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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明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但这一天的到来让他猝不及防。
他的眼前一片漆黑,周遭静得出奇,空气像被抽干,嘴里没有味道;他的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努力蹬了几下双腿,却没有任何着力点。
他扇了自己几耳光,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可没一点疼痛的感觉;他换了另一只手和另一面脸,却依旧不痛不痒。
我到底怎么了?星明不由得恐惧起来。
他想喊却喊不出来,或者说是张开嘴做出“喊叫”的动作却听不到任何回响。
他记得和自己的学生程寅奎分别后就马不停蹄地赶回武胜洲,但没走多远,他的头突然一阵剧痛,然后就不省人事了。等醒过来,自己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星明开始懊恼起来,怪自己太过大意,在这个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世界怎么能如此掉以轻心呢?
寅奎有没有发现我出了危险呢?星明想着学生的名字,把脱离危险的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学生身上。
可是为了隐藏身份,在授课之余,他是不会和包括程寅奎在内的任何人联系的。更何况程寅奎从小就为人冷漠,自视甚高,老师不掺和他的课余生活倒遂了他的心意。
星明这样一分析,就再也不抱任何幻想了。
他感觉自己像是脱离了躯体的魂灵,游荡到了漫无边际的黑暗当中。他看不到光明,听不到风声,闻不到花香,尝不到味道,感不到希望,仿佛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他这个人。
“星明——”一个低沉的女声传了过来。
星明的精神为之一振,屏息静气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然而,什么也听不到,只有漫无止境的让人发疯的寂静。
此时,万里之外的武胜洲陆地上,在一个僻静荒野之处的小宅院里,一个中年妇人在弥留之际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那个让她魂牵梦绕的人的名字——“星明”。
最后,她面带微笑,安详地闭上了双眼。
她右脸上被皱纹和色斑掩盖的梅花绣纹渐渐地变得清晰起来,“枯萎”的梅花似乎在笑容的带动下重新绽放了。
一个长着淡绿色眼睛的女孩扑到了那个中年妇人的身上嚎啕大哭,她那黑色和淡绿色夹杂在一起的秀发像一条折叠好的锦缎在妇人身上铺散开来。她一边痛哭一边大声喊着:“妈,不要离开我……”
这悲凄的哭声似乎穿过了重重阻隔,像之前中年妇人的声音一样传到了星明的耳边。
星明始终聚精会神地寻找着喊他名字的那个声音,当他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个哭声的时候,不禁喜出望外。这个声音在一点点变大,似乎离他越来越近。突然,就像皮球碰到了障碍物反弹回去一样,这个声音又开始一点点变小,直到完全消失。
不过,星明没有沮丧多久,另一个充满朝气的声音令他兴奋异常:
“星明——星明——”
这声音极为甜美,透着无尽的温柔,拥有勾魂的魔力。
声音由远及近,由小变大,渐渐充盈着他的整个脑袋。
星明努力寻找着这个声音的来源,却根本分辨不了方向——这个声音仿佛是从他的身体里发出来的,尽管此时的他已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
丧失了所有感官的他对自己所遭遇的一切都无能为力,只能从这个缥缈的声音找到一丝活着的希望。
好似一个气球不停地充着气,星明感到头痛欲裂,甜美温柔的声音也变得如疾风骤雨般撞击着他的每一处神经。最后终于到达了极限,像胀满了气的气球一样,“砰”的一声,世界重归平静。
这回的平静带给他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
在一个明媚的白天,星明的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葱葱郁郁的小草在和风吹拂下摇摇晃晃,似乎喝醉了酒。远处的苹果树下,一个穿着绿色长裙的女孩背对着他,垂到腰间的头发闪耀着黑色光芒。那个甜美的声音再次传来:“星明——”
这画面似曾相识,这声音越听越熟悉。星明努力回想着,却被离他越来越远的草原、苹果树和女孩搅得心烦意乱。他迈开双腿追上去,但像是踏在了跑步机上,长长的跑带速度极快,纵然他使出浑身解数,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女孩远去。
从他脚下的路开始,黑暗在他的四周蔓延,就像被什么人刷上了黑漆。远去的草原、苹果树和女孩似乎变成了一幅油画,又很快被黑漆所覆盖。他眼前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了,世界重新变为一片漆黑。
星明努力回想着那片绿茫茫的草原、挂满红苹果的大树和裙摆飘飘的倩影,以此来抵消眼前无尽的黑暗带给他的恐惧。
“星明,你他妈的怎么还不回来?”一个粗犷的男声在他耳边响起。这声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他下意识地回应道:“就回,就回!”
女声带给了他平静,男声给了他安全感。不再被恐惧支配的星明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慢慢地感受,感受这个虚无的世界。
那个男的还在向星明喊着什么,但星明已经摒除了外界的杂念,也就听不到那个人说的是什么。
蓦然,一阵绚烂的七彩光照得他不得不闭上眼睛。是的,他这回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一阵光,又真真切切地感到自己闭上了眼。
他慢慢睁开眼睛,慢慢去适应这刺眼的光照。他看到了,看到了一个赤裸裸的男性躯体漂浮在空中,被强光照射得满身都是七彩的光晕。
从四面八方照射过来的光束实在太过强烈,以至于看不到这个空间的边界,看不出这是在哪里。
他看到躯体的双腿不停地往下蹬着,像是在踩脚踏车。然后,躯体的右手扇了右脸一巴掌,“啪”的一声清脆无比;左手又扇了左脸一下,这次的声音更加响亮。
星明很是好奇这个男的为什么要这样做,于是仔细端详这张被七彩光照得像涂了重重油彩的脸。那熟悉的眉毛、眼睛和鼻子,那张越来越圆润的脸,不就是在镜子里看过无数回的自己吗?
他明白了,他的意识在危机关头主动脱离了躯体。这也就意味着他的躯体已经濒临死亡!没有躯体的支撑,他的意识也将耗尽最后的能量,最终脱离现实世界。
星明看到自己的鼻翼张开着,那是在试着感受呼吸;看到自己的耳朵微微耸动着,那是在试着听到声音;看到自己的脸颊和嘴唇长满了胡子茬,也就猜到自己应该在这里待了至少一天了。
看到自己松垮下来的胸肌和突起的小肚子,星明不禁感叹自己的颓靡。
曾经的他是多么意气风发,凭着“死不了”的特殊能力,潜伏在这个新世界,伪装成各种各样的人物,对这个世界的掌权者或利诱,或威逼,或晓之以情,或动之以理,甚至拿出意识控制这样的下作手段,只为了让自己的武胜洲同胞能够重回人类文明圈。
可是,每一次行动都以他的失败而告终,甚至有时会付出生命的代价。残酷的现实让他心灰意冷,他知道一个人的力量过于薄弱。他需要更多的帮手,需要更多的同胞觉醒过来。
让他无可奈何的是,五百年过去了,两个世界的文明已是天壤之别。时间也冲刷了记忆,新世界人类已忘记武胜洲同胞,武胜洲同胞浑然不知有一个新世界。
直到那个预言的出现,星明再次抖擞了精神。他相信两个世界终会有融合到一起的一天。
为此,他不再急功近利,而是沉淀下来,慢慢等待。五年前,他化名“詹新民”做了程寅奎的家庭教师。
“还有一个小时就大功告成了!”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声音,有点阴阳怪气的。星明往周围望了一圈,刺眼的光芒根本不容他看到一丁点别的人影。
“越到最后时刻越不能掉以轻心啊,他可是程家的家庭老师,这次有点冒险。”又有另一个声音传来,这个声音比先前的要尖锐一些。
“放心吧,不可能有人知道这里的。谁能想到一个家庭教师的身体机能如此完美呢……哈哈……”
笑声还没停止,随即就传来“啊”的一声惨叫,星明的眼前完全黑下来。接着就听到了打斗声,和周围陈设被破坏的声音。也就半分钟的样子,他感到自己被人背着,快速地移动在黑暗中。
星明虚弱极了,连思考刚才发生了什么事的力气也没有。不过,有一点是他非常肯定的,他得救了,并且感官活动也得到了恢复。虽然手挥不动,脚蹬不了,但是可以感受到实实在在的风不停地抚摸他的脸,穿过他的指缝,挠着他的脚心。
等鼻子嗅到了久违的新鲜空气,他兴奋得要大叫出来,就像绝症病人奇迹般康复出院一样。但是他喊不出来,他的意识已经越来越弱。
可能是刚刚从黑暗中脱身出来,星明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对光都变得特别敏感。明亮的月光一次又一次挑动着他的眼皮,他强打精神,微微睁开双眼,感受月光带来的安详。
月光时而躲在阔叶后面,时而又直白地扑在脸上。簌簌的沙叶声因为脚步的快速踩动显得格外清脆。
今天应该是十五吧,是个团圆的日子。他越是这样想,回家的心情就越急切。
然而,他身后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打破了仅仅维持了几分钟的宁静。
星明感到背着自己的人停了下来,把自己靠在一颗大树上。在不远处的地方又传来了打斗声,和树枝被折断、树干倒下去的声音,中间夹杂着几道蓝光闪过。等恢复了平静,他又被那个人背了起来。
他再也睁不开眼了,昏睡了过去。
等醒过来,星明感到自己晃晃荡荡的,头晕得厉害。他尽量振作精神,只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站立在自己前方。那人背对着他,望着远方,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
突然,一道闪电打下来,雷声如冲天炮响,大雨似水倾盆而下。星明感觉到自己躺在一条小船上,小船如炮弹出膛般飞速前进。
虽然波涛汹涌的大海上难辨方向,但星明对这条航道再熟悉不过了。凭着雷声的大小和雨水的多少,他闭着眼就能判断方向和距离。曾经他为了往返两个世界几乎九死一生,才开辟了这条危险系数最低的线路。
说危险系数低,只是相对的。听到越发振聋发聩的雷声和被高频率闪电照得如同白昼的黑夜,星明知道离家越来越近了,同时最危险的时刻即将到来。
果然,船身很快先是剧烈抖动,再又逆时针转着圈,而后又顺时针转着圈。那个高大的身影依旧岿然不动,好似钉在穿上的一根桅杆。
星明的头剧烈地疼起来,像粗大的钉子在凿他的脑仁。他的肚子里翻江倒海,想吐却怎么也也吐不出来;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好像身处真空中。
接连不断的闪电似乎专门朝着他劈下来,他想躲,身体却动弹不了;响雷不停歇,每次都击打着他的心窝;暴雨淋在他的每一寸肌肤,如同浓硫酸灼烧着他。
好痛苦啊,好痛苦啊……星明内心挣扎着,身体却无力反抗。
可能这一天消耗的体力太大,也不知道在昏迷的时候那些家伙对自己做过什么?星明胡乱猜测着。
因为他以前穿过这个关口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痛苦,这种痛苦就像死神拿着叉子不停戳着他,每一下都完美避过了要害处而让他生不如死。
终于,在满是窟窿的身上,这把叉子再也躲不开要害之处,重重地戳向了星明的死穴。
他猛地抽搐了一下,再也呼不出一点气体。
雷电渐渐停歇,风雨归于平静。星明的眼睛在闪电的照耀下黯淡无光,瞳孔完全散开。
等电光再次闪过,他的眼睛完全闭上了,嘴角却微微上扬,脸上一副轻松的样子:
就是这种感觉,好舒服啊!再也不会痛了,再也不用苦苦煎熬了。
就这样离开这个世界吧,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吧。
再见了,商周,我唯一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