唐人云:‘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太傅今日折节求教,朕更要不耻下问。”
“不知这《韩非》中《奸劫弑臣》的那一篇,太傅以为该如何品评裁鉴得好?”
安懋仍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处。
他神色中蕴含着的深沉悲悯却让他看起来跪得很高,像是菩萨端坐在莲花台上那么高,
“殿下失态。”
顾柷的胸膛一起一伏,见安懋不接自己话头,索性自问自答了起来,
“《韩非》中云:昔李兑之用赵,赵武灵王困饿殿中百日而死;淖齿之用齐,齐湣王擢筋悬梁宿夕而死,此皆人臣得势,擅事主断,各为私急,杀贤长而立幼弱之故也。”
顾柷见安懋面色无波,不觉气急败坏道,
“废太子素来聪慧,独朕是个蠢材,太傅只道朕宽厚,谁知比废太子还不如。”
“太傅慧眼佛心,明察秋毫,如今是见朕开了灵窍,再不肯作那牵丝傀儡,便想指鹿为马,污朕为废太子吗?!”
安懋开口道,
“臣不曾以为二皇子幼弱。”
他的语气神情仍是淡淡的,
“也从不觉得殿下比二皇子聪慧。”
安懋说到此处,颇有些冷淡几至失仪地褶衣叠袖,举张双目道,
“殿下岂不闻冯敬通赋云:‘燔商鞅之法术兮,烧韩非之说论’?”
“臣从不与殿下或二皇子细研法家学说,殿下的灵窍,无论如何也开不到臣头上来。”
顾柷猛地一滞,自知绝不能在往事上与安懋纠缠。
他没有继承小皇帝的记忆,说话处处受限,只得又搬出典故旧章来讲,
“太傅藏艺不授,难道就不准朕燃糠自照了么?”
“昔汉昭烈帝薨于永安,尚要孝怀皇帝历观诸子六韬、申商韩管,以益人意智,难道到了太傅这里,便望朕效法秦皇汉武,欲只手独拍、孤尊一家么?”
安懋回道,
“殿下言重了。”
他淡然道,
“臣无甚功绩,哪里比得上诸葛武侯?”
说话听音,顾柷心知安懋这是在借邀功刺探小皇帝的虚实。
若是应下,就是承认太傅有定鼎之功,自己还经不得方才他那么一吓,坐实了庸主之名。
可若是不应,恐怕不等陆梁鸿回朝,安懋便会以“真假天子”为由,行伊霍废立之事。
顾柷面上狠狠地瞪着安懋,心下却不免气虚,
昔年晋废帝诞育三子,尚且能被桓温诬为痿疾不举,何况自己的确是个冒牌货,还比不得晋废帝本身无有失德之处呢。
说到底,兵权不在手中,纵使有千般心机,亦无处施展。
“是啊,朕瞧着太傅也不像。”
顾柷朝着殿上的释迦牟尼像丢了一记眼风,故作轻松道,
“诸葛武侯哪里会拜佛呢?”
安懋扯了下嘴角,看上去像是勉力想附和着小皇帝笑一下,但没笑成功,
“那殿下以为,臣像哪位礼佛者呢?”
“太傅更像荀息。”
顾柷随口引《左传》掌故,
“昔晋献公临终托孤,使荀息佐奚齐为相,然晋献公死后,里克欲纳晋文公为国君,故以三公子之徒作乱,杀奚齐于次,后荀息又立公子卓为君,复见诛于里克,而荀息以死相殉,可谓竭其股肱之力也。”
安懋默然片刻,道,
“只是晋献公时,中原恐尚无佛法传入罢?”
“荀息言之无貳,拜忠贞为佛,公家之利,知无不为,送往事居,耦俱无猜,身奉幼主而无有龃龉,太傅如何能说此非礼佛之德呢?”
安懋低头一笑,慢慢从蒲团上站了起来,
“殿下从前就是这样。”
他朝顾柷身侧走过两步,
“心里一着急,就匆忙乱引典故。”
“昔晋献公听信骊姬之谗,逼杀太子申生,又使重耳与夷吾外逃他国,这才立奚齐为嗣,托孤荀息,而先帝当时虽缠绵病榻,到底不似晋献公那般糊涂。”
顾柷冷冷道,
“太傅是想因此说朕目无君父么?”
安懋停下了脚步。
顾柷见状,又冷笑道,
“朕却以为先帝当时是糊涂了。”
“哦?”
安懋慢慢应道,语中似隐嶙的山岳压下,又冷沉了一双明焰目色,
“殿下素来见事清楚,臣愿闻其详。”
“太傅授业数载,怎能不知‘躬行君子’的道理?”
顾柷一扬长袖,语带讥刺道,
“朕说先帝糊涂,并非是有意埋怨太傅。”
“太傅经史皆通,可知灵帝故事,是几时拜董卓巡牧并州?隋文将死,杨广又是如何在仁寿宫中侍疾的?”
“先帝信重太傅,不顾太傅手掌襄京十八关之兵,弥留之际扭转乾坤,也不怕太傅行唐明宗之事么?”
顾柷说着,面容越发深沉了起来,
“太傅以为朕素性淳厚,便可予取予求、听之任之么?”
“依朕说,太傅若执意污朕为废太子,朕便昭告天下,昔年陆梁鸿强攻武冲关,皆因先帝取太傅兵权而不得,眼见嫡长将废,国朝不安,这才出此下策。”
“谁知太傅见风使舵,竟联合金吾卫伪造先帝遗命,欺宗灭祖……”
安懋接口道,
“这倒正应了坊间流传的‘鬼母子’之谣了。”
他淡淡道,
“果然是‘元师沽犊肉,鹿死锦窠篅’。”
顾柷一怔,随即疑惑道,
“坊间竟有此等谣言?朕怎地从未听人提起过?”
安懋扬起了眉,
“臣还以为是殿下作得好诗。”
顾柷讶异道,
“太傅怎会如此以为?”
“朕既已与太傅商定要召回陆梁鸿,怎会在此时节外生枝?”
“除宫中南北禁旅外,朕手下并无可动兵马,此时散播流言引得太傅离心,于朕又有甚好处?”
安懋眉心一动,道,
“或是殿下想借此试探于臣。”
顾柷反问,
“太傅以为朕想试探甚么?”
安懋答道,
“试探臣当年手中的那份先帝遗诏究竟是真是假。”
顾柷在心里疯狂吐槽道,
朕瞧你这模样就是个矫诏的逆臣,还好意思怪别人试探?
“太傅真是多虑了。”
小皇帝侧过身,一板一眼地分析道,
“倘或朕的确是废太子,又当真疑心太傅遗诏有假,那又何必将鬼母一案交予太傅审理呢?直接发落太傅入狱,再联合朝中老臣严搜抄家,莫须栽赃,岂不更是便宜?”
“要说朕害怕襄京守军哗变,其实也大可不必,且不说矫诏一事何等凶险莫测,就说如今先帝二子已损一子……”
安懋开口道,
“陛下。”
顾柷转身看他,心道,
这家伙怎地忽然又叫回“陛下”了?
难道是朕刚才的话起作用了?
可朕好像也没说甚么要紧话啊。
安懋定睛看去,只觉顾柷目光冰冽,宛如两柄狭长的青锋开炉成芒,冷冷地擎悬额顶。
自古冲龄帝君,最惮权臣擅主,宦寺逼挟。
堂堂天子,费尽心机,方才澄霁麾下,孰料外廷正轨相安,便在咫尺谛闻天语的丹禁朱墙之中,还有违忤内宄之行。
此刻的少年天子,定是既感震怒,又觉寒心。
“太子虽废,但先帝并无敕书赐死。”
安懋正色道,
“隋炀贯盈恶稔,陛下万不可步其后尘。”
顾柷闻言,心里顿时“咯噔”一声,仿佛霎时浑身都浸没在寒冬冰井中,顶心叫关风兜头罩下,一阵阵的起栗发凉。
——听这家伙的意思,废太子原来并没有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