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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吃完了饭,韩西堂甩下一句“两点半在中央大厅集合”便不见了人影。沈沛一边往宿舍走一边斟酌,不知道韩西堂到底是个什么路子的反应。
自从两天前他同意了去做客,韩西堂就没怎么和他说过话,一副气呼呼的样子,沈沛也不知道他在气个什么。然而参考同样是韩家公子的韩星明的画风,他觉得自己这次还是应该严肃起来对待这件事。
下午两点半,一身休闲西装的沈沛准时出现在电梯门口。韩西堂还没有来,罕见地迟到。他抬手看表,分针又跨了一格后,韩西堂从走廊那头远远地晃过来了。
“你怎么穿成这样?”不高兴的声音。
沈沛抬头打量了一番站在自己面前的来人:“这话我才应该问你吧?”
向来注重细节的韩西堂此时此刻如同一个刚刚跨入青春期的叛逆青年,工装裤工装靴穿得跟跳街舞的似的,挺高的个子晃晃荡荡的,手腕上乱七八糟戴了一堆零零碎碎的绳子链子。
俩人往那儿一站,反差十分明显,画风十分对立。
“我回我自己家穿那么严肃干什么。”韩西堂低头看着沈沛,左侧耳朵上还戴着一个亮晶晶的耳钉。“你穿成这样,是要结婚啊?”
沈沛叹了口气:“我和你不一样,我不能不严肃些。”
顿了一下,他又说:“但是你这个也太夸张了,平时也没见你穿成这个风格。”
“回家限定。”韩西堂撇了撇嘴,“不穿成这样,怕他们误会成我是个正经人。”
沈沛不知该如何吐槽这句槽点满满的话,但再迟钝也能听得出这位青年与家人之间存在间隙,于是便识相地保持着沉默,跟着韩西堂走进电梯。
“虽说是家庭聚会,但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还有别人,所以你最好不要随意走动。如果我爸妈找你单独问话,劝你拿出比应对隔离审讯更严肃的态度来看待。”
韩西堂语气认真地说着,脸上丝毫不见玩笑的神情。
“这么厉害?”
“韩星明的审讯手段你见识过了,和我爸相比,也不过是蚂蚁和大树的差距。”韩西堂淡淡地,“不过也不用太紧张,毕竟我爸和我妈相比,也不过是蚂蚁和整片森林的差距罢了。”
“……你到底是在怎么样的环境中长大的。”
“很普通的环境。”韩西堂倒见怪不怪,“第一区的家庭,大概都是这样子的吧。”
*
照旧是那辆豪华限定超跑。韩西堂漫不经心地开着车,音响里播放着门德尔松的奏鸣曲。他几乎没有说话,单手握着方向盘,看着窗外一成不变的景色。沈沛坐在旁边,也默默无言。
“想好怎么安顿井妃了吗?”
驶下跃环高速,开上平坦的公路后,韩西堂突然问道。
沈沛摇摇头:“只有一个大概的方向。”
“讲讲?”
“还是等我把计划想得差不多再讲吧。”沈沛想了想,说道。
“随你。”
又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换成沈沛率先开口:“感觉你十分不想让我见你的家人?”
“原因很复杂。”韩西堂慢慢道,“如今的联盟已经不像五年前了。你虽然刚回来不久,但已经被默认成行政科刘党的人,原因你自己清楚,我和刘美人不熟,并不关心你们之间的渊源。如今内务部的文木兮又频频向你示好,就连我也有所耳闻。这个当口邀请你来我家做客,而我家代表的是公共安全管理部,韩星明也抵得上半个特别接待室,这样一来,你在联盟内部,想低调也不可能。”
顿了顿,他又说:“况且,我爸关注你的研究已经有很久了。事实上,他和你的教授,也算得上是有些交情。”
车里的曲子自动换成了下一章专辑,是贝多芬的交响曲。旋律很恢弘,韩西堂抬手扭低了音量。
“我家是不会邀请随便什么人来做客的。联盟大会刚刚结束,你便被主动邀请过去,我不能不多想一些。”
沈沛瞥了一眼韩西堂的侧脸。那张年轻漂亮的面孔之上,是思虑沉稳的表情。
“这么关心我?”
“危险的暗流往往隐藏在平静的海面之下。”韩西堂叹了口气。打了把方向盘,车子驶进快速通道。中央市的外墙已经出现在视线范围之内,再过不久,便是故地重游。
“我不想你卷进不明不白的状况里。如今我们是搭档,我更不想让自己落个不明不白的下场。”最终,他这样说道。
“身为公共安全管理部部长的公子,也会害怕这些事吗?”沈沛笑了一下。
韩西堂没有笑。他扭过头,认认真真地看了一眼沈沛。
“这样的身份,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他问,随后又自顾自答,“对我来说,它就像我背上的伤疤。”
沈沛默然。半晌,他又说:“不想和我聊聊以前的事?”
韩西堂摇头:“没有意义。我问过你过去的事没有?你不必说,我也不必说。”
“一个人的过去对他现在状态的成因,和未来可能出现的可能性的影响是很大的。”沈沛淡淡地,“这是经过理论证实的。”
“我知道。可我不在乎。”
“是不在乎,还是不愿意?”
“有什么区别?”
“区别是很大的。”沈沛看着越来越近的高大冰冷的城市外墙,下一刻,车子便驶进了那巨兽的身体。“我现在越来越发现,在某些方面,你比我想象中要幼稚。”
韩西堂冷笑一声:“我幼稚?”
“某些方面,是的。”沈沛坚定地,“但不用在意。一年前,我也和你一样。”
*
又来到了第一区。一个月前的那场大火似乎没有对联盟总部的正常运行造成任何明显的影响。如今的大楼副楼早已恢复成了之前应有的样子。黑色的跑车静静划过安静整洁的街道,在道旁树木奢侈的掩映之下,那片误入地下的白色流云远远地便出现在视线之内。
那片玉兰像是永远不曾凋落般恣意盛放着,在这样一片被血肉浸润的肥沃的土地之上。韩西堂的车子开进花园正门,那片美丽的树林便越来越近地闯进眼帘。
这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这是他每一天都能亲眼得见的景象,这是沈沛完全不曾了解和触及的,全然陌生的美丽世界。
不知梁辰是否见过这样的景象,他口中无比美丽又危机四伏的,无比精彩又命悬一线的世界。
车子停在那栋浅灰色建筑物的正门口,穿黑色西装的管家出门迎接。韩西堂下了车,拍了拍那两鬓生白,头发向后梳得一丝不苟的老人的肩膀。
“这就是我的搭档。”他介绍着,指了指站在身边的沈沛,“沈沛,这是吉叔。”
沈沛点头致意。吉叔上下打量着沈沛,满意道:“人都到齐了,就差你们两个了,快进去吧。”“人都到齐了是什么意思?”
“星明也回来了,张小姐也来了。”
“张小姐,安德尔·张?”韩西堂皱眉,“他俩不是早就分手了吗?”
吉叔微笑:“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是星明接了张小姐一道来的。”
“真是个贱骨头。”韩西堂不屑地哼了一声,领着沈沛一边往里走,一边分享着八卦,“这个张小姐是韩星明大学同学,他追了人家八年,好不容易追到手,谈了没一段时间就被甩了,之后便一直分分合合纠缠不清。”
“那个唱机就是这位张小姐送的?”沈沛压低声音,也八卦回去。
“对,两个人刚在一起的第一年,生日礼物。韩星明把那玩意宝贝的,谁动一下都不行,结果怎么样,还不是被我偷走了。”韩西堂有点小得意。
“这位张小姐,看来是个很厉害的人啊,能把你哥哥那样的人迷成这样?”
“啊,是个很有魅力的人。”韩西堂由衷地感叹,“确实是极迷人的,连我也不得不承认,韩星明的眼光确实是很好的。”
沈沛冷笑一声:“怎么,连你也是张小姐的暗恋者么?”
韩西堂耸耸肩:“如果暗恋的对象是那样的人,倒是也不算丢人。”
沈沛挑了下眉,没再说话。两人沉默着穿过装饰古朴典雅的门厅和一楼大厅,整个厅里静悄悄的,只能听得到两个人的脚步声。
沿着雕花木质楼梯盘旋而上到二楼的会客厅,方才见到侍者端着银质托盘走了出来。韩西堂拿过两杯果汁,塞给沈沛一杯:“接下来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情景,能不喝酒就不要喝。”
厚厚的双开门从里被轻轻拉开,悠扬的竖琴声随即流淌出来。沈沛跟在韩西堂身后走进这精致优雅的会客厅,里面的人并未回头,只把视线投向窗前那位竖琴演奏者的身上。
此时此刻正值黄昏,穹顶的模拟天光自窗外倾泻进来,洒在坐在窗前的女人身上。那是一个一袭绿色长裙的美丽女人,有着像被精雕细琢过的完美的自然曲线。那金色的名贵竖琴披着霞光如同一扇彻底展开身体的巨大贝壳,这演奏者就是正中的珍珠。
她的技法是极精妙的,曲调饱含深情,是一位极有天赋的演奏家,一位注定会留名于世的艺术家。包括侍者在内,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她修长手指之下流出的音律吸引,直到一曲终了,才响起了轻轻的掌声。
“啊,都没注意到西堂回来了。”
美丽的演奏家站起身朝这边望来,其余人也顺着她的声音看向这边。她说话的声音像刚刚演奏的竖琴一样悦耳。
韩西堂挑起嘴角,向她迎了几步:“在楼下就听吉叔说你也来了。”
他向沈沛介绍:“这一位便是安德尔·张小姐。”
安德尔·张转向沈沛,轻轻伸出手去。沈沛也伸手轻轻握了握,随即礼貌地将手又垂在身侧:“很动人的演奏。”
“我早就听星明说起过你,如今一见,确实不同凡响。”安德尔·张又笑看着韩西堂,“你眼光确实不错。”
韩西堂微微歪着头:“什么意思?”
没等安德尔·张回答,韩星明便走到这边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他像是有些无奈地看着跟街舞表演艺术家一样打扮的韩西堂,语气倒是见怪不怪:“一定要这样?”
“哪样?”韩西堂明知故问。
“你明知道妈不喜欢你这样。”
“无所谓。”韩西堂耸耸肩,“再说,你怎么知道妈不喜欢?”
根本不给自己哥哥回话的空间,韩西堂扯着沈沛的胳膊就朝房间另一边走去,沈沛也只好匆匆与那二人点头示意,便被扯着横穿了整个大厅。
“真是看到这个人就不爽。”韩西堂低声说着,咬牙切齿。
“所以你真的是故意的?”沈沛问,“其实你自己也不想穿成这样吧?”
“我倒是无所谓,我这么帅,披个麻袋也好看。”韩西堂理所当然的语气,“但是你也看到了,这里的每个人,倒是都人模人样的。”
他推开露台的玻璃门。白色大理石砌成的精致露台上,只摆了一桌两椅。一位极美的中年贵妇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手中正端着一杯红茶。
“妈。”韩西堂站定,朝那中年美妇打着招呼,“我回来了。”
韩西堂的母亲放下茶杯,伸出一只手:“过来。”
韩西堂听话地走过去,弯下腰和她轻轻抱了一下,又退了回来。
“这是沈沛。”他介绍道。
韩母站起身,迎着沈沛走来。一位年过半百依然身形窈窕的女性,保养得宜,气度雍容。她笑看着沈沛,只在这样很近的距离下,才能看到她眼角的细纹。
“总算见到你了。”她说着,语调优雅,“西堂平时,很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哪里的话。”沈沛微微鞠躬,礼貌地笑着,“我们是互相照应的搭档。”
“很好的形容。”韩母目光直接地看着他,那双眼睛有着和韩西堂一模一样的轮廓。“那么,你会害死他么?”
沈沛轻轻皱眉,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倒是一旁的韩西堂像是受不了一样抱怨着:“妈你又来了,能不能不要和刚刚见面的人展露你的恶趣味。”
韩母掩嘴轻笑,表情倒是很愉悦:“啊呀,吓到你了是吗?”
没等沈沛想好该说什么,她又继续道:“放心吧,如果你真的有这个想法,我会先你一步,杀掉你最心爱的人哟。”
“妈!”
“好了好了,不开玩笑——虽然其实也并没有开玩笑。”韩母微微收敛了笑容,“见过你哥哥了?”
“像个花孔雀一样在会客厅和安德尔·张卿卿我我。”
“你父亲在书房还有工作没做完,等下晚饭前会下楼来。倒是你啊……”韩母微微皱眉,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韩西堂的穿着,“带着客人回来,不会觉得不尊重人家吗?”
“沈沛不会在意的。”
“我可没有这样教过你。”韩母的语气有点严肃,“去,把衣服换掉。”
“好的。”
韩西堂倒是乖乖应着,拉着沈沛转身便走,又被韩母叫住。
“你自己去换就好了,拉上沈沛做什么?让他留下,陪我说说话。”
韩西堂如临大敌地回过头:“还是算了,我带他四处参观参观,你自己好好喝茶,我们不打扰你好吧。”
“为什么不让我和沈沛说话?”韩母皱眉,“我有那么恐怖?”
“你不恐怖,是我的问题好了吧。”韩西堂微微大声,“是我会吃醋好了吧,我离开沈沛就活不下去,不行吗!”
*
韩西堂的房间在四楼,是一间带独立阳台,会客室和浴室的套房。整体风格倒是看不出太多他个人的影子。考究的雕花木床和沙发手柄,水晶吊灯像美丽的水母。壁纸是被雨淋湿的草坪的颜色,壁炉上方挂着一幅显然是从地上纪元保存下来的珍贵油画。
韩西堂打开颜色古朴的衣橱,从里面随便拎出一套黑色的西装扔在床上,完全不避讳沈沛也在房间里,三下五除二地脱着衣服。
“你随便看看。”他说着,费力地解着手腕上的那堆链子。有几根缠绕在一起打了结,实在解不开,他便放弃了没再管。
沈沛仔仔细细地看着墙壁上挂着的那些美丽的艺术品,这是他之前很少有机会亲眼得见的真迹,如今就这样平平常常地挂在韩西堂的卧室中,毫不遮掩地展露着它们经过岁月磨砺的高华之色。
“都是真迹吗?地上纪元的?”他几乎有点不敢相信。
“当然。”韩西堂淡淡地,“我妈她们那边的家族就是搞艺术的,地上纪元时就挺有名的了。”
“我早就有耳闻,只是没想到这么夸张。”沈沛仔细看着那凝重厚实的笔触,一笔一划清晰得犹如旧日重现。画中的水仙肆意舒展身体,叶片上真实的阳光色泽几乎刺痛他的眼睛。
“我当然知道你从小生活的环境便不一般,只是没想到这么不一般。”
“又来了。”韩西堂对着镜子系着领结,“别像个乡巴佬进城一样好吗?”
“和这里一比,我当然就是乡巴佬了,怎么的,还不许我见见世面吗?”沈沛倒是理直气壮,“在北美的时候也逛过几次博物馆,但是能像现在这样近距离安安静静欣赏真迹的机会可是从来没有。”
“喜欢吗?”韩西堂穿上西装外套,拍了拍上面微不可查的褶皱,随口问道。
“怎么,又要送我?”
“那不会,我妈会杀了我的。”他走到沈沛身边,和他一起看着那幅小画。水仙旁边的那一幅是一望无际的麦田,在黄昏的辉光之下,飞起黑色的群鸟。“你喜欢的话,我可以慢慢陪你看。”
“不下楼合适吗?”
“没什么合适不合适的。”韩西堂撇撇嘴,“楼下那一对巴不得没人去打扰。楼上这些画看完了,我带你从侧面的楼梯溜下去看楼下的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