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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坐在审讯室中,沈沛不再是一个人。
坐在他面前的人,正是特别接待室的主任,韩星明。
“不必紧张。”他微笑着看向沈沛,这一次,他戴着一副无框眼镜,将锐利的眼神或多或少地遮掩了起来,“流程而已,并不会为难你。”
沈沛笑了笑,没有说话。
“况且,韩西堂还承蒙你关照。”韩星明继续说着,翻开了黑色的档案夹。
“十七岁前都在郊区的孤儿院里。”他一边扫视着沈沛的档案一边说,“关于亲生父母,没有任何资料?”
“据说还是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那里了,父母是谁并没有什么印象。”沈沛简短地回答。
“后来也没有通过联盟基因库寻找一下吗?”韩星明抬眼看他。
沈沛摇摇头。
“最开始是想做驾驶员?为什么?”
“男孩子的梦想吧。”沈沛耸耸肩,“如今的年轻人,哪个没有梦想过成为众人心中的骑士呢。”
“现在已经不再是我们年轻时的那个年代了。”韩星明笑,“现在的年轻人,对机甲驾驶员的看法,已经在发生变化了。”
“那我倒是不太清楚。”
“后来怎么又决定成为药剂师?”
“既然做不成驾驶员,做个辅助类的工作也不错。而且药剂师的工资也很高,就算哪天退役了,生计也不用发愁。”
“你在军校的成绩一直都是年级第一,很厉害啊。”
“不过是拼了命的在学罢了。”
“这里说你从中央军校毕业后,联盟为你提供了一份待遇优渥的工作,可以直接进入总部的医学部进行研究,为什么拒绝了?”
“虽然直接进入医学部当然很好,但是北美的研究进度确实要比这边更加精尖和突出。作为一个科研人员,想要掌握行业内最尖端的技术知识,这也是很正常的一种选择。”沈沛平静地说着,“况且,从北美毕业,我更不用发愁找不到工作。”
“十分合理的解释。”韩星明笑着,合上了文件夹。“你离开孤儿院那年,和你一同通过了联盟招兵考试的还有一个叫张高兴的少年,我没说错吧?”
沈沛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头,随即恢复了平静,点了点头。
“据我们查实,张高兴和你同年入伍,在你还没有考入中央军校医学部的前一年,你们两个作为新人在同一个训练营接受训练,期间你的成绩并不突出,他成绩优异。后来你作为没有通过驾驶员被的测试,转而考入医学部,两年后,原本已经通过驾驶员测试的张高兴则因人机同调共振过度,死在了适配台上。”
韩星明盯着沈沛的眼睛,继续说道:“根据我们的查证,张高兴死的时候,你也在场。”
“这件事,对你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
沈沛没有回避韩星明的目光:“虽然我和他是从同一个孤儿院里出去的,但在此之前,我们两个人并不相熟,谈不上有什么交情,所以对我也没有什么影响。”
“根据张高兴的档案记录——虽然只有很少的几页纸——他倒是认为和你的交情非同一般。”
“我不这么认为。他是怎么说的?”
韩星明抬起手,指了指沈沛的鼻子。
“你的鼻梁似乎是被打断后重新愈合起来的,所以稍微有一点歪。”他说,“是谁打的?”
沈沛叹了口气:“是张高兴。”
“为什么?”
“可能是他接受不了我考入医学院以后变成年级第一的现实,心理落差太大了吧。”
——谎话。沈沛至今仍记得那时的情景。这个和自己同一年离开孤儿院的“伙伴”,这个曾经在孤儿院无数次痛打自己,又无数次被梁辰毫不留情地反击的,唯一知道沈沛过去的人。梁辰死后,沈沛失去了会站在他身前保护他的红色的背影,张高兴便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然而沈沛已经不再是那个只会躲在梁辰身后的少年了。他唯一的朋友死去了,他是在替他们两个人活着。
没有退路了,不会再软弱了,也不会再躲闪了。
考入医学院后,沈沛便像一颗终于发亮的星星般,光芒势不可挡。张高兴是在一个深夜拦下他的,那时沈沛刚从实验室出来,这个校园里静悄悄的。
张高兴说,那天晚上,是他亲眼看到梁辰被杀死的。看不到脸的人用刀和斧子劈开了他的腹腔,掏出了他的内脏,合着血一起洒在了荒原上。他说,你最终也会是同样的下场,不要太得意了。
是沈沛先动的手。两个人扭打在一团,张高兴一拳挥过来,沈沛只觉得头脑发懵发胀。再回过神来时,对方已经消失了。有血顺着下巴流在地上,从那以后,沈沛的鼻梁便留下了这一点痕迹。
梁辰曾说过,自己早晚是要走出这里的。这里虽然千般不好,但总归是能让我们活下去的。真正可怕的是外面的世界,但正因为可怕,也显得十分迷人。
——他没能走出去。他死在了沈培十五岁那年的一个深夜里。
孤儿院里走出来的人本就很少,进入到联盟内部的人便更是寥寥无几。在联盟里,知道沈沛和梁辰交好的,只有张高兴一个人。
进入中央军校的第二年,沈沛跟随自己的老师参与了新一批驾驶员预备役的最后一次同调。之前通过的第一轮考试,仅仅只是测试了人脑对训练用机的适配度。而这一次,他们需要适配的是实战用机。绝大多数人都是卡在这一次的考试中失败了,最终只能成为二级甚至三级机甲的驾驶员。而通过这轮考试的那极少一部分人,将会走向真正的战场。
张高兴正是死在这一次的适配上。
由于承受不住实战机甲的共振波压力,对精神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甚至出现死亡的情况,并不算罕见。张高兴本身是有及时叫停的机会的,是他本人放弃了。
因为沈沛在场,那双眼睛冷冷地盯着,很像曾经梁辰的眼睛。
张高兴没有叫停,直到有血从眼睛中溢出来,他依然没有叫停。
沈沛并不知道他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那副样子很反常,不像以往飞扬跋扈的样子,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景象,以至于被扼住喉咙发不出声音。
张高兴死在适配台上,而在那之前,适配台调试是由沈沛参与负责的。
因为是常规操作中出现的常规现象,这件事并没有被记录在沈沛的档案中。
“对于他的死,你没有牵涉其中吗?”
韩星明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沈沛回过了神,微微笑了一下。
“当然没有。”
“根据当时的监控记录,是你参与调试的适配台。”
“当时适配台没有任何问题。”沈沛淡淡地说,“每一步操作都是记录在案的,我当时只是医学院的在读生,每一项操作,都有至少三个技术人员在旁边指导检查的。”
韩星明点点头。过了一会儿,他又问:“在孤儿院里,你没有什么朋友吗?”
沈沛微微抬头,迎上了韩星明的目光。对方的眼睛长得和韩西堂的十分相像,眼角微微上挑的弧度,睫毛浓密的程度,干净利索的眼睑线条。
只是韩西堂的眼睛像是天上的星星,而韩星明的却像是深渊之下诱人纵身一跃的微光。
“我能理解你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沈沛放轻语气,慢慢地说着。
他笑了起来。露出这样笑容的他,有着不同于韩西堂的,另外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不同于韩西堂站在演讲台之上的,他的力量是私密的,是专注的,一对一的,让人根本移不开目光。
“生活在第一区的你们,是无法想象孤儿院的生活的。”他继续说着,嘴角依然带着那样有奇特力量的笑容,“在那里,每个人都是敌人,为了食物,水,衣服或者其他自己没有的东西而互相伤害……这是我们生活的常态,像呼吸一样印在骨子里——我没有朋友,在那里,每个人都不会成为别人的朋友。”
他盯着韩星明的眼睛,毫不躲闪,毫不回避:“想要在那里寻找朋友的软弱之人,是活不到走出孤儿院的那一天的。”
他不再说话,只微笑着直视对方,一动不动,一种接近于诡异的力量。
韩星明却不为沈沛这力量所影响。他笑了笑,继续着接下来的话题:“去了北美之后,你是在基因研究所的第二州分所继续学业。据我所知,这所学校相当难近,有着一套极其苛刻的审核体系。”
沈沛点点头。
“当时你虽然是以中央军校医学院第一的身份毕业的,但是想要进入这个地方继续深造,还需要准备很多其他的材料吧?”
“当然。”沈沛放缓了目光,平和地笑着,“不过我从很早起就在关注这个领域教授的研究进度,在我还在中央军校时就已经和他有了不少交流,也为他的论文提供了很多辅助材料。后来考入他门下,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西奥多·伊塔洛教授?”
“是的。”
“对于这个人,你怎么看?”韩星明看似随意地问道。
然而这似乎是随口一问的一句话却触动了沈沛的神经。他微微眯起眼睛,像是回忆,又像是带着点审慎的态度,慢慢地说:“但凡是这个领域里的人,药剂师也好,民间的医生也好,研究员也好,实验员也好,当然都听说过西奥多·伊塔洛的名字。他是这个领域里最好的,甚至可以说,是他凭一己之力开创了这个研究领域,并将它提升至今天的这样一个高度。他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学者,他当然受之无愧这个称呼。”
“据说,你是他的得意弟子。”
“夸张了。我不过是比较用功而已。”
“他曾不止一次这样说过。”韩星明说,“我记得有一次,他来这边访问,那时我还只是联盟里无足轻重的一员……作为陪同人员之一,我就曾听他说起过你的名字,他说他很为自己晚年有这样一位学生而感到自豪,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
沈沛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韩星明也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就在这十几秒的时间里,整个房间仿佛被黑暗迅速蚕食。
明明墙里的那盏灯依然闪着微弱的光。
一片死寂中,又一个问题回想在房间中。这一次,变得刺耳了起来。
“当时,是要求你去为西奥多·伊塔洛执行的枪决吧?”
这一次,沈沛收起了笑容。
“是的。”
他回答着,声音冷如寒冬。
*
韩西堂费力地单手洗了澡,还要注意伤口不能沾到水,是十分考验技术的事。好在之前有这方面的经验,因此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至于在军校还能请特护的事,纯粹是他随口编来骗沈沛的。
时间已经超过十点半,沈沛依然没有回来。韩西堂躺在床上,一只脚翘起来搭在另一条腿上,盯着天花板,百无聊赖地哼着歌。
通讯设备都被没收,房间里也没有电视和其他娱乐设施——这是联盟集体施压的手段之一。沈沛随身带过来的书已经被他翻过一遍了,没什么好看的。
不知道沈沛这一次是被谁审讯的,内务部,行政科,还是特别接待室。
内务部的文木兮态度暧昧不明,行政科的刘美人和沈沛好歹也算故交,只要不落到特别接待室手里,多少还算有点缓和的余地。
正这样想着,房门被刷卡推开。
沈沛走了进来。韩西堂翻身下床,三步两步跨到他面前。
“受伤了吗?”
“没有。”
“那就好。”韩西堂扭头就往卫生间走,“那你快点帮我洗头吧,我手实在没办法洗头。”
沈沛叹了口气,看着韩西堂的背影,笑了一下。他脱了制服外套挂在墙上,挽起衬衣的袖子走进卫生间,韩西堂已经在洗手池那里弯腰准备好了。
水龙头被打开,温热的水流漫过韩西堂的短发。沈沛的手指插在那黑色的发丝中,他说:“今天,是你哥哥亲自来审讯我的。”
“哈?”韩西堂猛地想要抬起头,却被沈沛摁着脑袋动弹不得,只得和着水声闷闷地说,“他都问你什么了?”“只是问了问常规问题。”沈沛淡淡地说,“我在学校的情况怎么样,人际关系好不好,之类的。”
“不可能,他那么变态,不可能只问你这种常规问题。”
“你倒是说对了。”沈沛笑,“他确实问起我,在北美念书时,是否亲自处决了带我四年的教授。”
“你应该也知道吧?当时你应该也在北美,就算和我不在一个城市,多少也会由于那次的事件受到影响吧?”沈沛没等韩西堂回答,继续说道,“当时北美联盟的两大阵营,保守派和自由派,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我的老师是十分著名的自由派成员,主张取消极权,恢复民众信息渠道,支持重返地面。我们当时的研究也主要针对的是这个方向进行的。一开始,只是取消了他在联盟医学部高级顾问的身份,再后来,开始禁止他的论文发表……直到我临毕业的那一年,北美联盟进行了大规模对自由派的彻查围剿,我的老师便是其中的一员。”
“从一开始他就在保护我,不让我参与到任何有关联盟两派势力的拉扯中来,所以直到最后,我能够全身而退,也全靠我的老师。我说全靠他,这话一点都不假。”
“允许我毕业,带着我老师的研究成果回到东亚的条件,便是要我亲手为他——为一直保护了我四年的老师执行枪决。那天晚上,我举着枪对着他,整整一夜。”
洗发液的香气弥漫在小小的卫生间里。韩西堂弯着腰,整个脸埋在水池中,只能看到他后脑勺上顶着的一堆白色的泡泡。不知道他的表情,他也不说话,只静静地听着。
“最终我也没有下手开枪。我的老师说,接下来是更新的世代,是需要由我这一代的人背负在肩上的世代……他要替我除掉最后一点障碍,让我更加自由地走下去,走上真正的自由之路。”
“是他夺下了我的枪,举枪自尽了。他说,他将他的企望,交给我了。”
“去看看真正的天空——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沈沛重新打开水龙头,温热的水流冲掉了韩西堂头顶上的泡沫。
“后来我时常会迷茫要不要继续走下去,到底要走什么样的一条道路。尤其是回来以后经历的种种事情,让我开始瞻前顾后。直到今天,直到你哥哥问出我这个问题时,我才想起来,原来那条路一直在那里,没有变过,只是曾经的我,一直没有勇气迈开腿罢了。”
“真正的自由之路……到底是什么呢?”
他关上了水龙头,拿下一块毛巾盖在韩西堂的头上。
韩西堂站直了身子,一手用毛巾擦着头发,垂目看着沈沛的眼睛。
“刚刚说的那些话,可是不该在这种地方说出来的。”沈沛笑了一下,指了指领子上别着的银色纽扣——韩西堂在后厨时拿出来过的屏蔽器,此时此刻正别在他的领子上。
“问史木楠借的。”他说着,看那红光渐渐灭了下去。
卫生间里只有洗发水的香气,淡淡的橙花香味。韩西堂擦完了头发,把毛巾随手扔在架子上。他看着沈沛,这个穿着白衬衣,像白杨一样挺拔的年轻人,这个远比自己想象中更复杂也更有趣的高他一级的前辈。
事实上,沈沛说的那闻名北美联盟的行动,韩西堂当然有所耳闻。自由派著名研究学者西奥多·伊塔洛的死,甚至成为了一件标志性的事件,被官方正式记录在案。
里面没有提到沈沛的名字,所以韩西堂也并不知道,那如此著名事件的亲历者,此时此刻,正站在自己面前。
明明只是一个比自己大一岁的年轻人而已。
沈沛理好了袖口,抬起头看着韩西堂。
“那只流浪猫,”他说,“不如,我们就救下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