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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你变了。”将小狗托付给酒店宠物中心之后,这是蒂芙尼下车之后的第一句话。
克里斯蒂安跟在她的后面,反手合上房门,看着她一个飞扑把自己扔进那张洁白绵软的大床里。还算素雅洁整的床单床垫托起她的身体,人体边缘处微微下陷,就像每个人在宇宙中的位置,在时空交织成的大网中,那凹陷的就是她的重量、她的引力。
“变在哪里?”他揉了揉眉心,似乎要将眉宇间的疲惫揉碎。
女孩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像鲤鱼跃出水面那样跳离大床的温柔怀抱。她走进浴室,片刻后,哗啦啦的流水声隔着一层磨砂玻璃传出,宛如一首没有意义、不成曲调的歌谣。
“不知道,就是这么一种感觉。”在渐渐沉闷的流水声中,她的声音也穿透那面磨砂玻璃传来,“你的言辞、你的想法,好像更加激进,也更加危险。”她停顿了一下小会儿,似乎在寻找词汇。“比如说,以前的你没有决心做任何一件事,永远随波逐流,也永远只是迷茫,就好像这世界上没有一件事情值得你全身心付出,你永远也无法融入这个世界。现在,你对世界还是保持着一种冷漠的疏离感,可是你似乎已经不再随波逐流。”
“是因为愤怒,所有这些,仇恨和愤怒,痛苦和不甘,痛苦与绝望,都是欲望火焰的燃料。”他闭上眼睛,濒临死亡时见到的画面在他脑海中如幻灯片般闪回,“我在重型独角兽那儿被人利用了,在死亡降临之前我见到了索命的冤魂和月球上的母亲,我不喜欢被人利用。”他回味当时的场景,新鲜的愤怒在他体内奔涌着,化作毁灭的冲动,“所以我要报复,我要施展更猛烈、更致命的报复,我不想再感到悲伤。”
“可是,你的语气,”蒂芙尼从磨砂玻璃后面探出一个脑袋,低声说道,“还有你的表情,你现在看起来就很忧伤。”
他睁开眼睛,平复体内那股如大河奔流的愤怒感,所有情绪被他不分好坏掩埋在内心深处。当他睁开眼时,他看到的第一眼是墙壁上的墙纸。这是一家便捷型酒店,单间面积不算太大,提供的功能服务倒还算完整。墙壁上的墙纸也已在时光的侵蚀下片片剥落,黑乎乎的内壁斑驳错落,东一块西一块,就像皮肤表面腐败溃烂的脓疮。
他将视线从墙纸上转移,看到磨砂玻璃后面的女孩对他伸出了自己的右手。他上前握住,跟她走进了云烟缭绕的浴室。
这是一方水汽蒸腾的小世界,浴室内的一切景象因浴缸中的一池热水而显得模糊不清。克里斯蒂安注意到浴缸边上摆着一瓶黑色的染发剂,但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身旁的女孩吸引。
蒂芙尼还是穿着那身不知从哪儿变出来的护士服,在一片朦胧之中,她依次褪去皱巴巴的衣物和沾着点点泥土痕迹的白色丝袜,那具洁白细腻如羊脂白玉的身体在摆脱一切束缚之后一点一滴展露出来,像初春抽芽的杨柳。
但这些都不是真正吸引他目光的理由,在这么一连串的动作中,女孩的最后一个动作令他的身体骤然一僵,窒息感伴随着沉默缓缓爬上他的喉咙。他看着她,亲眼见证她的变化——她摘去了脑袋上那顶因雨水打湿又因暖气烘干而有些变形的白色护士帽,紧接着,一头青丝如瀑布般洒下,她甩了甩头,黑色的长发在雾气中狂乱地飞舞着,最终披散于瘦削的肩头,仿佛一匹精致华美的绫罗绸缎。
那个直白而富有个性的短发女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那个女孩长发及肩,多了一种以往罕有的柔美,也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陌生感。真正令他难过的是,他一直觉得那头黑色的短发是她最大的标志,是她的象征,是她的独特魅力所在。可是,在半年之后的今天,当他第一次见到长发披肩的蒂芙尼,他才惊觉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万事万物都在变化之中,一切都逃脱不了熵增的必然性,往事不可追,时间之箭不可逆。
“你也变了。”他说。
蒂芙尼用一种疑惑的目光回望他,满头青丝随着她的上半身转动而肆意飘飞。她走到他的身边,在浴室的智能控制面板上划拨着,在一阵静默之中,温柔的音乐声从墙壁内嵌的扬声器中传出,那是一首名叫《Halo》的歌,由LotteKestner翻唱。
“RememberthosewallsIbuilt
还记得我亲手砌起的高墙
Well,babythey'retumblingdown
好吧,它们已轰然倒塌
Andtheydidn'tevenputupafight
没有一点反抗
Theydidn'tevenmakeasound
没有一丝声响……”
“头发。”他说,然后伸手,手指穿插于她的发间,“看起来很陌生,感觉像是另外一个人。”
“哦,事实上,你也有必要再稍作改变。”蒂芙尼弯腰俯身,拾起地上那瓶黑色的染发剂,解释道,“你的头发,太显眼了,我得对你进行一些简单的改造。”她一手抓着染发剂,一手按在他的胸膛,“脱掉衣服,坐进去,我帮你染黑。”
他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不可避免地想到,也许你说的没错,我们需要改变,更需要这种陌生感,若能让彼此都觉得陌生,那么我们才更有机会安全地混迹于人类社会而不惹人注意,这种改变是必须的,我们不得不做出选择,每个人都不得不做出选择。
想到这儿,存在于他内心的芥蒂奇妙地烟消云散,那种情绪来得毫无道理去得也没有理由,就像某些东西变了而某些东西从未变过。凝视着女孩的眼神,倏地,他的内心猛地爆开,她的目光像是点点星火,一下子引燃了他内心所有欲望的火堆。
他拥吻她。
他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一整个世界似乎都在远去,浴缸、水汽、墙壁、酒店、欧罗巴、太阳系、宇宙,一切像阳光照射白雪那般在他内心消融,最终解构成混沌的雾气。在这种与世隔绝的欢愉中,唯有他的灵魂和她的灵魂还在,飘飘然,像浸泡在温泉之中。
快感在想象世界中营造出了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桃花源,有那么一瞬间,人世间发生的一切他都不知道了,满足感令时间、空间、具体事物和灵性生命都不复存在。
除了彼此之外,在这片混沌之中,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人们睡觉、起床、穿衣、吃饭、走路、聊天、争斗、求欢、相爱,无一不是生命的形式,却无一具备生命的意义。在这一切无关紧要的人类活动中,没有人能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也没有人能理解自己为什么这么做。
灵魂只在快感汹涌奔袭而来之时被震去机械麻木的外壳,露出内里难以寻见的高贵本质,那是个体适应环境时在能力、情绪、需要、动机、兴趣、态度、价值观、气质、性格和体质等方面的整合,是具有动力一致性和连续性的自我,是被察觉、被看到、被需要、被重视和被爱、被拥有的幸福渴求。
不安的情绪早已不见踪影,他摈弃了物质上的痛苦,转入心灵的领域。情不自禁的,他流下了泪水,无缘无故而哭,像是有什么东西感动了他。这种种客观外在的反映中,觉得自己领悟到了什么。任何不幸都是过往云烟,人生依旧孤独而潮湿。
脑中的那个奇点已经爆开,彻底化作一团浆糊般的电子云。所有的悲伤都被摒弃,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似乎对一切都令人沮丧的事物失去了感觉,可是那种无上的美妙却历久弥新,不给负面情绪任何一丝喘息的机会,就像一场白热化的死斗。
两个小时后,他穿着一件暗蓝色浴衣,顶着一头黑发从浴室中走出,身边跟着的蒂芙尼同样裹着一件绣满粉白色樱花的和风浴衣。她已经替他染完了头发,黑色的发丝将他的苍白脸庞映衬得更加脆弱,就像一张薄薄的白纸,没有血色,没有力量。
而在染发的过程中,他的意识脱离现实,在女孩的神经网络中漫游。可是,如他们先前猜测的那样,他没能找到什么异常,而没有异常并不意味着红皇后的威胁只是吓唬人的表面言语,他们不能赌,也没资格赌。
躺在床上,盖好被子,他们各自对着空气发了一会儿呆,就好像所有的精力已经被方才的燎原之火彻底燃烧殆尽。随后,蒂芙尼回过神来,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的肋下,身体蜷缩着向他这边靠来。
“你能联系到卡特琳娜吗?”她问道,“自从泰坦陨落事件之后,我就联系不到她。”
“不行,刚出来的时候我就试过了。”克里斯蒂安摇头,说道,“从疯控中心醒来之后,我曾给卡特琳娜添加了一个功能模块,让她在不伤害自己人的前提下学会适当地保护自己。”他继续解释道,“两种可能,要嘛她被红皇后消灭了,要嘛她为了自保进入脱机工作状态,我倾向于后者,人工智能很难真正死亡。”
“好吧,这样也好,只是联系不到卡特琳娜,我们就找不到阿方索·八月一日,摇滚巨星号还在他那儿。”蒂芙尼嘟哝道,“不过我觉得他应该和阿马雷他们在一起,新浪潮最近很活跃,新闻里总是在报道他们劫持商船或是袭击普世公司入股的——”
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住了,眉头紧紧皱起,像板块运动下的山川碰撞。两道迷蒙的光亮在她那淡灰色的眼眸中一闪而过,像流星划破黎明破晓前的天空,有着绚烂而易逝的极致之美。
那是数据流在涌动,克里斯蒂安反应过来,一下子坐直身体。
“怎么了?”他问道。
“是红皇后,她回应我们的通讯请求了。”她叹了一口气,紧锁的眉头一点点松开,眼神却满是疲倦,“你可以打开酒店的全息投影功能,她愿意和你见面。”她冲着头顶不远处的全息投影仪努了努嘴。
克里斯蒂安点了点头,将床头柜上的手持终端递给她,并看着女孩在他身边捣鼓着,将手持终端连接上酒店的全息投影仪。在短暂的延迟之后,全息投影仪的工作指示灯很快就亮了起来,光线如同无数只调皮的小精灵似的从投影设备的玻璃片后面钻了出来,它们交错着、飞舞着、编织着,一点一滴汇聚成一个赤着双足、身穿一件红色雪纺连衣裙的小女孩。
小女孩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精致、娇俏却又带着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就好像一个高坐于云端的神明用那包罗万象的眼神俯视大地和芸芸众生。展现同一个形象的不同年龄段,这是人工智能的独特爱好,克里斯蒂安发现,这些1和0构成的电子生命似乎钟情于生成一个固定的虚拟形象,并且根据这个形象建立童年、青春期、成年以及老年时候的不同外貌。疯控中心的“魔术师”是如此,普世公司的“红皇后”亦是如此。
“我想和你谈一个条件。”他将身后的枕头竖起,随后惬意地往后一靠。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和你们谈条件?”红皇后歪着脑袋,用一种极其稚嫩的嗓音反问道。
“你要我们去星际联邦帮你偷什么,我不在乎。”他没有理会对方的问题,自顾自说道,“但是,事成之后,我要你放我们自由,我和她不想再为普世公司做事,我们也不会再与你们为敌。”
红皇后闻言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盯着他看了好长一会儿。蓦地,它展颜微笑,那张精致小脸上的所有冷漠坚冰都在这个笑容的照耀下破碎,如同三月初春冰雪消融。
他不喜欢对方的笑,他想,作为全太阳系最全能最高贵最伟大的人工智能,当红皇后决定露出笑容时,你真的很难从这个虚构的微笑中分辨出任何一丝不切实际的虚幻感。完美的数据结构和算法令红皇后笑起来和真人没有区别,甚至于当真人言不由衷时所表现出的那种尴尬微笑,对于红皇后来说似乎也不是难事。
“不是不可以,我听到了,我会考虑。”它慢悠悠地说了一句,似乎怕他不相信,又补充道,“放心,我不喜欢撒谎,当我说会考虑,那我就是真的会去考虑。”
“考虑?还是计算?”他嗤笑一声,用嘲弄的目光打量它,“说说看,你想让我们偷什么东西?奥利维亚不是已经被你用穹顶技术拉拢了吗?我相信如果你肯交出复制人技术,那么她一定愿意把一切拱手相让。”
“不,有些事情你并不能理解,考虑或者计算,在利益面前本质上并无区别。”红皇后依旧微笑着,面不改色,丝毫不愠怒,“那样东西,奥利维亚并不知情,是伊森·张在你们入侵公司的时候,派其助手阿马雷从泰坦星上拿走的。”它扫视了一眼酒店环境,足尖轻点,飞到半空之中。“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伊森·张比你我想的还要深,知道得比你我知道的要多,公司的确利用也的确栽赃了你们,可是,你们能说他就不是在利用你们吗?”
“可是,他已经死了。”蒂芙尼不悦地打断道,“你也许可以让我们被迫为你做事,但我们依旧恨你,你无法改变这一点。”
“哈,我不在意你们的感情,重要是伊森·张已经死了,死无对证,所以一开始,我找不到那件东西的具体下落。”红皇后飞到两人面前,近距离盯着他们,“不过,你们也知道,这太阳系内没有一样东西真的瞒得住我们的目光。”它打了个响指,一颗光亮闪耀的全息地球浮现在他的眼前,“地球,我对泰坦星覆灭之前的所有离港飞船进行交叉对比分析,发现有一艘具备特殊权限的飞船不经空间站直接进入地球,却未曾抵达蔓生都会。”红皇后伸出右手,对着全息地球轻轻一拨,一个明亮的十字准星在旋转停止之后对准了所剩无几的南极洲大陆,“我调出地球上空的卫星,追逐飞船踪迹,直到那时,我才发现在地球的南极冰盖之下,一直存在着一座不曾被登记的秘密场所。那地方与世隔绝且从不与外部网络连接,我找不到进去的途径。”
“所以,你想让我们去地球,去南极,去那个实验室,替你找到那样东西?”克里斯蒂安蹙眉问道,“可是,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如果你不告诉我,我又怎么找到它。”
“那个东西……”红皇后罕见地犹豫了一下,克里斯蒂安觉得在这短短的一秒钟它可能已经做了成千上亿次运算,“那个东西是一种容器,待会儿我会把照片发到你们那里。”
“我不明白,那种容器对你们什么意义?”他的眉头并未舒展,反而皱得愈发紧凑。
“容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里面的液体。”红皇后摇了摇头,却不再微笑,“那种液体足以影神经网络的技术革新。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既然和神经网络有关,那么公司自然不能允许那么重要的东西流落在外,因为——”
“我知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他撇了撇嘴,讥讽道,“因为,网络就是你们的一切嘛,网络也是现代人类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