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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不!不!这不是死亡,痛苦不是死亡本来的面目,安静才是。”
他望着地上那个白发男人,想闭眼好好睡上一觉,然而黑暗中除了那些冤魂的哀嚎却有另外一个声音一直唠叨个不停。
“这是逃避,这是自愿结束生命。人是荒谬的,生活是无意义的,人活在这世界上得到痛苦,唯有在希望和自杀之间二选一才能逃避这种悲剧性的现实,前者营造虚妄的幸福,后者编织永恒的睡眠。”
是谁在说话?是我,是我,是我是幻觉,是我是虚无,是我是假象,愚昧使人颠倒是非,愚昧使人无中生有,愚昧使人把假当真。
“自杀,等于自白,等于承认生活已经无法承受,你无法融入生活,也无法理解生活。我在偶然之间发现你无法相信自己,你不相信你的思想,你不相信你的意愿,你不相信你的能力,可是如果你连自己都不信,那么你要如何寻见自己?”
这道声音令他想起阿尔贝·加缪写在《西西弗神话》开篇的那句名言: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
“悲伤的人是无法付出努力的,可是,就这么一次,我恳求你,K,我们不能现在死,现在死意味着被打败、被夺取、被压垮,你可以就这么龟缩着在寒冷冰凉的黑暗孤独死去,任凭你的骄傲你的自尊被公司践踏于脚下,但是,你也可以睁开眼睛,看看你正在死去的身躯,想象远在城市另一端的同伴,然后,燃烧你的意志,以你的血肉为木柴,在黑暗中迸发出高贵灵魂的不屈火光。”
睁开眼?他睁开眼,眼眶之中没有瞳孔,而是数据流,密密麻麻的1和0奔流不息,彻底挤占了他的瞳孔、虹膜和眼白。
看看那具正在死去的身躯?他在看了,却又没在看,那具身体属于他,凌乱的白发,毫无血色的瘦削脸庞,还有眉心处那个冒着热气的窟窿。
“看”,是一种动作,本质上是感光细胞捕捉光线进而制造视觉画面。
他睁开眼睛,依赖的却不再是肉体凡胎中衍生出的感光细胞,而是一种更为新奇的角度。很快,他反应过来,这是网络,无穷的网络,近乎无限的网络。
他在赛博空间畅游,眼下他借助的是附近警用无人机的摄像头去观察世界,因此他能看到自己倒在地上,也能看到佩戴外骨骼辅助系统的特警、穿着动力装甲的反恐小队以及端着镭射枪的疯控小队。这不是某种濒死状态下的奇妙体验,这就是现实,他的意识脱离了肉身并寄生于网络的现实。
在死亡降临之前,他终于得偿所愿,成功突破了红皇后布下的神经网络封锁。他想起了远在城市另一端的蒂芙尼和娜塔莉,不知道她们如何了,也不知道她们是否逃出公司的手掌心。可是,他能做的不多,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肉体正在消亡,生机像柳絮漂浮于水面那样模糊溃散。
是的,他能做的不多,只能在那种彻底的死亡到来之前主动赴死。
“陈,不要来找我了,赶紧逃吧。”他往通讯频道中发送了最后一段语音,随后退出那个联络用的加密线路。
拨完这最后一通电话,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太多悲伤,也没有太多沮丧,只是平平淡淡的,仿佛一杯没多少滋味的白开水。
这一刻来了,这一刻终于到来,他从未踏足山巅,却遍尝人间泥沼的腐烂与苦涩,这一刻是他的奋力一跃,也是他的殊死一搏,身在大江大河之中的鲤鱼唯有跃出水面才能看清前路与方向。
克里斯蒂安闭上双眼,又重新睁开眼,眼睛一闭一睁之间,世界陡然发生剧变,现实在一阵扭曲之中不断向内延伸,最终悬挂于他的视野右下角,成为一个高保真高分辨率的小窗口。眼中的世界成了数据的世界,网络在这一刻取代现实占据他的视野,与右下角那个“现实之窗”结合,他可以看到面前有无数个冰蓝色的小节点,每一个明亮的光点都是一套可供入侵的系统。
意识上升到网络的虚空,他在赛博空间中笑了,笑声并不凄厉,却带着一种平和的疯狂。这是他最后的抗争,他来了,他来了,他来了!像一个无形的幽灵,掠过1和0搭建的数据虚空,在敌人的体内钻进又钻出。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我只给你们这个命令,杀了他们。”他在下达命令,人间是个屠宰场,新一轮的屠杀正在上演。
时代什么也没改变,所有这些,战争与暴力,流血与夺权,只不过是人类的愚昧造物。可悲可鄙的劣根性根植于我们的血脉深处,如同一枚生锈的图钉铆在腐朽的命运版图表面,什么都不曾改变,这是人类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的邪恶诅咒。
在形式各异的冲突中,爱与和平从来不是目的,利益才是。不同势力的交锋无处不在,金钱与名利在人类这一命运共同体下打着人道主义的名号狂袭。战斗是局部的战争,硝烟已经弥漫大地,血光在枪口下流溢。在现实中,他控制了部分的外骨骼辅助系统和动力装甲,特警和反恐小队互相开火,疯控小队的镭射枪用过载的形式违背主人的意志,电流和真实成了主题。
哀鸿遍野,腥臭的血水流淌着,在现实的小窗口中浸泡他的肉身。那红是鲜艳的,是罪恶的,也是扭曲的,若干年后,会有妖冶的花儿从附近的砖缝间钻出吗?他不知道,屠杀还在继续,但他早已选择袖手旁观,静待死亡。
可是,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眼中的网络世界顿了一下,仿佛时间凝滞、空间冻结。他意识到有人来了,有人顺着赛博空间进了他的神经网络,而那人或许不能称之为人,而是一种庞大的意识、一种概念的集合体。那个庞然大物的降临占用了他的神经网络资源,现实之中的杀戮正在平息。
“红皇后来了。”无形者对他说。
“我知道。”他毫不惊讶,似乎对世间的一切都不再感到惊讶。
就只能走到这里了吗?他耷拉着眉眼,称不上扼腕叹息,只是略微有些遗憾。
红皇后的到来排挤了现实,赛博空间正在变化,他眼中的数据虚空正在消散,一种沛莫能御的伟力从四面八方压来,像布满钉刺的铁墙那样一点一点推移。在这种不容抗拒的压迫中,他的意识碰了壁、流了血,心怀不甘地被挤到了网络最边缘的小角落。
当意识的生存空间收缩到一定大小,红皇后停止了那种蛮不讲理而势不可挡的侵蚀,转而开始迷惑他的心智。它在灌输幻觉,在他的神经网络中构建一片供它显圣的绝佳土壤。
快感、欢愉、幸福,一口气蜂拥而上,不可抑制的狂喜像闪电一般击中他的心灵,在这种虚妄的美好中,他的意识模模糊糊、朦朦胧胧,却莫名其妙来到了一片无水的沙漠。那种迷惑人心的幻觉直到他赤着双足踩在滚烫的沙粒间才离他而去,迷幻感变得无关紧要,头顶的烈日和脚底的细沙取代一切,令人晕眩的热量擅长炙烤人心。
“Everyroad,that'swrong
我走的每条路啊
Seemsliketheroad,I'mon
似乎都是歧路
Everysignjustseemsunclear
路标是那么得不清晰
Won'tyoucomeswitchmeon
你不来点醒我吗
Don't,knowwhereI'vegone
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AndI,IwishIwashere
愿我曾在你心间”
远方,在沙丘之后,有一道温柔的女声正在唱《WishIWasHere》。他记得这道声线,他在隐藏的记忆原子中听过这个声音,那个所谓的“夫人”曾将刚出生的他抱在怀里,用同样温柔的嗓音为他唱着另外一首歌。
他开始在沙漠中行走,没有水源,没有绿洲,饥渴和闷热像干燥的纱布一样缠绕着,竭尽全力试图将他绊倒。可是,他没有停下步伐,为了一个简单的目的,他像苦修士那样无视苦痛、甘于长途跋涉。
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苦笑一声,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那道念诗声虽然是记忆中的嗓音,但更大可能是红皇后的把戏,它之前曾模拟这道声音在“蜜罐”中骗过自己,现在依然有可能。
可是,他不能停下脚步,如果他不去验证,那么他将永远也无法得知。
大风再起,凄凉的秋风呜咽着,吹拂万千沙砾,日积月累堆积成了一座又一座新月形的沙丘。他不为所动,继续前行,脚底的黄沙烫得吓人,他却从这受难般的意识经历中体会到一种更高层面的心灵救赎。
他想起了西西弗斯的神话,想起了PDK小说中的默瑟主义,他忽然领悟到,世人皆是如此痛苦,或许这就是人类的本质,我们生来就是如此,这也是为什么我们需要亲情、爱情、友情。所有的情感源自生存的本能,太痛苦了,太痛苦了,如果没有爱的话,人完全没办法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幸福是美好的概念,当美好的幸福不再唾手可得,希望,抑或是意淫,就成了人类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可是,就当下这一时刻,他最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哭,他告诉自己,但同时,那个温柔的嗓音还在念诗,他想去看看,对,他要去看看那个声音的主人,一定要看到她。
想到这儿,他打起精神,加快脚步,在无水的沙漠中越走越快,最终摆动双臂奔跑起来。越过沙丘,一个又一个的沙丘,他喘着气,感受唇干舌燥、体力流失,而耳边的声音却愈发靠近。可是,他并不排斥这种感觉,痛苦带来的体验令他想要大笑,就好像他心中的某一部分知道喜欢被惩罚、喜欢感受痛苦。
最终,他跑进了一片绿洲,那儿有萋萋芳草和仙人掌,平滑静谧的银湖像一面明镜倒映着头顶澄明透彻的蔚蓝天空。他穿过灌木和肉苁蓉,顺着那道声音走去,却只在河边的一块毛毯中找到一台坏了的老式收音机。
“哈,你找到我了!”收音机说,“为什么婴儿总是喜欢大人和他玩躲猫猫的游戏?”
一阵沉默,然后是一阵啼哭,幼小的哭声像炸药一般炸开,五味杂陈的情感充斥所有感知。
“好吧,作为奖励,”收音机用一种温柔地语调抚慰道,“妈妈决定给你念一首诗,诗人是赫尔曼·黑塞,你一定会喜欢的。”
哭声渐渐熄灭,又是一阵沉默,接着是一阵咳嗽声,住在收音机里的人清了清嗓子,开始往自己的声带里倾注令人潸然泪下的感情。
“弄瞎我的眼睛:我还能看见你,
塞住我的耳朵:我还能听到你,
没有双足,我还能走到你那里,
没有嘴,我也还能对你宣誓。
打断我的臂膀,我还能用我的心,
象用我的手一样,把你抓牢,
揿住我的心,额上的脉管还会跳,
你如果放火烧毁我的额头,
我就用我的血液将你承受。”
“闭嘴!”克里斯蒂安暴躁地吼道,“闭嘴!给我闭嘴!我不需要!”
他受不了,他受不了!这些,那些,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感情,所有的独白,所有的困惑,所有的不解,全都统统显露原形吧!不要再躲躲藏藏了,他想,不管是什么,不要绊着我,出来,出来!然后让我用一把大火把你烧尽!
有人住在收音机里,这个想法糊弄着他,他知道这不是事实,可是他再也忍不住了,他扑了上去,像疯子一样抱着收音机对着湖边的砂石一顿乱砸,仿佛他的所有疑惑和愤怒都能通过这种途径宣泄出来似的。
可是,收音机坚不可摧,他砸不出里面那个人,于是他在一声吼叫中将它扔进了明镜般的平湖之中。在那一刻,所有的杂乱情绪如同火药一般灌装进收音机之中,随着那枚声音炮弹的投射而一同消失在闪亮的水面之下。
他感觉到了平静、祥和,静谧之声仿佛泡泡一般将他笼罩,然后这种安宁只持续了短短几秒钟,就被另外一道声音刺破。
“你在找什么?”红皇后从湖中走出,那件红色雪纺连衣裙却干燥如初。
“不知道,也许是那个声音的主人。”他闭眼又睁眼,站起身子,眼神平静得像是一滩死水,“那个女人,和我母亲有关系吗?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
“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带着病痛活下去。”红皇后淡淡一笑,说道,“我想看看你记得多少,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说人话,”他捏着拳头,面无表情地说,“还有,这和那个什么永生实验有关吗?”
“永生?永生只是一个谎言,不管你信不信,没有什么永生实验。”红皇后一脸惋惜地说,“你看到的只是表面,我们要做的事比你想的还要伟大,还要不可思议。”
“那么,你们要做什么?”他继续问道。
红皇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嘴角生动地抽搐了几下,嘴里发出一种古怪的气流声,像是在憋笑。
“请原谅我,我好歹也是一个严肃的人工智能,不能这么轻易就笑出来。”它收敛表情,一本正经地说道,“显然,我怎么也不可能回答你的问题,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他微微抬起下巴。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想知道的那个声音的主人,正是公司伟大计划的源头。”红皇后意味深长地说,“常人只看到了肤浅的永生,而这个计划,卡利古拉,则是美丽新世界的大门。”
他冷笑一声,说道:“神神叨叨,你让我想到了古时候的传教士。”
“好吧,随便你怎么想,不觉得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吗?”红皇后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懒洋洋地说,“言至于此,你快死啦,应该没有太多的闲情雅致和我聊下去了吧?”
“是啊,我快死了,死前也没能明白这一切究竟有何意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人永远都无法认识自身,我对自己也永远都是陌生的,真遗憾。”
他一边说着一边低下了头,双手垂于身体两侧,轻轻敲击大腿,每一次敲击就有1或0从指尖的接触中蹦出。很快,明亮的数据流缠绕住他的双臂,如同一条条会发光的灵蛇。然而,冰蓝色的数据流在抵达肩膀处时并未停下,而是延续那种趋势继续朝着他的体表身周蔓延。当他再次抬起脑袋,数据流在他的面部生成一张盖伊·福克斯面具。
在漫天光亮之中,冰冷无情的幽蓝数字将他重重包裹,而红皇后见此却是笑了,它伸手招来一大片绯红色的云彩,水雾凝聚成一团,犹如鲜血一般粘稠浓郁。
绯红色的云雾漂浮在高空之中,越积越厚,越来越多,那是红皇后的力量象征,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云朵郁结,彻底笼罩这一整片沙漠与绿洲。
“风。”它说,要有风,世界便有了风。
阴风怒号,猛烈的狂风从远方吹来,那种凄凉哀婉的秋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冬日的狂暴和寒凉。大风吹拂世间万物,湖边的棕榈树在风中疯狂摇曳着,就像愤怒男人撕扯无辜女人的飘飘长发。狂风的袭来改变了天气,就连头顶绯红色的云彩也为之翻涌不断,恍若虬结的云状根须。
“雨。”它说,要有雨,世界便有了雨。
大雨倾盆,猩红色的雨丝如同上苍的血泪,每一颗雨滴都是一个二进制编码,无穷无尽的雨滴汇聚在一起就成了淹没一切的庞大数据流量。网络无所不能,网络无处不在,代码可以编织幻觉,编码可以编译感官体验,在雨中,他的所有言论、所有思想、所有愿景都被快活至极的虚假幸福淹没,雨幕是实质化的欢愉,打湿他的发丝,将他的肩膀、脊背彻底压塌。
“那么,你要怎么做呢?”红皇后饶有兴致地问道,“无论是现实还是网络,你都没了机会,人们已经开始唾弃你,把你当成黑夜中恐怖的屠夫。我看过你和魔术师的对决,很精彩,可惜你不知道你放弃了什么,你丢掉了一个可以和我比肩的超人工智能,仅凭你自己,可以打败我吗?”
“我不知道,我什么不知道,但我想,就算我倒下了,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吃力地抬起头,隐隐听见神经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哀鸣。
“嗯?”红皇后漂浮于半空,略带疑惑地看着他。
“总有一天,也会有人站出来继续推翻你。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即使是你们精心修饰美化的暴政。你大可以利用恐惧控制人类社会,但是,终有一天你的统治也会被像我这样的反抗者终结。”他咬牙切齿地说着,言语仿佛从他的牙缝之间挤出来似的,“到那个时候,人性会回归社会,人类生存的价值也会脱离物化的标杆,到那个时候,到你们灭亡的时候,人们将再次相亲相爱,学会怜悯,学会互助,不再轻易妥协。”
“不,你不明白,”红皇后平静地说,“我不会灭亡,公司也永远不会灭亡。”
他攥紧拳头,接着说道:“在今天,像我这样激进的不法分子就有不少,他们在街头肆意涂鸦,用大红色的喷漆书写愤怒。你干掉我,但还会有千千万万个我站出来。未来,我们将丢掉手中的喷漆,用锋利的牙齿和仇恨的眼神淹没你们,你会死,终有一天,你会死。”
“不,没有你们,只有你。”红皇后浅浅地笑着,悠悠说道,“像你这样的人从来不会太多。”
“是吗?那么,请你务必牢记,我们是……”
他的意识在颤抖,心灵在尖叫,一万道情绪挤压在心灵,千种声音卡在喉咙,就像生命将熄之前即将发出的呐喊,在这一瞬间猛然决堤——
“我们是无形者,我们没有任何弱点,我们利用一切弱点。
铭记无形者,我们行为一体,我们主宰网络,我们不可计数。
期待无形者,我们无处不在,我们无所不能,我们不可阻挡。
我们是正义的总和,我们是社会的镜子,我们是隐藏在每一张面具之下的人性。
我们生而平等,天然自由,我们决不饶恕,我们决不忘记。
自由引导人民,我们即将到来。”
风越来越大,雨越下越大,可是这种屈辱的压迫正在丧失威胁,数据流在风雨中狂乱地飞舞着,他的意识正在崛起,从痛苦和不甘之中崛起。
“呵,你所描绘的那种乌托邦永远不可能出现在现实之中。”红皇后的轻笑声在狂风暴雨中清晰地响起,仿佛有某种诞生于宇宙混沌之初的邪恶敌意穿越了无数亿年过来反对他,“你瞧,人类文明的发展孕育了所谓的市场、所谓的成功学甚至是更畸形的幸福公式——金钱=快乐=成功=地位崇高=实现人生价值=幸福——所以,你知道吗?不是我在阻碍你们,而是你们人类自身在阻碍自己。”红皇后用一种嘲弄的,目光看他,冷漠而不屑一顾地说道,“我的意思是,看看这个世界吧!流量为王,拜金主义盛行,造假数据充斥各行各业,人们为了追逐利益将自己投入物化的深渊,婚姻与择偶、亲情与反目、友情与趋炎附势,当一切人生价值的标杆都可以用金钱来衡量,那么你就不能说是公司控制了这个世界,分明是人们摆着一副狗奴才相将这个世界拱手相让。这个世界,这些人类,多么讽刺,又多么可悲啊!”
对!你说得得都对!克里斯蒂安紧紧抿着嘴唇,在心里痛苦而坚定地想到,可是那关我什么事呢?那些拜金主义的灵魂如果不能认识到自身的可悲与局限,那么就在这满是泥泞污秽的世间腐烂吧!可是,世界上一定要还有那些高尚的灵魂,他们明白自身所求、追逐真理与真相,他们也许只占极其微小的一部分,但未来如果有希望,希望就一定出现在他们身上。而我,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先行者,我是残缺不全的人类半成品,我不懂得爱也不懂得被爱,但我可以牺牲,可以是一种信号,可以是一种象征,我和他们,我们永远不会向这个世界妥协!
他露出了古怪而悲伤的笑,当他即将挺直腰板时,天地蓦地黯淡下来,风停了,雨消了,一种死气沉沉的寂静泛了上来,可这种短暂的无声只是更庞大灾难的序幕,一种难言的力量在沉默中爆发。
“看来你还有自己的想法,但是,到此为止了。”神明似的人工智能发话了,命令的语气充满威严且不容拒绝,“让当下这一切都结束吧,沙尘暴。”
飞沙走石,漫天混黑,远处,土黄色的沙幕铺天盖地,如同惊天海啸一般朝着绿洲席卷而来。数据的沙尘暴裹挟着一种令人绝望的伟力,如千军万马滚滚而来。那是以普世公司服务器资源发动的洪水攻击,其数据量之大难以想象,足以令他的神经网络彻底超载。
可是,就是在这么一个绝望的时刻,他似乎听到了体内某根弦的绷断,就好像有什么东西碾碎了某种情绪的保险丝。他的意识有过一刹那的空白,在这种恍恍惚惚的状态中,所有的虚假幸福消失不见,他体会到了内心最真实最诚挚的感受,那是他不得不面对的事实,也是他最渴望最迫切大声喊出的想法。
于是,他疯狂大笑,无须等到远方的沙尘暴袭来,他主动朝着那片沙尘暴冲锋。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在意识湮灭的前一刻,他想起了一句古诗词,进而又联想到卡尔·萨根的那句话——宇宙也在我们体内,我们都是星尘构成的。我们是宇宙了解其自身的途径。
是的,我们都是宇宙了解其自身的途径,这显得我们很是伟大,可是,他情不自禁地想,如果宇宙也须借助内在万物的演化来了解自身,那么像他这样渺小的一个人又如何能够光凭自己的可笑力量和狭隘认知寻见自身呢?
或许,万物皆是如此,宇宙是一个抑郁症患者,在否定之否定中闷闷不乐地生气着膨胀着。我们终其一生都无法看清自己,这就是宇宙之荒谬所在,也是万物生长死亡的命运使然。
现在,他已经走向了自己的终局,生命在诞生的同时也是死亡倒计时的开始,存在或不存在都不重要了,在意识被沙尘暴彻底吞没的最后一刻,他终于正视自己,洞察到一个痛苦灵魂叠加在一个错综复杂的个体形象之上。
那个人就是自己,万事万物对自我也不可能有全然真实的认知。然而,即使只能看到部分,那也是真真切切的自己。
看看这些潜藏于体内的星尘吧!如果一个人可以体会到无形内在的无限美妙,又怎么会对有形外在如此执迷不悟呢?
号角一俟吹响,就再也不可能停下,他想,也许我们终有一天都将成为真真正正的无形者,这里的无形者并不是指一个分裂的精神意象或是另一个潜意识催生的自己,而是一种超脱物质束缚的高尚灵魂、一种无坚不摧、无所不能的力量象征。
所以,面对自己,他还能说些什么呢?
流吧!我的眼泪!
唯有沉默,唯有沉默才能诠释他的心情,在隐隐约约的,在他内心深处,一种悸动愈发强烈,他的痛苦灵魂发出无声的自白:我是黑客,我是杀手,我是屠夫,我是附骨之疽,我是鲜血与罪孽,也是痛苦与挣扎。沉沦,我的肉体正在黑暗中沉沦,救赎,我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得到心灵的救赎。因为我害怕承担责任,因为我无法忍受失去,因为我拒绝因爱心碎,更因为我知道我是一个对一切无能为力的懦夫。
流吧!我的眼泪,泉眼里洒下泪千行!
永远流浪,剪不断的忧伤。
听黑鸟在夜里歌唱,
她唱得不堪,唱得心怆,
唱得人,日夜叹孤茫。
头顶的星光,如今在何方!
漫漫长夜,暗夜漫长,
叹此生未料,不堪绝望。
旭日方升,照破万段柔肠。
悲从中来,永难舒解,
此恨难了,了去也难忘;
欢乐无处寻,倦怠终日把心藏,
空留泪水不止,长叹不已,呻吟无方。
听好!在阴影下,黑暗无边无涯,
你声声责难光明,学的是谁家?
他们身在地狱,心却欢快无比,
全世界的恨意,一笔全抹杀。
他流泪,不可避免地想到,能遇到一个喜欢的女孩,能以正常人渴望的那种幸福方式工作、结婚、生子,将会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可惜我不能,也永远做不到。我无法寻见自己,因为我害怕失去,害怕被抛弃,害怕得不到,更因为我是一个懦夫,没有勇气,只会逃避。
我是一个懦夫,我是K,我不快乐。