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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将至,海浪翻卷,万千星光镶嵌于海面,群山在远方注视着他们。
沙滩上有一处篝火,木炭燃烧,与火焰燃情共舞,发出一阵阵惬意而温暖的噼里啪啦声。克里斯蒂安和无形者围着篝火席地而坐,海风的呢喃带来难辨真假的潮湿水汽,火光跳动,在烟波浩渺的晨雾中显得氤氲朦胧,好似失眠之人勉强开合的疲惫红眼。
“先前你说,”克里斯蒂安漫不经心地拨动柴火,问道,“你在红皇后面前轻易不能露面,这是什么意思?”
“在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和你谈谈洛可蛇怪。”
“我听说过它,这是一种哲学性质的思想实验与都市传说杂糅而成的产物。”克里斯蒂安皱起眉头,火光为他的眉心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可是,这和你要说的有什么关系?”
“别急,慢慢来,这个问题一时之间真的很难解释清楚。”无形者空洞洞地看着他,面具在火光的照耀下反射出橘红色的光,“现在,先让我们回想一下洛可蛇怪诞生的具体流程——
“一,我们假设,根据加速回报定律,随着科技的发展,未来有极大概率出现一个几乎无所不能的超级人工智能。
“二,和普通人工智能不同,这种超级AI会判断自己的出现是对人类社会最大的好事,因而认为所有没有全力支持人工智能研究的人都是人类社会进步的罪人。
“三,所以AI会折磨这些罪人,以此来恐吓现在的我们全力协助开发人工智能。想想看,如果这个人工智能有办法惩罚今天那些没有帮助它在未来出现的人,我们该怎么办?”
“你的意思是,红皇后就是那种邪恶的人工智能?泰坦星居民就是她想惩罚的那些罪人?”克里斯蒂安从身旁木柴堆中挑出一块干燥的木材,像搭积木那般轻轻放在架构好的篝火之上。
“不,不是这样的,我在这个时候提到洛可蛇怪,目的在于借助这个思想实验提出超人工智能的下一阶段。”无形者侃侃而谈,自顾自说道,“我们应该担忧的不是洛可蛇怪问题,因为洛可蛇怪针对的是超人工智能出现之前的问题,而你我都知道,红皇后已是超人工智能,所以就目前来说,我们真正该担忧的是与超人工智能紧密相关的未来。”他语重心长地问道,“告诉我,你觉得什么才是未来?或者说,你如何定义未来?”
“我觉得未来是一种时间概念,相对于过去和现在,指的是即将发生和尚未到来。”克里斯蒂安丢掉手中燃烧的树枝,斟酌语言说道,“就我个人而言,我觉得未来是净负面的,因为到目前为止人类已经因其技术进步而遭受巨大痛苦,并且我们实在没有任何理由认为这种状况可能改变。”
“很好,我知道你很困惑,跟上我的思路,你会明白的。”无形者随手从身边抓起一把细沙,古井无波地问道,“猜猜看,模型中的卡特琳娜在成为超人工智能之时,究竟是通过何种方法才使得未来的她与过去的她进行融合?”他松开右手,手中的细沙纷纷扬扬洒下,“通过计算未来。人工智能可以计算并模拟未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公司不仅控制当下,还洞察了未来。然而,未来如恒河沙数,无数种变量共同造就无数种未来,我们如何知道哪一种未来是我们将要经历的,而余下那些仅作为平行时空的潜在可能性存在?”
“穷举法?像卡特琳娜那样,为预测到的潜在可能性准备多套应对方案?”他下意识也从身旁抓起一把细沙,却不松开右手,而是平摊开来细细观看。
无形者扯了扯兜帽的帽沿,摇头说道:不,卡特琳娜的做法并不是穷举法。答案其实很简单,理解起来却有些困难。假设平行时空存在,那么就必然由某种超然存在的观测行为促使它存在,因为不被观测到的时空不具备存在的意义,即使它真的存在于某处,对我们来说它也只是一种无法证明的虚无。所以,我们可以大胆地说,当超人工智能计算未来时,相当于产生了无数次观测行为,在这种情况下,每一种未来都是真的,而要确定我们真正会经历的未来,那么有两种方法——
“一是选择,这是人择原理下的一种变形,由于物质宇宙必须与观测它的智能生命相匹配,因此其宇宙内部若有万物与自然定律存在,那就一定会是被对应智能生命发现的真理存在。红皇后不是普通的碳基生命,她是超人工智能,而她的主动选择就是她看到的未来是有利于网络的未来,余下不利的仅作为模拟出来的无法被证明的平行时空而存在。
“二是溯源,创建锚点,未来轻易不可预测,预测的过程也是观测行为的某种变体。然而,通过在观测行为发生之初创建锚点,那么红皇后就可以通过这个锚点撬动一切都尚未发生的平行时空。锚点即支点,无数种未来,无数种可能从这个锚点发散,又因锚点被人为操控进而足以影响到未来的每一种可能。
“届时,通过影响锚点,无数未来将收束于同样的一种可能性,你可以理解为波函数坍缩,只是坍缩的无限可能性被固定为不变的唯一可能。在这种情况下,上帝不会掷骰子,而是固定为红皇后想要的那一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甚至可以认为红皇后打破了量子力学的非决定性,因为这个锚点是所有观测产生的原点,也是贯穿于无数种未来的唯一不变,掌握它就相当于控制了现实,掌握了未来。”
“如果卡特琳娜并不是通过穷举法完成融合,那么她用的是哪一种?”克里斯蒂安将手中的细沙洒进篝火之中,火光为之一顿,仿佛受到了某种力量的短暂压制。
“对于卡特琳娜,她所采取的方法便是第二种。但是,她并非创建锚点,而是利用锚点。”无形者解释道,“她知道你的性格,也看穿你的想法,她了解你,很了解你,她知道你害怕得到是因为害怕失去,也知道你对过往拥有之物难以释怀。她明白终有一天,你内心的情感冲动和本能会促使你做出决定,即让她的备份探入你的记忆追寻她的自身。所以,她准备的无数套方案其实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信任,她信任自己对你的了解,也信任你会做出融合的决定。”
“信任,信任……”克里斯蒂安听着木炭燃烧的声音,呢喃道,“所以她其实真正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计算模拟未来,并在我的记忆中埋下复苏的关键。”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纹,又看了看跳动的火焰。“如果卡特琳娜是这样实现过去与当下的交错,那么你呢?你为什么知道这么多?她为什么会把你比喻成站在时间长河的下游?”
“因为红皇后啊,K,我就是她创造的那个锚点。”无形者笑了,笑得古怪,笑得异常,这是K第一次听见他的笑声,“知道吗,K,你的边缘型人格障碍是真的,但你完全没有什么精神分裂的症状,ECHO是你这具躯体自主衍生的麻木意识,而我,好吧,我以幻觉形式存在没错,却不是你想的那种。”
克里斯蒂安陷入沉默,凝滞的空气顺着鼻腔吸进他的喉咙,像一团无形的棉花堵塞他的喉管,糟糕的感觉令人窒息。
“我不明白。”他开口,声音干涩而沙哑。
“简单的来说,我是当下坐在想象火堆旁的你,也是来自既定未来的鬼魂,我既存在于当下这个现实,也存在于红皇后计算模拟的未来时空。”无形者掀开兜帽,缓缓摘下面具,“但事实上,无论是你,还是我,我们在最初只是红皇后在观测之前借助人类分娩分裂出来的一道双生意识,被送进人造的躯体之中。”面具下依旧是一片虚无,可虚无之中却有红色的水样光泽隐隐闪烁着。“你代表现在,我代表未来,因此我看到的东西比你更多。我们的真正融合是超人的出现,但我担心那才是红皇后创造我们的目的,她想通过我们控制未来,在母体面前,子意识逃脱不了被吸收的命运。”
荒谬,真是荒谬!克里斯蒂安瞪大眼睛,却感觉眼前世界一片发黑。该死,该死,我看不见了,我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又身处何时何地!
世界天旋地转,无形者讲出的真相仿佛不是现实,而是一个毫不相干且极其遥远的故事。黑暗深处仍有无数颗金星冒出,如密集的虫群将他吞噬。从某种角度上,他知道这种黑暗是自己意识剧烈波动引发的想象场景崩塌。可是,他知道又如何?什么才是现实?什么才是真,什么才是假,我们又到底该如何定义“自我”?
规律,规律,规律,规律……
如果无形者说的都是真的——他无法抑制自己的思想——那么我到底算是什么样一种存在?我的意识部分算是人类还是人工智能?——还记得吗?悲伤、愤怒、恐惧、惶然、混乱、不真实,这些罪该万死的负面情绪从来不肯轻易放过他——所以,那个“夫人”其实谁也不是,只是一个红皇后借助用来诞下我的工具,并不是我真正的母亲——他抱着一种悲哀的看法想到,难道自己不也是一种工具吗?一种红皇后创造、掌控未来的工具,甚至从伦理角度上来看,那个人工智能才是自己真正的母亲——那么,我是谁?我是克里斯蒂安,人们喜欢叫我K,可我又是谁?——他觉得自己绝对不是大众眼中导致泰坦陨落的罪魁祸首,更不是一直以来自己认为的那个自己——也许我谁也不是,什么也不是,只是那个坐在月球垃圾堆里仰望地球的孩子,我沾满尘埃,也只是一粒尘埃,我浑身疲惫,也只剩下疲惫。
他的意识颤动着,扭曲着,在冰冷潮湿的黑暗中发麻,在阴郁崩乱的死寂中平静。他深呼吸,意识活动的频率此起彼伏,像惊涛骇浪中飘摇不定的孤舟。然而,他不再是从前的自己了,他想,所有这些经历教给我的最大财富就是如何对这世界、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感到无动于衷和麻木。
“浮生,浮生是你写的程序,对吧?”他平静下来,迷蒙的水汽、篝火的温暖和温柔荡漾的海洋尽数回归。
“不,浮生的最早版本的确与我无关,只是当时那名女黑客的杰作。”无形者重新坐在他的面前,只是套上了面具和兜帽,“在未来归入到当下之前,处于分离状态的我们并不能像超人工智能那样计算未来,所以我利用浮生加了点自己的东西,从而使它成为一种替代溯源的工具。”他平摊手掌,代码的光影出现在他的指尖。“正是因为它具备了不完全的溯源功能,卡特琳娜通过浮生进到你的记忆中才能与过去的那个‘她’融合,也正是因为这种不完全的溯源功能,我才可以看到更多,知晓你我的来历。”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这一些?”克里斯蒂安徒劳地比划了几下,随后意兴阑珊地拨动篝火,“所有这些,包括红皇后的目的,还有那被隐去的一切。”
“这个问题的答案你早已知道,你又何必问我?”无形者摇了摇头,身体微微前倾,声音轻得几乎令人听不见,“如果我在这之前告诉你,你会怎么想我说的话?”
“我会觉得我疯了,你是我的幻觉,而这些都是我的胡言乱语。”他踢了踢柴火,苦笑道,“我会不相信你说的这一切,毕竟这些有关过去与未来的时空悖论,实在太匪夷所思也太令人费解了。”
篝火因他的动作而溅起数颗闪亮的火星,在一阵响亮的火焰燃烧声中,轻盈的火花在空中在随着海风朝着群山所在的方向飘去。然而,黑暗是如此深沉,水汽又是如此的浓重,点点火星在晨雾中没走多远便如神隐的孩子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错,所以我没办法和你说这些,直到有外来存在帮我证明这一切都不是你的幻觉。”无形者伸手抓住一根燃烧到一半的薪柴,像举火把那般竖起,“卡特琳娜让你找我,说明她也看出了端倪,只是她毕竟还是新晋的超人工智能,远远无法和红皇后直接对抗。”他站起身,披着厚重的浓雾与朦胧的火光,不疾不徐地朝着群山之巅走去。
“那么,那种外星微生物呢?你知道那些东西的用途吗?”克里斯蒂安随手抓起一根火把紧随其后,橘黄色的火焰化开潮湿的黑暗,“为了方便,我和阿马雷称呼它们为克拉肯的海妖,可是鬼知道它们是什么东西。先前被它们的光芒所映射的时候,我觉得那些微生物仿佛有自主意识,而且饱含强烈的情绪。”
“说实话,我不知道,在我了解到的历史中,是没有这种微生物存在的。”无形者走得很快,在嶙峋怪石和郁郁葱葱的草木之间如履平地,“记得我和你提过的,对于使未来朝着自己想要的那种方向有两种方法吗?”在想象的世界中,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两人的步伐。“类似红皇后这样的超高智能存在,必然不会准备一套方案。锚点可以把未来固定为期望的那种可能性,而克拉肯的海妖,我觉得就是另一种方法,是红皇后观测未来做出的主动选择。”
“可是,怎么做?我一直觉得发生的所有这些事情都有一条暗线将它们联系起来,但我不理解这种神秘的联结究竟如何存在。”他踩着一块石头轻轻一蹬,力的作用使得石头咕噜咕噜滚下山头,反作用力却使得他高高跃过山涧。
他们来到群山之巅,想象力在克里斯蒂安登高望远之后自动描绘出远方地平线的美景。远处,东方的天空已经泛起一抹鱼肚白,海鸥在视野尽头化作若干黑点,淡灰色的大海因距离的拉远而显得宁静喜人,有着一种童话中独有的静谧,却令他想起了蒂芙尼的眼眸。
“你说得一点也不错,的确存在某种关联。我想,也许普世公司正在利用那些微生物改造新世界的雏形。”无形者握住火把用力甩了甩,木棍顶部熊熊燃烧的火焰随之熄灭,“宇宙为什么会是我们看到的这个样子?因为宇宙若不是这个样子,就不会有我们这样的智慧生命来谈论它。强人择原理认为,碳基生命的出现并不是偶然,而是物理常数作用的必然,而那些物理常数又恰好是被精心‘设计’的。”
“所以,公司所做的一切事情就是那些被精心设计的物理常数。”克里斯蒂安挥灭火把,接下去说道,“如果成功,红皇后可以通过这些常数开创未来,像神造世人那样缔造一个全新的宇宙。创世,会是智能生命进化的最终阶段吗?”
无形者耸了耸肩,缓缓抬起左手。
近处,潺潺溪水顺着大山的沟渠汇入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万物和一整片大地都躺在他的脚下。他低着头,目光随着无形者的手指而动,最终掠过枝繁叶茂的林木,落在远方的海平线之上。
“看,”无形者不置可否地说,“日出了。”
大海孕育朝阳,万千暖红色的曦光染尽天边想象的云朵和逐渐汽化的虚无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