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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白梦回来后,“白鱼”的话一直回响在沈沛心中。“希望早已不复存在”到底是什么意思?沈沛并未看到什么关于“白鱼”这所谓预言一样的启示到底有什么预兆,说到底,他甚至不确定这样的“希望”究竟指向为何。
这是很缥缈的一个概念,像一道似有似无的光。而光又怎么可能会被夺走?即使黑夜降临,清晨依然会如期而至。
他没有将在白梦的经历告诉韩西堂,尤其是在他自己对答案尚且处在模棱两可全无头绪的情况下。韩西堂也并没有多问,只简单地询问了两句是否已经把井妃安置好,有没有被发现之类的问题。得到沈沛肯定的答案后,此事便暂且不了了之。
这是沈沛来到基地的第二年。时间过得飞快,去年的这个时候,穆槿还是基地的王牌。他们一起经历了许多,沈沛将自己的过去和盘托出。
这是沈沛来到基地的第二年。北区分部的王牌换了新人,七号驾驶员也早已不再是那个熟悉的红衣青年。这两年里发生了许多,而时间一眨眼地便流走了,留下了许多再无可挽回的痕迹。
再有两个月便又是沈沛的生日。二十六岁这一年里,他失去了很多。
最近一段时间,北区分部难得进入到一段相对稳定的时期,具体体现在沈沛负责的三个驾驶员的出战情况上。王牙牙和王一一的作战状态越来越稳定,基本上已经全然不用沈沛操心。事实上,双胞胎的实战水准早已超出了他们现在年龄的限制。沈沛刚来基地时,他们还只是两个十五岁的预备役,而现在,他们已经十七岁了。十七岁的,即将步入成人世界的,跃跃欲试的少年,伴随着丰富的作战经验和沉稳的战斗风格,早已经是可以独当一面的战士。
就连千小乔都开始对王一一另眼相看。虽然还谈不上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但根据王一一的说法,千小乔现在起码不再管他叫小男孩了。
十七岁的少年像白杨树一样猛着劲儿的往上窜个头。两年前还是只到沈沛肩膀的男孩,去年就已经赶上了沈沛的个头,而到了现在,已经要比沈沛还要再高出一点点了。
王牙牙也出落成了大姑娘的样子。虽然头发还是短短的像个假小子,但也开始学会在沈沛和她开些无关痛痒的玩笑时害羞地挥出铁拳。
十六岁生日,是穆槿和沈沛陪他们过的。沈沛送了王牙牙一只粉色的兔子,她给它起名叫尼古拉斯二世。他送了王一一一只运动手表,自那以后,王一一一直戴在手上。
十七岁生日时,沈沛先是陷入谋杀穆槿的阴谋,被关押释放后,又陷入整个基地对他的敌视之中。后来好不容易和韩西堂熟络起来,又卷入了联盟总部的一系列事件中。他错过了双胞胎十七岁的生日,哪怕那只是前任队长随手写下的一个日期。
他向他们保证,十八岁的生日,他绝不会再错过了。
又是新的一年。联盟总部因之前的大火与被押官员的叛逃,不得不收敛起铺张的形式。一年一度的新年舞会也没有像之前那样热闹,只在总部内部举行了小小的庆祝晚宴。难得郑白衣也在基地跨年的一年,陶夭也终于可以在这几天好好休息。
三号门被袭的频率最近也降了下来。除了日常训练,韩西堂又多了一项新的爱好:替沈沛装饰宿舍。自打上次来沈沛这里送快递,被空无一物的房间震慑之后,韩西堂说他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生怕哪天沈沛看他不爽就趁他不注意打了麻药挖出心肝煎了吃。他说他要用实际行动让沈沛感受到人世间的温暖,第一件事就是,买了个足足一人高的毛绒玩具熊,放在小推车上给沈沛宿舍送了过去。
沈沛看着那坨粉色的,毛茸茸的,头顶上顶着个巨大蝴蝶结的,一人多高的熊,从心底里是十分抗拒的。但韩少爷不管这一套,挥开了沈沛试图阻拦的手,拽着熊脑袋就把那玩意拖进屋里,胡乱堆在靠近衣柜的墙角。
“你这样每天晚上可以坐在它怀里看看书。”韩西堂说得理直气壮。
“你觉得我是坐在这玩意怀里看书的风格?”沈沛扶额。
“你现在的问题就是,你什么风格都没有,所以相当于一张白纸可以随便培养。”
“那也不至于把我往这个路子上培养?”
“有什么问题?你是歧视粉色还是歧视毛绒玩具还是歧视熊?你这是性别偏见你懂不懂?谁说大老爷们儿不能坐熊怀里看书?我们已经不是地上纪元时期的老古板了,你的观念能不能跟上潮流?”
“那我也没见你宿舍里堆着这么个东西啊。”
“我不一样,我有别的品位。”
沈沛放弃和他争论这些有的没的:“好吧,你开心就好,你随便折腾吧。”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沈沛原本空空荡荡只有白墙的宿舍里依次多了诸如顶着黄色小花的仙人球三盆,彩虹小马形状的马克杯,银色独角兽形状的笔筒,超人形状的书挡,青草绿色的床上用品四件套,天空蓝色的床上用品四件套,韩西堂甚至从自己家里运过来了一把古董单人沙发亲自指挥搬运工拖进来,放在了沈沛的书桌旁。
他还嫌不满意,把冷白色的顶灯也换成了暖黄色,银白色的浴室被贴了古典花纹的马克砖,刷牙被子都被换成了黄玉色的,还把自己用着好的手工香皂面膜护肤品塞了整整一个抽屉。
折腾到最后的结果就是,沈沛原本像监狱一样的宿舍变得十分混搭。往左看很典雅,古董沙发编花地毯木质书桌复古台灯之类的像是个旧贵族书房,往右看很神经,粉色的熊,猴一样的台灯,彩虹小马的周边,好在韩西堂还算克制,那些神经兮兮的元素都还只是小物件——除了那只熊。
沈沛怎么看这个熊怎么不顺眼,一开始把它堆在墙角不理它,后来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就踢它两脚。直到后来有一天韩西堂过来,非要让他给这个熊起个名字。沈沛想了半天都没什么灵感,韩西堂提示他:“你看她多可爱,肯定是个小公主,你起个温婉点的名字。”
“有这么巨大的小公主?”
“大不大的不重要,她是粉红色的。”
“那起码也是个金刚芭比啊。”
“你这个人,怎么还对女性身材羞辱起来了。”
“你能别给我扣帽子吗?”沈沛皱着眉苦思冥想,想了半天,才说,“不然叫她叶卡捷琳娜大帝。”
韩西堂沉默半晌,慢慢说:“我算知道王牙牙的品位是遗传谁了。”
“怎么了?”沈沛不解,“这不光是公主,还是女王,还是个很厉害的女王,显得我多尊重她啊。”
“你开心就好。”韩西堂扶额,“以后对她好点。”
自从赋予了这熊名字,沈沛便不忍心冲叶卡捷琳娜大帝撒气了。细细端详这也是一只长相十分周正的熊,粉色的身体,鼓鼓的脸颊,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圆圆的鼻子和憨憨的笑容,看习惯了也觉得还蛮可爱的。
不好,沈沛想。我怎么这么快就被韩西堂洗脑了,我之前那清冷寂寞高贵冷艳的人设呢,我想念他。
其实心底里也还是接受的。冷冰冰的宿舍和冷冰冰的监狱,到底是谁住着都谈不上舒适的。以前习惯了这样简陋的环境,没想着改变,也没心情折腾,便这样地坚持下来,并非沈沛便是真的认可这种风格。他也喜欢在忙碌一天之后回到一个温馨柔软的家中,那里有等着他的家人和热气腾腾的饭菜,这是他能想象的出来的,理想生活的虚妄的样本。
现在虽然不能满足这样的奢望,但坐在古董沙发里,腿上盖着毛毯,捧着彩虹小马的马克杯喝着咖啡机现做的热气腾腾的咖啡,也算是一种享受。沈沛并不是一个抗拒温暖的人,只是之前太忙了,无暇顾及这些。
当然现在也很忙,只是有了另外一个愿意张罗这些的人,他便也会欣然接受。
这屋子里塞满了韩西堂拿过来的东西,刚开始的一段时间,沈沛是不习惯的。总觉得不像是自己住的地方。好在韩西堂的装修进程并非一蹴而就,而是一点一点地把东西搬进来,不知不觉便塞满了房间。等到彻底反应过来时,这不大的屋子里已经是一副热热闹闹的样子了。
韩西堂和他之前认识的所有人都不同,但具体是哪里不同,沈沛目前还没有找到一种合适的形容。
*
这段相对平静安稳的基地生活是被郑白衣的一次任务调令打破的。上午的训练刚刚结束,韩西堂被叫到队长办公室,等他赶到时,沈沛早就已经等在那里了。
郑白衣站起来,给他们递过来两个一模一样的文件袋。
“早上接到的消息,需要你们临时去别区支援一段时间。”
沈沛低头看那被密封得很好的牛皮纸袋,上面没有特别标注任何信息,便听韩西堂问:“是去哪里?”
“北美。”郑白衣说着,看着对面同时抬起头,有点惊讶的两张面孔,继续道,“北美一区,这是你们的目的地。”
他又看向沈沛:“你之前就是在那里念的书吧?”
沈沛点点头,又问:“去多久?”
“短的话一个月,长的话三个月。”郑白衣说,“他们那里刚刚经历了很大的变动,整个基地差不多被重新洗牌,现在合适的特级驾驶员本就人数不足,能立刻就任的更少,到现在为止仍然没有适格的主力驾驶员,王牌位置已经空缺了将近一个月,不得已才向我们申请支援。”
“就算一区的驾驶员人数不足,也大可以向二区征调,何必远隔重洋地向我们申请支援?”韩西堂皱眉。
郑白衣轻轻摇头:”一方面,二区目前的情势也很紧张,由于政见不同,和一区本就处于极端对立的情况。再一方面,向我们寻求支援,并要求我们派任王牌,也有总部的意思在。”
他的话头就此打住,只给了两人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韩西堂没有再问下去,沈沛也没有多言。
“一区那边会尽量缩短筛选培育主力驾驶员的周期,你们只需要待到有合适的主力接替便可以回来。”郑白衣回到桌前坐下,“基地这边我会暂时派其他人顶上缺口。”
“明白了。”韩西堂眨眨眼,“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一早。”郑白衣看着二人,眼神里有藏得很深的担忧和关切。“如果有问题,随时可以与我联系,用队长级迅道。我之后会给你们开临时权限。”
“谢谢队长。”
两人离开办公室后,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朝宿舍区走去。到了岔路口,韩西堂仍然跟着沈沛往前走,并没有拐到驾驶员的宿舍区。沈沛扭头看他:“你不回去收拾收拾?”
“去你那边说说话。”韩西堂漫不经心地,“不然之后可能没这么方便的机会了。”
来到沈沛宿舍,韩西堂倒像是回到自己房间一样,轻车熟路地坐在叶卡捷琳娜大帝的怀里。沈沛瞥了他一眼,坐在书桌旁。
“你怎么想的?”韩西堂开门见山地问。
“队长说得很清楚了,一区和二区不合是一方面,总部的施压是另一方面,不过我觉得总部的施压像是主要原因。”沈沛说,“不然为什么要向我们施压,不直接向二区施压?”
“你说对了一半。”韩西堂说,“刚刚队长特意问你,是不是在那里念的书。”
“对。”
“我认为,总部这次的施压,包括调任派遣支援的任务,主要是针对你的。”
沈沛皱眉:“你是这么觉得?”
“就算总部向我们基地施压,也未见得一定要派我这个王牌过去支援。更何况你现在是负责三个主力驾驶员的药剂师,派你去另外一个大陆执行周期如此之长的特殊任务,任何一个队长都不会轻易同意,我们的队长自然也不是蠢货。能够让他不得不放弃坚持,同意让你我支援的,一定是有比他更强大的势力的指示。”
韩西堂整个人的上半身埋在粉色巨熊的身体里,却目光灼灼地盯着沈沛:“我说,想不想和我聊聊你的研究?”
“你不是都看过我的论文了吗。”
“那是你已经公开发表过的。”韩西堂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静如冰面。“我是说,你没有发表过的那些。”
“哦?”沈沛微微眯起眼睛,看向对方,慢慢道,“我记得,你父亲似乎对我的研究很感兴趣,而且和我的教授是故交?”
“怀疑我故意套你情报?”韩西堂笑笑,耸耸肩膀,“我倒是不得不承认,韩星明有和我说过,西奥多·伊卡洛留下的数据库里,有一部分核心内容是加了密的,没有人能破解得了,除非是他最信任的人。”
沈沛没有说话,只把目光移向别处——虚空中的一团空气,白茫茫的墙壁,没有被韩西堂拿来的小物件遮盖住的,原本属于这个房间的样子。
半晌,他静静道:“这是你接近我的目的?”
“是的。”韩西堂回得不犹豫也不躲闪,坦坦荡荡,甚至有种早就做好了准备要谈谈,如今终于等到了一个合适的时机。
“我不否认这是我接近你的目的之一,这是韩星明和我爸都交代过我的,希望我能做得到的事。我甚至不妨告诉你,按照他们给我的承诺,一旦我拿到密钥,交给他们,他们便会让我做任何我想做的事。”
“任何事?”沈沛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空渺,他重复了一遍,“任何事?”
韩西堂耸耸肩。
“你想做什么?”
“这倒不必告诉你。”韩西堂说着。他的脸埋在粉色巨熊的臂弯中,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睛寒如朗星。“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话么?我很早就在跟进你的研究了,但这还远远不够——即便如此,即便在这远远不够的资料中,我也能看得出你的价值。始终不清楚定位的人一直是你自己,沈沛,现在我认认真真地问你,你真的明白自己如今的处境吗?”
沈沛没有说话。他只是沉默着,脑海中一遍遍思考着韩西堂的话。这话鬼使神差地和“白鱼”之前的谶语融合在一起,互相撕扯着,搅成一团。
希望早已不复存在,如今的定位到底是什么?沈沛一直认为自己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在世间所处的位置和那得以安身立命的一点,他也清楚自己肩上应该背负的景愿,他难道不清楚吗?难道这还不是他能看得到的全部?
“我想……”他嚅嗫着,声音微哑,“我想……我想要……”
梁辰说,愿望一旦说出来就不灵了,真男人应该沉默着,一言不发地去做,哪怕万劫不复,哪怕深渊在侧。
韩西堂皱眉。他猛地站起来,三两步跨过这小小的空间,站在沈沛面前。
“你还真是什么都不懂。”
比沈沛小一岁的驾驶员伸出双手紧紧扣住他的肩膀,猛地将他连人带椅顶到墙上。那双会用枪也会弹琴的手用力地抓着,力道透过衣料和肌肉顺着神经蔓延着,跳跃的钝痛。
“你首先要活下去。”韩西堂俯身看着沈沛的眼睛,强迫他抬起头直视自己,“活下去,这才是最重要的。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不管那希望是什么——首先要活下去!”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双手用力地晃了一下沈沛的肩膀:“收起你那套愚蠢的自我牺牲的信念,压住你自我毁灭的潜意识,无论身处何处,你的命是你自己的,知道吗!”
沈沛被他晃得头晕,后脑勺在墙上磕了好几下,冰冷的墙壁沿着后背将凉意传遍全身,却因为韩西堂手心的热度而发散下去。
他抬头看着韩西堂离得很近的眼睛,近到能看得清睫毛根部和眼皮的褶皱。那么明亮的一双眼睛,是怎么从第一区中走出来的?
“要我不信任你?”沈沛问。
“你可以相信我,也可以不相信我,随你自由。”韩西堂说,“你不能保证我会不会出卖你,也不能保证我接近你还有没有别的目的。而我只要你活下去。”
是要活下去的。他必须活下去,为了查出杀死梁辰的凶手,为了替穆槿报仇,为了替方卿看到更多的真相,为了实现西奥多·伊卡洛的愿望。
韩西堂的话却令他迷惑。为什么他也要这样说,难道自己身上有着什么他必须利用的价值,要他如此需要自己活下去?
“我自然是会活下去的。”沈沛说,“也算为你?”
韩西堂叹了口气。
“这便是我早就想和你说的。”他松开了手,后退一步,低头看着沈沛。“你必须明白,你不为任何人活着,你只为你自己而活,这是迈开第一步的关键。没有这个前提,我们不能妄谈合作。”
他坐在床上,单手撑头看着沈沛,一副有点苦恼的样子:“好歹也是个高材生,怎么脑子这么笨?”
一个恍惚间,像是电光火石的一瞬,沈沛也不知道缘由地,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我们认识多久了?”
韩西堂笑。
“好久了。”他说,声音柔和下去。“相信我,我们认识已经好久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