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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马雷还是老样子,克里斯蒂安见到他时,并未觉得这个家伙有太多变化——他的皮肤依旧黝黑,他的牙齿还是那么的细密齐整,而他的标志性微笑似乎一直挂在嘴边从不消散。
不赖,克里斯蒂安心想,世道变幻无常,总算有东西能保持不变,至少阿马雷的微笑还是如此欠揍,而牙齿同样带着那种令人情不自禁联想到大白鲨的魔力。
但是,他现在倒是不反感这种联想了,毕竟能在物是人非的世界里保持自己就跟在河流里当一块饱受水力侵蚀的顽石一样不容易。时间的长河似乎没能磨平阿马雷的棱角,但同时,他也注意到阿马雷的神色要比以往更疲惫一些,眉宇间郁结的愁绪永远不是嘴角的假笑能够遮掩的。
“好久不见。”阿马雷向他伸出右手。
“是挺久,”他下意识握了握,问道,“张将军让我来和你汇合,有什么计划?”
“没有计划,只有直觉。事发之后,生命探测卫星显示泰坦星上无人生还,按照规定,奥利维亚女士封锁泰坦星已经半年之久,舰队本该在这段时间内完成勘查和打捞。”阿马雷淡淡笑着,说道,“然而,由于普世公司在这半年内一直争取打捞权,因此星际联邦至今也不过往泰坦星上派了三队调查机器人。奥利维亚女士打着法律的名号故意卡着对方,星际联邦和公司在谈判阶段僵持不下,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了,我相信我的直觉。”
“既然如此,我们要想进入泰坦星,就必须先突破星际联邦的封锁,这可能吗?”克里斯蒂安解开磁力靴的吸附功能,在舱壁上轻轻一蹬,跟着阿马雷飘到舰桥中心,说道,“我的意思是,飞船的隐形技术只是让我们从雷达上消失,却无法保证我们不被人的肉眼看到。”
“所以,我才让你上这艘船啊。”阿马雷咧开嘴角,笑容更盛,“你脚下这艘飞船本身就是星际联邦的军舰,我们混进去很容易,不怕被人看见。况且,就算我们遇到盘查——”
说到这里,他的手掌冲着感应屏轻轻一拨,一份闪亮的电子文书凭空浮现,上面以密密麻麻的文字记载着罗斯上尉奉命执行一项秘密调查任务,任何泰坦星封锁舰队见到此特批通行证应予以通行,结尾的电子签章正是奥利维亚女士本人。
“罗斯上尉?”克里斯蒂安眨了眨眼。
阿马雷笑了笑,身体像被闪电击中一般猛地一抽,他敬了个军礼,一脸严肃地说道:“正是在下。”
…………
…………
一周后,土星出现在他的眼前,单薄且宽的明亮光环围绕那颗土黄色的气态巨行星,就像华美精致的绸缎缠绕一件绝世罕有的宝物。
真美啊,他在心里暗暗赞叹,却也清楚地知道组成那道绸缎的物质不外乎是一些碎冰、雪球和更加微小的尘埃与颗粒。然而,这就是宇宙的伟力,它看不见,摸不着,无形无质,却像最惊才绝艳的艺术家那样塑造、雕琢着万物天然之美。
在他看来,恒星、行星、超新星、脉冲星和星云等壮美造物无不是这种伟力的体现,而这种伟力溯其本源不过是宇宙潜在规律的外在表现。如果群星有思想的话,这些伟大的家伙也会像他一样对自身的存在感到困惑吗?
或许会,或许不会,他想,群星就像众生,在这不断熵增、逐渐趋于无序的混乱宇宙中,有的星星乐于在黑暗真空中浮浮沉沉,而有的星星宁可坠入黑洞的视界,也会像他一样执拗且疯狂地追寻存在的真理和万事万物的规律。
当天下午,太阳系标准时间16点43分,他和阿马雷在泰坦星上降落,摇滚巨星号被他们停在C环的马克士威缝之中,而如阿马雷先前所言,绝大部分舰船对他们的飞船视而不见,唯有其中一艘要求他们说明来意,来自总统签章的电子文书摆平了这个问题。
早在英仙号飞船降落在泰坦星的地表之前,克里斯蒂安和阿马雷便各自披上了全天候动力装甲。泰坦星地表的温度极低,在没有穹顶系统的支持下,他们唯有依赖内部循环供暖的动力装甲才有可能在这足以媲美八寒地狱的星球上生存。
“我把当初发现那个容器的实验室坐标发送给你。”阿马雷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进气闸室,动力装甲的缓冲装置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气流涌动声,“我们分开行动,你去实验室想办法进入本地赛博空间,我不擅长那个,但也许你能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那你呢?”克里斯蒂安在头盔右侧点了一下,面罩自动合上。
“我打算去克拉克海那边取一份液态样本,如果我能在烷烃海洋中找到同样的微生物,那么我们就能进行更细致的研究,而不是对着一个古怪的容器望洋兴叹。”阿马雷同样合上面罩,切换到动力装甲自带的无线电线路解释道,“然后,我会去实验室找你,你如果找到进入本地网络的方法,先别急着进去,等我过来,咱们好有一个照应。”
“没问题,”克里斯蒂安敲了敲头盔说道。
“嗯,准备好了吗?”阿马雷右手重重拍了一下气闸室的舱壁。
“开门吧。”他说。
“走,祝咱俩旅途愉快。”
阿马雷的右手沿着舱壁摸到了气闸室内部的智能控制面板,在一声急促而短暂的提示声中,内侧的气密门自动合上,片刻之后,外侧的气密门则向上升起。
于是,失去了穹顶的泰坦星就这么赤裸裸地暴露在他们眼前,这儿的天空不再是一成不变的人工黑暗,少了人类的科技结晶,上层大气中包含甲烷在内的多种碳氢化合物因太阳辐射而产生浓密的橘黄色烟云。因此,泰坦星的天空是橘黄色的,约三分之一至二分之一都被土星的身影填满。在他头顶,诡谲多变的云雾翻涌着,却不是由单纯的水汽组成,而是由碳氢化合物投下一座冰冷而生机灭绝的橙黄色地狱。
不错,就是地狱,泰坦星的的确确就是地狱的缩影。他想,这里葬送过一亿多条生命,当死的人多了,就成了地狱,同时,当死的人多了,那庞大的数字就变得没有意义,死1亿人和死1.5亿人带来的影响是一样的,这夸张的数字足以令人麻木,就像人们日常生活中在新闻里听到某个遥远的地方发生了战争、某个地方死了特别多的人,在那个时候绝大部分人不会有太多感觉,这并非冷漠,而是实在是无法用大脑去想象死那么多人是什么概念。
然而,当新闻中的灾难变得和你息息相关,甚至有人说你就是引起这起灾难的罪魁祸首,那么,死去的遇难者形象便不再遥远,那些葬身于冰寒之中的孤魂野鬼将在你的脑中一下子就鲜明起来,仿佛灾难发生时你就在彼时彼地,那种无形的心灵冲击深刻得就像亲身经历。
所以,他从未这么愤怒,因为公司的所作所为让他更加憎恶自己也更加人类。但他知道,他要把这份愤怒潜藏起来,埋进血液深处、骨骼之中,他需要的是理智,不是混乱,他要挖出公司的一切自认为是宏伟计划的阴谋诡计。等到那时,他会从自己的骨髓中揪出那些掩埋于红细胞之内的无穷愤怒,他会点燃它们,愤怒将代替葡萄糖成为他的能量来源,然后,他会在公司的头顶上纵火,用一场极端的野火毁灭那只邪恶的大手,这就是他最深沉最痛苦的报复。
“K,我先出发了。”阿马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随时保持联系。”
“好。”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泰坦星地表,眼前所见是碳氢化合物聚成的沙丘和水冰岩石,脚边的坚冰寒冰坚硬如铁、锋利如刀
和月球类似,泰坦星的重力极低,只有地球的14%,然而它的大气压却足足是地球的1.5倍,很难想象这么一颗卫星竟能在冰冷宇宙中保留如此多又如此浓密的气体。此时此刻,重力低的最大好处在于,只需使用极小的推力,喷气背包便能轻松地带着他们脱离地心引力的束缚。
虽然重力相仿,但泰坦星的地表却不像月球那般坑坑洼洼,恰恰相反,这儿的地形还算平整,更没有什么特别大的陨石坑。在告别之后,阿马雷离开了地面,他的速度压得很低,可是地表覆盖的浓雾却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吞没了他的身影。
克里斯蒂安在这之后没过多久便也启动喷气背包,朝着那座实验室出发。这套动力装甲的喷气推进装置除了背部可自由伸展的滑翔翼之外,还包括掌心与足底的气孔。他脱离橘黄色的地表,同样飞到半空之中,却并未像阿马雷那样压低速度。
义体眼球结合动力装甲在这一刻派上了用场,他贴着地面低空疾驰,而眼睛穿透浓雾所见到的障碍物尽皆流入装甲的自动规避系统之中,无需他做出反应,动力装甲便远在这之前自行绕开。
“看见失去穹顶的泰坦星,我才深刻明白普世公司的可怕和伟大。”阿马雷在无线电频道中感叹道,“改造自然,将恶劣的星球环境变成人类生活的城市,穹顶技术就像盘古开天辟地的斧头。”
“的确了不起,”他瞥了一眼视野右下角的地图,回答道,“问题是,创造了世界的人就有权利奴役世界吗?”
“普世公司可没创造世界,公司最多只是改造了地外世界。”阿马雷的声音很是低缓,他却可以想象出这家伙嘴角挂着的笑意。
“我知道,我只是打个比方。”他低头俯视大地,嘴上回道,“设想一下,这是我自己设计的一个思想实验——倘若我们存在而宇宙也的确存在,那么宇宙大爆炸之前的那个奇点也存在于某个供它存在的时空之中,它不可能无缘无故凭空生成,必定由某种未知的因素促使它出现,然后某一天,大爆炸。”他叹了一口气,用一种引人遐思的语气描述道,“可问题是,什么因素促使这个奇点存在?而即使我们解决了这个问题,我们就知道这个因素若是存在就必定不在奇点之内而在奇点之外,因为它是先于奇点存在的,那么,是什么更大的东西包容并催生那个神秘的未知因素存在呢?换种说法,宇宙大爆炸之前是什么?宇宙之外还有宇宙吗?”他放缓语速,斟酌着语言继续说下去,语气半是怀疑半是不屑。“你看,那么多宗教都声称自己的神创造了世界,可是如果他们每个人说的都是真话,那么这个世界究竟是谁造的呢?总不能是你一眼我一语就一同凭空生成了那个诱发宇宙大爆炸的奇点吧?更说不通的是,如果神造人,那么谁造神?混沌若孕育神,那么混沌就不是神造的,又是谁造了混沌?”
“所以呢?”阿马雷顿了顿,忽然惊奇地说道,“咦,下雨了。”
下雨了?他将飞行任务托付于动力装甲,之后便将注意力放到朦朦胧胧的浓雾之中。他瞪大眼睛抬头,义体眼球提供的强化视觉使得他的视线足以穿透橘黄色的浓雾,在视线尽头,雷霆在高空的云层深处孕育着,紧接着,蓝紫色的电流蓦然劈下,自高处降下的闪电如利刃一般穿透云层点亮了他眼中的整个世界。
“阿马雷!”他在震耳欲聋的雷声中吼道,“打雷了,飞低点!”
“我知道!这可不是开玩笑!”阿马雷同样大声回应道,“我觉得我们应该降下来,飞船的着陆点离克拉肯海离实验都不算太远,你那边没必要急着赶路。”
“该死的天气!”他嘟哝着抱怨了一句,却也放慢速度落在地面步行。
雨雪交加,暴风雨来得毫无预兆。烃雨和烃雪伴随着光怪陆离的闪电一同落下,雷电的轰鸣声、狂风的呜咽声在这一刻汇聚在一起,像一首气势磅礴的交响乐呼啸着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所以呢?”阿马雷继续问道。
他愣了一下,反问道:“所以什么?”
“你刚才说的,什么宇宙大爆炸,什么神啊奇点啊。”阿马雷解释道,“你说到一半,就被暴风雨打断了,这和公司有无权利奴役众生有什么关系?”
“哦,我已经忘了我要说什么了,灵感是一瞬间的事,语言却是千锤百炼的表达。”他踩在碎琼乱玉般的冰雪之间,接着刚才的话题说道,“但我的思想还是那样,大概就是想说公司并非神明吧,这世上压根具没有神,那只是人类杜撰出来自我安慰的笼统概念。并且,即使真有神明且神真的创造了世界,到了今天,人们不也抛弃了神明吗?我想,人的本性就是如此,我们喜爱也需安全感,但同时,我们也天生向往并热爱自由,只是这两者往往不可兼得。比如说,你愿意出卖隐私和自由来换取安全吗?”
“废话,我当然不愿意,我要是愿意,现在就不会和你一同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受冻。”阿马雷的声音夹杂着风雪的呼啸显得有些模糊不清,“说起来,你有没有收到那种广告?就是你今天早上随便搜索了一样东西,晚上你欣赏全息电影之前就恰好弹出那件东西的推销广告?”
“哦,那都是大数据和算法的功劳。”克里斯蒂安抹了一把面罩上的雪块,解释道,“普世公司越大,这种事情就越无法避免。比如说,普世收购了一家终端制造公司,红皇后就可以根据你的购物清单和浏览数据快速分析出你的个人爱好,同理,你和某人聊天的时间比较久,那么通过聊天的时间长度和频率,红皇后也能知道你和谁比较亲密。”他徒劳无功地抹着积雪,忽然想起面罩自带的加热功能,“然而,更可怕的是,由于普世公司控制各行各业,所以这些数据之间的流通实际上只在它的内部进行,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它甚至不违反星际联邦的法律。”他开始加热面罩,附着在上面的雪花慢慢消融。
“你说得对,安全和自由不可能并行不悖,但在两者之间,我们必须得有选择的权利。”风声小了点,阿马雷的声音又渐渐平缓,“你有没有看过《发条橙》?当人无法选择时,他就不能再称之为人,这句话是说善恶的,但我觉得选择的权利可以使用与人有关的每一件事物。”
“我看过,不是小说,是电影。就我个人认为,斯坦利·库布里克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导演,没有之一。”克里斯蒂安用陈述般的语气念道,“当一个人无法选择时,他不再是一个人。你看到的就是事实吗?事实是看不见的。我们能控制的只有暂时的行为,不是永无止境的思想。”
“还有一句也很精辟,”阿马雷补充道,“我们都是现代的牺牲品。”
“对,我们都是现代的牺牲品。”他琢磨了一遍这句话,反问道,“你觉得斯皮尔伯格如何?”
阿马雷愣了一下,回答道:“你是说那个兜售情怀、为电影票房而空谈梦想的——”
“正是,百分百准确。”他没等阿马雷说完就笑了起来,头一次发觉这个有着鲨鱼牙齿的家伙说起话来妙语连珠,倒也意外合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