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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仲夏夜宴,是在百年之前,人类刚刚迁入地下不久之后便兴起的一项贵族活动,后来逐渐演变成涉及军部高层的晚宴,一直发展到现在,变成了由联盟总部主办,和新年舞会几乎等重的盛大夜宴。
尤其近几年,联盟的紧缩政策加大了对地下世界的控制,仲夏夜宴的地位便更加举足轻重了起来。
身为备受整个联盟关注的天才药剂师,这种级别的聚会原本便会主动发邀请函过来。之前沈沛在北美的时候刻意保持低调,每次都回绝了,而这一次,他主动接受了邀请。
不同于新年舞会那种纯粹政治气息浓重的审查聚会,仲夏夜宴并不强制队长级必须到场,更多邀请的是各界名流和商界巨鳄,尽管晚宴地点仍然设在联盟总部大楼,但宾客们的身份相对更宽泛一些。
他本想独自赴约,却被穆槿拦下:“不是说了还能带一个人吗?”
“王牙牙太小,副队长肯定不去,叶梦我这辈子可能都追不上了,还能带水?”
穆槿没说话,只是伸出食指指了指自己。
沈沛挑眉:“我带一大老爷们儿去参加这种宴会?”
“之前不是也带我去了吗。”
“之前你自己也收到邀请函了,不算我带去的。这次你没有邀请函,纯粹就是我的男伴——我为什么要找个男伴?”
“那你找个不熟悉的女伴还不如找我呢。”穆槿说的坦坦荡荡,“再说我是个有家室的人了,你也不会对我乱想。”
“我为什么要对你乱想!你很有魅力吗难道!”沈沛气,“可是这次我是要去找文木兮的,万一出了什么乱子……”
“比如被人在酒里下药命悬一线之际让我从天而降救你一命之类的?”
“……好吧,你说的对。”
在这终年不见天日,始终恒温的地下世界,本是不存在什么四季之分的。然而就如同那些无处不在的虚妄投影一样,一天之内时间的刻度也好,一年之内季节的变化也好,这些由地上纪元保留下来的习惯,是维持人类仍然是人类的标尺。
夏季如约而至。晚宴开始的当天下午,沈沛换了黑色礼服在和穆槿约定好的时间去到中央大厅集合。出乎他意料的是,除了联盟总部派来迎接的礼仪官之外,郑白衣也在那里。
显然不是刚刚才出现的,也不是顺路才碰到的。郑白衣和礼仪官显然在聊着什么热络的话题,两边的脸上都带着客套热情的笑容。沈沛眨了眨眼睛,走了过去。
“这次真的不去吗?”礼仪官向沈沛微微行礼后,又转向郑白衣,“文长官可是很希望你去的。”
郑白衣摆摆手:“频繁地见面会令热情冷却的。再说这次有沈沛过去,他比我要帅多了。”
他拍了拍沈沛的肩膀,看着礼仪官继续说道:“况且和他一起去的还有我们北区分部的王牌,我们北区也算交代得过去了吧。”
“确实。”礼仪官笑眯眯地点点头。
“说起来,入夏之后,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郑白衣像是随口一说似的,语气轻飘飘地,“如果穆槿和沈沛他们两个在联盟里耽搁太久,三号门遇袭却没有驾驶员,我们北区实在难辞其咎。”
“您放心,今天的夜宴结束之后,我会送他们两位准时回来的。”
“对吧,不然我这个队长实在不好当。”郑白衣淡淡地,“毕竟再来一次四十个人阵亡的消息,大家的日子都很难过。”
“仲夏夜宴毕竟不是新年舞会。”礼仪官礼数周到地笑着,“嘉宾进场离场当然都是规规矩矩的,不会有什么挑剔之处。”
“那我就放心了。”郑白衣用力拍了拍礼仪官的肩膀,这才扭头看向沈沛,“知道了吧?出了问题就找他,他会保证你们按时回来的。”
“我知道了。”沈沛在心中感激,郑白衣这个人虽然平时当反派当得很入戏,关键时刻还是十分靠得住的。
等到穆槿也到了之后,郑白衣目送他们进了电梯方才离开。
依旧是从北区分部到联盟总部的那条路,穿过第七区穆槿受伤的街道,第六区的安全通道,第五区繁华的闹市,第四区安静的学区,第三区被重兵守卫的小路,第二区是截然不同的,只存在于幻想之中的梦幻世界。
大片的玫瑰像是永远不会凋谢,濒临灭绝的名贵植物只是街边常见的景观。穿着华服的女人们拎着裙角欢快地跑过街道,这只是他们日常生活中无比平凡的又一天。
车子驶出第二区,进入到第一区时,远远地便能看到耸立于远处的联盟总部大楼。那是一栋纯黑色的尖顶建筑,像是哥特式教堂与怪异生物的混合体,沉默而庄严的,诡异而莫测的,安静地俯视着整个地下世界。
“那是什么花?”
驶过一片低矮的花墙时,穆槿拍了拍沈沛的胳膊。
他指的是一片灌木丛中的白色小花,像星星散落在夜幕之上,闪着低调温柔的白色光芒。
“嗯?”沈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摇了摇头,“这个不太清楚。”
“是木槿。”坐在前排的礼仪官说道,“是一种对环境的适应性很强,对土壤的要求也不高的相对容易成活的植物,因为脾性很好,多用来做大片装饰。”
“和你同名啊。”沈沛看着穆槿,“性格听上去和你也很像。”
“难道我爸妈知道这种花。”穆槿摸着下巴,居然认认真真地沉思了起来,“不应该啊,他们没这么有文化啊。”
沈沛翻了个白眼,懒得回话,就听穆槿在旁边继续叨叨:“哎怪不得我看这小花这么顺眼,不然你送我一棵我养在宿舍里啊。”
“大哥你看到人家是长在哪里的吗?那叫灌木,你宿舍有那么大的地方吗!”
“啊,那做成书签送给我也行啊。”
“回头再说吧。”
车子停在花园广场上的时间刚刚好,既不是最早的那一拨权重人物,也不至于晚到让人看轻身份。沈沛和穆槿绕过被百合环绕的纯白喷泉,远远看着在烛光点映下演奏竖琴与长笛的美丽女人。侍者端来美酒,他们静静地喝着。
“想好怎么做了吗?”穆槿轻轻地问。
“我觉得在这个时间节点,我主动出现在这种场合里,事实上并不需要我特意做什么,他应该会主动过来。”沈沛轻呷一口酒,淡淡道,“不过,我确实做了一些特别的安排。”
“比如?”
“我做了一些手脚,保证我们能和文木兮座位相近。”
“这样不会被人发现?”
“倒是不会,毕竟和我们同桌的还有——”
没等沈沛把后半句话说完,就被一个红色的身影扑过来打断了。穿着骚包的白色晚礼服,外面还搭配了一件造型夸张的火红色皮草的刘美人像一阵燃烧的风一样插入到穆槿和沈沛中间,像是压根没看到人一样把穆槿挤到一边,伸手勾住了沈沛的肩膀。
“你能主动来这种地方还真是少见。”他没拿酒杯的那只手戳了戳沈沛的侧脸,“我让我老爸把我们安排在一张桌子上了,能坐在那里的人可都不是什么无名小辈,你可要好好给老子卖笑啊。”
沈沛无奈地看着他:“你穿这个东西不热吗?”
“热,但是好看,所以我能忍。”刘美人毫不在意地撩了下头发,这一次,他把头发全部弄成了银白色。“笑一个给我看看。”
沈沛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这样不合格,你得像之前那么笑。”
“我同事还在那边站着呢,给我留点面子好吧。”
刘美人这时才扭过头看了穆槿一眼:“哦,你似乎就是沈沛负责的王牌驾驶员?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
“他是个老实人,你放过他吧。”沈沛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的话,“你看看我这么笑行不行。”
好不容易送走了刘美人,沈沛这才颇为无奈地看向穆槿,却没想到穆槿那边反而是一副有点生气的面孔。
“这就是你之前说过的刘美人?”穆槿气呼呼,“你还说我像他?”
“啊……我说过这样的话吗?”
“你说过。”穆槿撇撇嘴,“我才不像他。”
*
不同于新年舞会,晚宴是在联盟总部大楼前面的花园里巨型的。白色的木质枝蔓编织成优雅的花纹搭成一座座凉棚,上面缠绕着绿色和金色叶片组成的美丽的爬藤植物。文木兮坐在距离沈沛三个人远的对面,刘美人的父亲坐在他身边。
从前菜到饭后甜点,整顿饭下来,文木兮都没有朝沈沛这边看过哪怕一眼,像是刻意在回避着他的目光,但又做得不留丝毫痕迹。
穆槿和沈沛自然也没有抓得住什么能与之搭话的机会。倒是刘美人那边又是举杯致意又是交际花般挑起话头保持气氛,把沈沛介绍得七七八八,倒是让他认识了不少重要人物。
理所当然地,作为刘部长公子的挚友,一顿饭下来,沈沛被人心照不宣地归为刘党一部,亲近的人自然更亲近,敌对的人也自然更敌对。
这是他能预见得到的显而易见的代价。在联盟这个复杂莫测的圈子里,孤身一人是做不成任何事的,代价势必沉重,被人误会成哪个党派的傀儡从而造成的某些不可预知的后果,也在沈沛能够承担的范围之内。
晚宴之后照例是舞会,场地分为两个,中央花园和中央大厅。穆槿和沈沛在莺莺燕燕的美丽人群中搜索着文木兮的身影,而文木兮仿佛凭空消失一般,再也不出现在任何人的视野之中了。
也许是内务部有更重要的事急等他去处理,也许是因为他早已预料到沈沛的行动而主动选择回避,也许是在他心中沈沛也并没有那么的重要,随时可弃的一个玩具——不管怎样,直到当晚彻底结束,文木兮都再也没有出现过。
而沈沛这边反而有了新的发现。涉外事务管理部的戴春倚正站在离他不远处。此时此刻的戴春倚穿着黑色的晚礼服,一扫之前平淡无奇的样子,显得整个人清冷锐利了起来。虽然脸上仍然带着泯然众人的随和笑容,但眼睛亮的如同深夜寒星。
正在和他对话的人是如今联盟的副主席,著名保守派的领袖之一。这样级别的人能和戴春倚交谈这样长的时间,而戴春倚从始至终仍能保持不卑不亢的姿态,本身就已经是一件很奇特的事。沈沛拽着穆槿走到阴影处远远看着二人交谈完毕,戴春倚目送对方离开,这才转过身要了杯酒,随意踱步起来。
视线交汇的瞬间,沈沛挥了挥手当做打招呼,而戴春倚仿佛没看见一般,目光游移开,又走向了别的地方。
“奇怪。”沈沛嘟囔着,“他不可能没看见我啊。”
“也许没认出来呢。”
“也不应该啊……不过他今天没戴眼镜,也许没看清我也说不定。”
“不会是这么简单的原因吧。”穆槿有些无奈,“也许是你认错人了呢?”
“你是在怀疑我的眼力吗?”沈沛嘟囔着,“不管什么原因,总之是有点奇怪。”
另一边,戴春倚穿过人群,即将消失在视线之中时,穆槿扯着沈沛的手腕,带他朝前走去。
“跟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他说,“反正涉外事务管理部这个地方,我们早晚是要查的。”
*
戴春倚并未在舞会现场有更多的停留,径自走进了总部大楼里面。穆槿和沈沛悄悄跟上,保持着一个不被发现和注意到的安全距离。
穿过人声熙攘的中央大厅,再往上到了二楼,人明显少了一些,但依然热闹。戴春倚脚步未停,周旋于客套的招呼声中再全身而退,接着又上到了三楼。
这里已经是需要特别门禁卡才能出入的地方了。沈沛和穆槿的权限都够,但刷自己的卡又势必会产生记录引起怀疑。好在沈沛提前做足功课,带了干扰数据的袖珍修改器。
戴春倚转身上了电梯,数字停留在九楼不再动了。两人乘坐另一部电梯也上了九楼,看不到尽头的长廊里罕见地没有亮灯,两人放轻脚步慢慢走着,在一扇门口寻找到了漏出的微光。
是档案室。没有前面从属的任何部门的标志,也没有其他多余的注解。两人对视一眼,侧身闪了进去。
档案室里并未见到戴春倚的身影。沈沛把干扰器贴在摄像头后面,和穆槿在一排排落灰的庞杂档案架中穿梭检查着。
以F打头的档案足足有三个架子。沈沛一排排细细看去,寻找着方卿的名字。
”啊。“穆槿轻呼一声,“我有印象这个名字。”
“什么?”沈沛走过去看,穆槿的手指正指着一封档案袋。
“邓琼,这是方卿之前的七号的名字。”穆槿低声说道,“这里似乎收集着七号驾驶员的档案。”
沈沛与他对视一眼,刚想说些什么,门口处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穆槿一把扯过沈沛的胳膊,将他扯进一处被杂物遮掩起来的死角。
透过视野极其有限的缝隙,沈沛勉强辨认出进来的人正是戴春倚。他在一排档案架中仔细搜寻着,找出一份资料细细看了一遍,又把它放回到原处。
沈沛记下了那处位置。而在他头顶上,几乎贴着他的头发的,是穆槿温热的呼吸。
这是极狭小的一处空间,只容两个人以半蹲的姿态勉强窝身而立。穆槿真的无处安放的双手只能环绕住沈沛的身体撑在他面前,甚至可以听到对方的心跳。
绝不是一个多么舒适的姿势。直到门外有人叫戴春倚的名字,等他暂时离开后,两个人才重重地喘了一口气。
“我们得赶紧离开了。”穆槿低声说,“他随时会回来,这种密码门一旦关上,再打开可就很麻烦了。”
沈沛点点头,迅速找到戴春倚刚刚看过的位置,目光搜索着他刚刚翻阅过的资料。这一列的档案都蒙着厚厚的灰尘,显然已经被搁置了很长时间。只有戴春倚刚刚翻看过的那个袋子上有着手指擦过灰尘的痕迹。
是L打头的档案架,背面赫然用手写着的名字,曾经无数次出现在沈沛的脑海里。
梁生。这是梁辰曾向自己提起过的,他父亲的名字。
那上面既没有特别标示的时间,也没有任何其他多余的信息。只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刺得沈沛的眼睛发疼。
他呆站在那里,离他十年来不听追问的真相只有不过十厘米的距离。梁辰的死,他的身世,杀他的人,也许都能在这份档案中得到线索。
“要看吗?”站在身旁的穆槿看出他的不对劲,伸出手想要拿出来,被沈沛一把打下去。
“不能留下指纹。”他说,“不管怎么说,先离开这里。”
跟着穆槿走出档案室之前,沈沛的余光最后一次瞥向那真相沉睡的地方。它曾离自己那么近,近到触手可及。
叫戴春倚出去的人是文木兮。两人站在走廊尽头的一片黑暗中低声交谈着什么,只有文木兮手指尖架着的香烟燃烧着微光。沈沛和穆槿并未多做停留,迅速离开了大楼,混入到中央花园歌舞升平的人群之中。
“还要找文木兮吗?”穆槿问,”至少现在我们知道,他并没有离开这里。”
“这次算了。”沈沛沉吟着,“我现在甚至无法判断他出现在那里是个巧合还是有意为之,但不管怎么样,我们今天做的事已经够多了,不能继续打草惊蛇。”
写着梁辰生父名字的档案袋,联盟总部的绝密档案室,戴春倚亲自取出确认的信息。这一切信息足以让沈沛激动得浑身发抖。
一路走来他都没有走错,孤儿院的人说的没错,只有走到足够高的地方,才能获取到更多的信息,知道更多的真相。
梁辰的父亲和总部有着密切的关系,梁辰的死也绝非意外。
方卿也好梁辰也好,沈沛认识的所有曾经失去的人,如今都有了一个可以追寻的归向。
会继续走下去的,直到再一次堂堂正正地站在那真相所归之处。
“我们得回去了。”沈沛笑着说,“今天的我,已经非常满足了。”
“看你笑得这么开心。”穆槿耸耸肩,看着远处的人群。“不过,来都来了,玩儿一会儿再走吧。”
“什么?”
没等沈沛反应过来,下一秒便已经被穆槿扯着胳膊拖进了花团围绕的舞池。
又一曲华尔兹随着乐团指挥白鸽一样挥舞的手被名贵的乐器走向。在身着华服的人群中,穆槿生硬地拽着沈沛的手,随着乐曲笨拙地跳了起来。
“不带男伴跳个舞就要走太过分了。”他说,“男伴也是伴啊。”
沈沛克制不住脸上像看白痴一样的神情,短短一段时间里已经不知道被穆槿踩过多少次脚。他实在忍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伸手揽过穆槿的腰。
“跟着我动。”他说,“不会跳舞就不要逞强,我落难小王子丢不起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