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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毫不夸张地说,这个地方简直就是个大观园。
在这儿,来来往往的人群由形形色色的职业填充而成,从植物学家到建筑师,从仰望星空的天文学家到刀工精湛的大厨,这艘飞船的内景生动呈现了人类这一族群的职业多样性,或者说是分工协作的必然性。
这一切,所有的这些人,留在这艘航母级的飞船里,就像居住在一个邻里和谐的生活区眼前的这一幕是如此热闹却又如此令人不安,他们沿着那条长廊继续向前走去,脑中却不可避免地联想到传说中的诺亚方舟。
在传说中,蒙上帝感召,诺亚得知主的怒火将化作一场毁灭性的洪水滚滚惹来。因此,他根据上帝指示,建造了方舟,挑选世间的物种,使得一切陆生生物在这场滔天洪水之中得以幸存。区别在于,这艘航母级飞船收容的不是五花八门的陆生动物,而是具备不同职业技能的人类。
可是,当人类分布于各个殖民星球,所有的鸡蛋便不再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在这种情况下,即使上帝召来毁灭恐龙的那颗小行星,也无法在同一时间毁灭所有的人类,他不明白这艘现代化的诺亚方舟究竟在防备什么?
“在泰坦陨落那件事之后,我听说过各式各样的阴谋论和世界末日的说法,不少人已经对未来失去了信心。”蒂芙尼思忖道,“这会不会是一种悲观之下的联合?为了他们可能认为到来的末日做准备?”
“不,这说不通,世界末日的说法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被人重新提起,这不奇怪,也许这就是人类本性中的自我毁灭倾向,人们不是害怕世界末日到来,恰恰相反,人们迫切地渴望着末日的降临。”他摇了摇头,显然不赞同陈的观点,“可是,那件容器被送到这里却是泰坦陨落发生之后不久,没有人能这么快将一艘航母级飞船改造成更适合人居住的生活区,这说明在泰坦陨落发生之前,这些人就已经存在于此。”
带着困惑,他们穿梭于肤色、衣着、妆容各不相同的人群之中,朝着长廊的尽头继续前行。他注意到,在这里生活的人们有一个共同特征,即他们说话的时候喜欢在手里把玩着两颗核桃或是任何球体,在文玩界,这种把玩的过程称之为“盘”。这是他们的独特爱好,飞船里的人喜欢一边把玩手上的物品一边说话,且他们说话的语速飞快,仿佛所有想说的话都要化作声音一口气从嘴里蹦出来似的。
譬如,有一个数学家正在和一名人工智能领域的专家讨论“加速回报定律”,其中数学家把玩着两块灰黑色的陨石碎块,大谈科学技术进步的速度呈指数式暴涨,根据计算,早在进入22世纪之前,人工智能奇点就该到来,可是当今世界上的AI依旧停留在强人工智能阶段。而后者则认为,奇点已经到来,普世公司的红皇后就是那个超人工智能,它拥有的智慧早已胜过人类智能,只是它学会了“藏拙”,在公众面前表现得仅仅只比普通人工智能先进一些。而在不远的未来,这类超人工智能还会出现更多,但人类并非完全无能为力。AI或许能理解人类感情,但AI不具有移情能力且不具备归属感,因此我们可以通过建立“AI监视AI”的相互监督制约机制防止失控效应的发生。
克里斯蒂安听不懂太多诸如此类的讨论,但他思考了一下其中科学技术发展的速度,情不自禁地想到——没错,的确如此,几百年之前,我们尚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今时是何时,那时的我们天真地以为地球是宇宙中心,后来又误把太阳当作宇宙中心,我们对宇宙的其他部分一无所知。可是,今天的我们与往昔不同,我们不再身居思想的法拉第笼,不再活在自我的小宇宙之中,我们打破枷锁,挣得自由,逃离思维的监狱,将宇宙飞船从微不足道的一颗行星中送到其他的行星之上。
然而,他又想到,这一切都是建立在思想进步的前提之上,科学进步要求言论自由,思想不受条条框框束缚,更要求敢于质疑权威,善于独立思考,学会自我质疑和反复验证。可是,普世公司就是那么一座无法翻越的权威高山,它使我们不相信我们所见的,我们只看到我们相信的。
之后,他摆脱脑中那些纷杂的念头,和蒂芙尼一同朝着走廊尽头走去,将更多的注意力投放到周围的环境之上——在两旁的银白色的墙壁之上,一幅幅人类肖像在飞船灯饰的照拂下显得栩栩如生。这两堵肖像墙似乎是飞船内所有居民的一个缩影,先前看到的数学家和人工智能专家也在上面,精心制作的全息相框记录了他们的笑容和形象,生活在这里的人类以一种光亮闪烁的方式展现在墙壁之上。
在这两面肖像墙中,他没有看到张将军或是阿马雷的形象,但暂时与网络融为一体的超前意识带给他一种若有若无的模糊直觉,他似乎看到了或者说闻到了张将军的气息。那种气息来自这辆航母级飞船的历史访问记录,即使那种访问记录在今天已被删除、抹去,他似乎也能从一些细枝末节中看清熟人到来的痕迹,就好像他即网络,网络即他,在这种浑然一体的力量感之中,他能洞悉一切微妙的细节。
末了,他们走到长廊尽头,登上了飞船的升降平台。睁开眼,在现实之中,他的意识控制着肉体的一举一动,闭上眼,在网络之上,他的意识则掌控全局,像根须一般蔓延,直至彻底扎根于这个孤立的飞船系统。
在这种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之下,他几乎在心念刚动的一瞬间,意识便在网络中穿越时空、无视规则限制,径直出现在一个仿生庭院之中。他眼睛看到的即为现实之中呈现的,网络忠实反映了这架飞船的整体结构和每一寸细节,网络中的那个仿生庭院即是那件容器所在的位置,他甚至无需搜索、探寻,即知晓了一切。
上面,在上面,一种近乎直觉却又不全是直觉的预感告诉他,他们得搭乘升降平台向上三层,然后在那儿,他们会找到仿生庭院,庭院有假山和流水,他们要找的东西就存放在中央大树的树洞之中。
他睁开眼,思索片刻,趁着平台上升的时候,他将网络视觉中感知到的生命信号纳入标记系统,并转化成一个个抽象化的小点附着在HUD界面的地图之上。同时,他把标记出来的光点同步给蒂芙尼,并且试图用当前的全能状态感知她的神经网络异常。
可问题是,当他将意识探入她的脑海之中,那种近乎全知全能的掌控感便消失不见。他又尝试了好几次,然而那种掌控全局的感觉只存于这艘飞船的赛博空间之中,而不对其他事物生效。
“怎么了?”蒂芙尼注意到他的眉头紧紧锁着。
“红皇后借给我一种力量,或者说是一种看待事物的全新角度,可以临时提升我的神经网络。”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如实相告,“然而,这种力量只对这里的赛博空间有效,我在想是不是对于红皇后那种存在来说,现实和网络本来就不分彼此,那种感觉会不会就是它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
“什么样的感觉?”女孩挑了挑眉,问道。
“浩瀚,伟大,无穷,包罗万象,就好像一个意识是一片宇宙,现实和网络都只是群星在其中浮浮沉沉。”他一边细细体会着那种感觉,一边斟酌道,“虽然万事万物运转自有其规律,但在那种状态下,似乎一切逻辑都显得简单而又容易理解,我看待这艘航母飞船的防火墙就像看待清晨玫瑰花瓣上的甘露一样清晰。”
“你觉得这种感觉和我们要找的那个容器有关?”
“不,我不确定,之前我觉得可能有关,现在我又无法确定。”他摇了摇头,升降平台刚好到达他们要去的终点,便不再做过多的解释。
…………
…………
离开升降平台,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座半透明的玻璃廊桥。这是这层唯一的去路,架在他们面前的玻璃桥流光溢彩,内部嵌着的发光二极管静静燃烧着,透过厚实的强化玻璃散发出一阵又一阵如梦似幻的霓虹灯光,
除此之外,这里再也没有任何照明设备,就连这儿的气氛也带着一种别样的甜蜜宁静。前方不远处传来潺潺流水声,他们望了彼此一眼,踏上那座五光十色的绚烂廊桥,施施然行走在细碎梦幻的虹光之间,那种被万千光芒包裹的感觉就好像踩踏在彩虹之上。
过了玻璃桥之后,巧妙的空间布局为他们奉上一种突如其来的豁然开朗之感。他们未曾遭遇任何阻拦,轻而易举就抵达了廊桥另一端的仿生庭院。那是一个寂静清幽的生态空间,他见到了预期中的假山,清可见底的溪水在机器的泵动下哗啦啦流淌着,经由灰色的山石,最终用其甘美活泼的生命浇灌另一形式的茁壮生命。
中央的那棵参天大树——他一眼就看出来——是真正的植物,但大概率不是原生种,而是转基因培育出来的某一特殊发光品种。那原是一棵榕树,却长着粉红色的樱花花瓣,每一枚樱花挂在树梢枝头宛如一颗颗粉亮的星点缀夜空。
这里依旧没有光源,所有的光亮来自那些花瓣和旁边的荧光蘑菇。在树干上,大树生长的时候形成了一个天然的树洞,他们要找的那种容器就安静地躺在树洞之中,就像一种隐秘的穴居生物。
“K,树下有人。”蒂芙尼扯了扯他的衣角,冲着那棵大树努了努嘴。
有人,他注意到了,那树下的确有人,可是他先前竟丝毫未曾察觉。
在那儿,一个披着黄色补丁僧袍的禅师双手合十,盘膝而坐。奇怪的是,他似乎看得到他们,自两人跨过那条彩虹廊桥之后,那个禅师便抬起脑袋,以一种看穿红尘的目光看着他们,甚至微微点头致意。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在那种全知全能的状态下依旧看不见那个老禅师。
这是一名“纯净者”,一名彻底放弃赛博化增强和义体改造的“纯净者”。当克里斯蒂安透过网络的目光去接触这个光头大师时,这名禅师便不存在。
纯净者极其少见,这类人向来远离网络,从不与外界沾边。对于纯净者来说,那种编译的拟真幻觉不能蒙骗他们的眼睛。因此,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的,这名禅师不需做出任何努力就发现了他们。然而,他没有起身,只是静静看着他们,眼神平和而不带敌意,脸上泛起的慈祥笑容看起来有些高深莫测,带着一种看破不说破的意味。
从外表来看,这名禅师的年纪已经有些大了,干枯而缺乏水分的皮肤上叠满褶皱,可是这种岁月的痕迹像是智慧的刻痕,带着一种独特的平和魅力。他的骨架有些大,这使得他坐在那儿给人一种顽石的感觉。
在这个时代,像这样的禅师不是没有,只是佛教徒们和他们信奉的佛祖一同被日新月异的逼退到现实的最边缘角落,能看到一名禅师实在是一件很稀奇的事。
克里斯蒂安冲着蒂芙尼使了一个颜色,他们各自分开,从一左一右朝着那个老禅师慢慢靠近。蓦地,在他们离那禅师还有五六米距离的时候,那个老人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乐呵呵地站起来,向着他们两人张开双臂,就像欢迎远道而来的熟客。
“陈,你不记得我了吗?”禅师迎了上来,用一种熟络的语气说道。
禅师与蒂芙尼的距离已经拉近到三米,克里斯蒂安情不自禁皱起眉头,下意识从后腰的尼龙枪套中拔出那把大口径“狂蟒”手枪,并将黑魆魆的枪口对准那个禅师的胸口。
“站住,别动!”他轻喝一声,试图用眼神吓退对方,“我们要带走树洞里的东西,你没意见吧?”他看似客套地问着,语气却不容商量。
“没意见,我怎么会在暴力之前有意见呢?”老禅师无奈一笑,絮絮叨叨地说道,“暴力滋生暴力,但是,这些都是没必要发生的冲突。陈,你就真的不记得我?你的母亲,安娜,曾是我的组员,你小时候我见过你一次。”
“我不认识你。”蒂芙尼蹙眉思索片刻,似乎什么也没能想起。
可是,她没想起这名禅师的身份,克里斯蒂安却从记忆的大海中打捞到一个灰黑的画面。他想起了自己在无形者的要求下利用“浮生”程序挖掘自身记忆,在某个隐藏的记忆原子中,他曾“死亡”无数次,而在那些“死亡”前,总有一个体型庞大而臃肿的肥胖男子在和安娜交谈。
那人是安娜当时的上司,和某种秘密实验相关。他想起了这一细节,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这个禅师,那松弛而崩损的皮肤附着在他的庞大骨架之上松松垮垮得就像披了一件人皮缝制的大衣,一如记忆中那个肥胖男子给他留下的最后一个印象。
“是你,我知道你。”他没有收回那把狂蟒,反而将枪口上移,对准了那名禅师的眉心,“你是……你是安娜的上司,当时她在你手下工作。”他那握着手枪的双手纹丝不动,两只小臂呈一个完美的90°夹角。“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奇怪,反倒是你认出了我。”禅师疑惑地看着克里斯蒂安,自言自语地说,“那个实验果然成功了,我花了十年都没能做到的事,她真的做到了。可是,怎么做到的?就算实验成功,你又是怎么记得我的?这不可能,这没道理……”
“什么实验?”他握着狂蟒逼近一步,低声喝道,“还有,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等等!等等!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老禅师忽然不再喃喃自语,转而兴奋地大叫,“是你!是意识的进化!你自己解开并统一了不同身体里的每一份记忆!”他似乎想通了什么,状若疯狂地大笑着,像老顽童一样手舞足蹈。“你是超人!你是尼采口中的超人!你在充满痛苦的世界中完成了那最终极的一跃!你可以帮我们!”
这个先前看起来平和而慈祥的老禅师在这一刻表现得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一边说话一边比划手势,由于激动,他的手掌和身体微微颤抖着,脸上甚至泛起一种异样的兴奋红光。可能是见在场两人皆无法理解他的言语,老禅师继续向前迈了一步,满不在乎地将眉心顶上枪口,只为更好更加接近地为他们解释清楚。
由于实在靠得太近,那个老禅师的苍老眉眼和脸上的皱纹在克里斯蒂安看来全都清晰可见。那家伙又老又丑,那家伙又是哭又是笑,看上去丑陋至极,又一塌糊涂,就好像在得到了什么的同时又好像失去了某种同等价值甚至更珍贵的东西。
不!不!他在心里大喊到,太近了,实在是太近了!
就在这时,半小时到了,红皇后为他提供的神经网络强化正好退去。下一秒,虚弱感如细微而不可见的螨虫一般爬遍他的身心,那种全知全能的掌控感缓缓散去,诡异的不适替代了充实感和力量感,现实潮湿而黏腻,粗粝的疲惫摩擦着他的意识。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前所未有的沉重,就像一具不听使唤的老旧机器。紧接着,他的感官像磕了药似的被放大,他看着面前的老禅师,就像透过放大镜去感受世间呈现的一切体验。一种模糊的不安呼啸着从他的心底升起,仿佛彻底打破了某种隐形的心理安全防线。
隐隐约约的,他看到了浑浊的泪水像融化的蜡汁,他闻到了腐朽的气味像亡魂的吐息。他厌恶生命,尤其厌恶这种会呼吸的、散发着人的气味的碳基生命。那种不太好的感觉在挑衅他的神经,像死神提前发来了预告函,令他回想起重型独角兽之外的那次死亡遭遇和那一亿多座索命冰雕。
不!不!滚开!给我滚开!
老天爷啊,有那么一刻,他真想遁到虚无缥缈的黑洞中去,如果他能的话,他会巴不得让庞大的引力扯碎自己的身体,因为他不仅厌恶眼前这个年迈的生命,他还厌恶自己。那种美妙的超脱感离去之后他感到极度不适,就像灵魂降了一个层次,被拘束在一个小小的不自由的笼里。
糟糕,糟糕啊糟糕,简直烂透了,一切感觉都糟糕至极,那种超能状态的退去竟带来如此之大的副作用。
在一阵刺耳的心灵尖叫中,情绪被冒犯了,他再也无法忍受,再也无法接受这种过于污浊的现实。排斥感突破阈值,他充满憎恶地扣动扳机,试图用子弹驱逐那个过分靠近的老禅师形象。可是,就在他的食指即将发力之际,一只苍白而毫无血色的手掌攥住了他的手腕,疼痛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他清晰地看见那修长的五指因过分用力而微微泛白。
“K,听听他说的。”无形者在他耳边说话,“杀了他,你就永远无法知道真相。”
他回过神来,意识到那五指属于他的左手,握住他右手的是他自己的左手,然而其力道之大仿佛一种变相的自残。
“陈,帮我看好他。”克里斯蒂安长长舒了一口气,脱力似的跌坐在地,“他靠太近了,我不喜欢这样。”他将狂蟒插回尼龙枪套,脸色苍白地望着那个老禅师,问道,“说吧,你都知道些什么?”
老禅师似乎也刚从那种激动状态之中回过神来,他半是歉意半是心有余悸看了克里斯蒂安一眼,语气却依旧难掩愧疚和激动。
“我叫何塞,”老禅师郑重地说,“我知道你存在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